明夷：利艰贞。

【释名】：离明也，坤地也、平也、夷也，离承坤，日入地平，是明夷之体也。良禽知时，日幕而栖，贤人守节，无道则隐，是明夷之用也。《诗》云：“鸡栖于桀，日之夕矣，羊牛下括。”是全明夷之体用也。离东也，震人也，坎弓也，坤姓也，东方持弓善射之族，夷之字也。李白《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诗》序：“仲尼旅人，文王明夷，苟非其时，圣贤低眉。”明夷之辞也。坤凤也、不也，离鸟也、图也，震至也、出也，坎河也，孔子曰“凤鸟不至，河不出图，吾已矣夫”，明夷之世，道与时违，圣人嗟之也。《有客》云“降福孔夷”，夷，易也。《风雨》云“云胡不夷”，夷，悦也。《草虫》云“我心则夷”，夷平也。《天作》云“岐有夷之行”，夷，易也。《桑柔》云“乱生不夷”，夷，芟也、除也。《有客》云：“降福孔夷”，朱熹 集传：“夷，大也。”《史记》云“是夷是训”，夷，常也。《左传·成公十三年》云“芟夷我农功”，夷，伤也。《国语·周语》云“是以人夷其宗庙”，夷，诛也、灭也。宋濂《燕书》云“先生不鄙夷敝邑”，夷，轻视也。《后汉书·班固传》云：“草木无余，禽兽殄夷。”李贤 注：“夷，犹杀也。”

【玩辞】：利于艰难固守。明夷之际，天下晦暗，君子不可随波逐流，宜艰难固守，自晦其明，犹不失贞正之德也。噬嗑九四、大畜九三，皆曰「利艰贞」，居位之艰也。明夷彖辞曰「利艰贞」，时势之艰也。《宋书·孝义传·龚颖》云：“臣闻运缠明夷，则艰贞之节显；时属栋挠，则独立之操彰。”是「利坚贞」之谓也。明夷有二象，据两体言，则离主明，坤象晦，坤伤离也；据六爻言，初至五爻皆明，上九伤之也。京房《易传》云：“贤者居明夷之世，知时而伤，或众在位，厥妖鸡生角。鸡生角，时主独。”鸡者，起居人，司时之小畜，犹贱类也；角者，执政事，争斗之器物，犹兵象也。鸡生角者，小臣执事为政，秉君威，害正事，知时守节者夷伤也。又鸡巽也，角艮也，鸡生角，山风蛊，鼫鼠之晋，而良人之害也。艮为鼠，巽为高、为木，鼠登高木，故象鼫鼠之晋也。京房《易传》曰：“臣私禄罔干，厥妖鼠巢。”鼠盗窃之小虫，昼日去穴而登木，象贱人将居贵显而败俗之应也。

【观象】：初四互既济，坎云也，离日也，乌云蔽日，明之隐也。二五互解（），「利西南」者，用坤顺而敛其迹也；「其来复吉」，阳气归而光明复也。三上互复，能固守时艰者，必能有贞明之日也。是故，所谓天地之心，亦人之心也。初五互丰，离日也，兑月也，月食日体，明之蔀也。二上互师，大人贞正，行险而顺，用师之道不亦内明乎？反体曰晋，明出地上万物进生，明入地下万物痍伤，行藏有时，圣贤之道也，出入无疾，阴阳之序也。对体曰讼，水违天而行曰讼，讼而不长，君上治世之道术也。地掩日光曰夷，夷而无伤，圣人治心之法门也。

