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字命爻之說
聖人命爻之義,止有十二様筆法,陰陽各六,九六分稱是也。然其因卦論爻,因爻論卦,而三百八