【序卦】：“进必有所伤，故受之以明夷。夷者，伤也。”知进而不知退，知得而不知丧，亢龙有悔，必见其伤，此明夷所以次晋也。

【杂卦】：“明夷，诛也。”明夷者，明入地中，光明诛灭。离类日，坎主归，震为南，坤象万物，太阳南至，万物痍伤。

【卦变】：二之三，临变明夷，六二主事。夷于左股，不用其行也。用拯马壮，顺以为则也。

彖曰：明入地中，明夷。内文明而外柔顺，以蒙大难，文王以之。利艰贞，晦其明也。内难而能正其志，箕子以之。

【注疏】：离明也，坤地也，坤乘离，日落桑榆，明灭也，谓之「明入地中，明夷」，据卦象释卦名。离明也，坤顺也，心文明，迹柔顺，文王如是，脱于羑里，谓之「内文明而外柔顺，以蒙大难，文王以之」，举卦德，引史证辞。邵雍曰：“用也者，心也。体也者，迹也。心迹之间有权存焉者，圣人之事也。”犹文王蒙难之事也。坤蒙也，坎难也，坤晦也，离明也，坤乘离，谓之「利艰贞，晦其明也」，据卦象释卦辞。魏源《定军山武侯祠》云：“明夷自正志，艰贞蒙大难。”此之谓也。上六暗主，六五承之，晦于宗室，切近其难，佯狂披发，囚奴而不改其志，箕子如是，走之朝鲜，谓之「内难而能正其志，箕子以之」，引史证辞也。大难者，谓天下之难也，系乎苍生，文王幽囚羑里当之。内难者，谓家之难也，关乎宗社，箕子佯狂披发当之。

象曰：明入地中，明夷。君子以莅众，用晦而明。

【注疏】：君子法明入地中之象，其于治民理物也，虽明而用晦，虽用晦而明，不任察而不失其治矣。盖用晦而明，不尽用其明，免伤于太察，而能物无不照、人无不亲者，君子所以含弘莅众之道也。彖传曰「晦其明」，谓藏明于晦也；象传曰「晦而明」，谓生明于晦也。彖象递相发明，反复申明往圣治世之心传也。老子曰：“人皆昭昭，我独昏昏；人皆察察，我独闷闷。”去其察察，用其昏昏，外昏而内察，外暗而内明，用晦而明之道也。孔子曰：“小辩害义，小言破道。”君子所以莅众之道也。孔颖达曰：“冕旒垂目，黄主纩塞耳，无为清净，民化不欺，若运其聪明，显其智慧，民即逃其密纲，奸诈愈生。岂非藏明用晦，反得其明也。”莅，治理，《孟子》云“莅中国而抚四夷”，震也。众，民物，坤也。用，施行，震也。晦，隐伏，坎也。明，智慧，离也。

初九：明夷于飞，垂其翼。君子于行，三日不食。有攸往，主人有言。

象曰：君子于行，义不食也。

【玩辞】：天色未明，鸟类蒙眼，敛翼下飞。暗主居上，君子谏言，三日不受则去。主人不可以有言，则君子往矣。立飞鸟垂翼之象，以谕君子不食之事，写物以附意，扬言以切事，《诗经》六义之兴也，古之谣占者也。初九离体，处明夷之始，去上最远，夷伤犹浅，君子谏言，三日不受，臣子义尽，则去其国，以其主人不可以与言故也。明夷之初，圣人不系吉凶悔吝之辞，何也？曰“言吉凶者，转开小人趋避之门，非圣人莅众之道也。微子曰：“父子有骨肉，而臣主以义属。故父有过，子三谏不听，则随而号之；人臣三谏不听，则其义可以去矣。”君子之行也。孟子曰：“自暴者，不可与有言也；自弃者，不可与有为也。”三日不食，君子去之。是故明夷于飞，晦于时也。飞鸟垂翼，避罗网也。君子于行，所以谏也。三日不食，义犹存也。有攸往，以远害也。主人有言，自暴弃也。

【注疏】：坤为晦，离象鸟，震主飞，坎下首，《左传》云“日之谦当鸟”，故有禽鸟垂翼低飞之象。飞，鸟翥[]，震也。帛书《周易》云“明夷于蜚”，古代蜚与飞通，臭虫。《尔雅·释虫》云：“蜚，蠦蜰。”疏：“蜚，越之所生，其为虫臭恶，南方淫气之所生也。”翼，翅膀，巽象，巽伏则垂其翼也。又蜚，灾兽也。晋·郭璞《山海经图赞·蜚》云：“蜚则灾兽，跂踵厉深”是也。巛，古川字，坤为川、为巛，离为火，地火明夷，象災字也。君子，变艮也。行，谏言也。《尔雅·释诂》云：“行，言也。”孔子曰：“君子以行言，小人以舌言。”震为行，故主言也。三，坎也。日，离也。不，坤也。食，接受，《盐铁论》云“贤圣不能正不食谏诤之君”，震也。不食，不接受劝谏，变艮反震也。主人，指上六。有，不宜有也。言，谏言。

【观象】：初九动变，离之艮，参卦曰旅，旅琐琐，斯其所取灾，小人之行也。《巧言》云：“往来行言，心焉数之。蛇蛇硕言，出自口矣。巧言如簧，颜之厚矣。”是之谓也。怀碧而行，抱器而入，君子之行矣，当微子去商适周之事也。《抱朴子·释滞》云：“世道夷则奇士退。”此也。明夷之谦，孟子曰“居仁由义，大人之事备矣”，居仁者不被祸，由义者不失道，君子谦谦之行也，圣贤有终之道也。

六二：明夷，夷于左股，用拯马壮，吉。

象曰：六二之吉，顺以则也。

【玩辞】：伤到左腿，骟马去其野性，吉祥。六二敌五，去上犹远，伤之不深，如夷左股，又能安顺以处，犹马去势，不失君子处夷之道，是以吉也。夷于左股，肱股之伤，不用其行也。用拯马壮，文强示弱，顺处为常也。《十月之交》云：“日月告凶，不用其行。四国无政，不用其良。”是之谓也。

【注疏】：夷，伤也。左，古人指东谓左，取其佐助之义，先天离值左，后天震居东，所以为象也。六二“夷于左股”，六四“入于左腹”，帛书《周易》初九“垂其左翼”，皆用左为象，何也？对曰：《春秋公羊传》云：“代顷公当左。”何休注：“升车象阳，阳道尚左，故人君居左，臣居右。”《书·顾命》云：“大辂在宾阶面，缀辂在阼阶面。”郑玄注：“阼，犹酢也，东阶所以答酢宾客也。”是故右为宾阶，左为阼阶，君居左，臣居右，主居左，宾居右。夷于左者，君伤臣，主伤宾也。初九羽翼，六二肱股，六四心腹，皆重臣贵宾也。股，巽也，巽伏则伤其股也。拯，阉割，变兑也。《释文》云：“子夏作抍。”高亨曰：“拯、抍古通用，此疑借为騬[]，去马之势也。”《说文》云：“騬，犗马也。”按：犗[ ]，阉割过的牛。壮，强健，乾也，乾伏则去其壮也。则，常道，《烝民》云“有物有则”，坤也。

【观象】：六二动变，离之乾，参卦大有，火天同道，皆主大明，君子内昭明德，外顺暗主，所以济明夷之艰也。明夷之泰，心明而健，身安而顺，君子济明夷之用也。先蒙难而后安泰，当文王幽囚羑里之事也。

九三：明夷于南狩，得其大首，不可疾贞。

象曰：南狩之志，乃得大也。

【玩辞】：光明诛灭，到南方狩猎，擒获首恶，不可操之过急，固守。九三刚居阳位，值离上伏坎中，外暗内明，应上六暗主，其志有向明除害，擒获首恶之象也。然明夷既久，南狩之志不可以操之过急，是存「不可疾贞」之戒也。夷于南狩，用内明也。得其大首，除恶首也。不可疾贞，利艰贞也。

【注疏】：夷，诛灭也。南，离也。六爻之位拟诸六虚，则初象地，二象东，三象南，四象西，五象北，上象天。狩，田猎。坤类马，坎象弓矢，震主射，田猎之象也。《左传·隐公五年》云：“春蒐[sōu]，夏苗，秋狝，冬狩。”离火也，坤田也，《尔雅·释天》云“火田为狩”，象狩之字也。震行也，坤物也，离贝也，《说文》云：“得，行有所得也。”大，坤也。首，震也。疾，急躁，坎之亟心也。

【观象】：九三动变，离之震，参卦噬嗑，人道明夷，暗主伤民，巨恶欺世，诛暗主，枭恶首，匡正于将倾，救道于将废，功莫大焉，当武王受命伐纣之事也。明夷之复，飘风不终朝，骤雨不终日，天地盈虚，七日来复。是故君子用晦而德愈明，用遁而道愈进也。

六四：入于左腹，获明夷之心，于出门庭。

象曰：入于左腹，获心意也。

【玩辞】：伤到左腹，生忠勇之心，不计利害。六四当位，下应初九，居正应正，象刚正不阿者也。近比六五，位居三公，心腹重臣也。比干曰：“主过不谏非忠也，畏死不言非勇也，过则谏不用则死，忠之至也。”舍生取义，当明夷之心者也？入于左腹，伤既深也。明夷之心，忠且勇也。于出门庭，不避害也。班固《汉书·贾谊传》云：“故化成俗定，则为人臣者主而忘身，国而忘家，公而忘私，利不苟就，害不苟去，唯义所在。”于出门庭者也？心者身之主，意者心之所，得其心而身可忘，得其意而心可忘，心意既得，大道既闻，身可死矣。

【注疏】：入，巽位也。腹，坤也。心，离也。出，震也。门庭，坤也。《左传·庄公二十二年》云：“庭实旅百。”杜预注：“坤为门庭。”

【观象】：六四动变，坤之震，于出门庭之象也。参卦曰复，天地之心生物不有，明夷之心失得勿恤，中复独行，当比干强谏剖心之事也。中复，明夷之心也。独行，于出门庭也。《柏舟》云：“我心匪石，不可转也。我心匪席，不可卷也。威仪棣棣，不可选也。”言夫明夷之心者也。明夷之丰，日入地中则明夷，夷而无伤者，君子之心也。月侵日体则明蔀，蔀而不忧者，君子之道也。

六五：箕子之明夷，利贞。

象曰：箕子之贞，明不可息也。

【玩辞】：箕子之伤，贞正其志，隐伏其心。同处明夷之世，文王用柔顺，所以济外难也。箕子用贞藏，所以济内难也。时位不同而道亦不同，圣人随时变易以求道者也。六五值坤体，居至暗之所，承至暗之主，正之则势不敌，救之则力不能，去之则义不可，明夷之最难处者，唯箕子正志故能济之也。《麦秀歌》云：“麦秀渐渐兮，禾黍油油，彼狡童兮，不与我好兮。”箕子明夷之自见也。寒暑往来，日月相推，理势自然，君子蒙难，身可辱而明不可息也。犹箕子之陈于而作《洪范》，万古常明，无一时之间也。尚秉和以五爻当君位，认为「箕子」即「其子」，意指纣王，非也。易有特例，五亦非天子之常位，离六五即是也。《左传·昭公三十二年》记史墨曰：“社稷无常奉，君臣无常位，自古以然。”《十月之交》云：“高岸为谷，深谷为陵。”皆谓此也。

【观象】：六五动变，坤之坎，参卦曰师，长子帅师居中，而弟子舆尸外制，危之道也。处明夷之世，君子唯包藏其心，隐伏其意，内难而能正其志，犹佯狂披发以济其难也。明夷之既济，明夷既济，守艰则不利，去夷则不贞，故曰利贞。

上六：不明晦，初登于天，后入于地。

象曰：初登于天，照四国也。后入于地，失则也。

【玩辞】：不明而暗，始升天上，后入地下。上六以阴居坤之终，明夷之极者也，不明其德以至于晦，五爻皆为其所伤，失道已极。始则处高位，光被俗表，伤人之明，终必入深渊，明夷辉沦，自伤其明，当商纣王杀比干，囚箕子，终至亡国之事也。初登于天，自耀其明，而伤人之明也。后入于地，自毁其明，而人之明不息也。

【注疏】：登，上升，震也。天，变艮也。四国，天下，坤也。《崧高》云：“揉此万邦，闻于四国。”郑玄笺：“四国，犹言四方也。”

【观象】：居卦之终反观，则明夷犹晋，先离后坤，故曰「初登于天，后入于地」。上六动变，坤之艮，参卦曰谦，天道下济而光明，地道卑而上行，天地合德，君臣同心，则光被四表，德格上下，世无明夷也。暗主不食谏言，安能守谦道乎？明夷而谦，君子所以济明夷之艰也。明夷之贲，不明庶政，乱用刑狱，商纣所以亡国也。

【总论】：纵观明夷，上六象暗主，五爻皆被其伤，而各存济夷之道也。初九夷其羽翼，微子用行也；六二夷其肱股，文王守柔也；九三夷于南狩，武王用明也；六四夷其心腹，比干守艰也；六五明不可息，箕子守贞也；上六不明反晦，商纣失道也。此六爻之用事，所以全明夷之体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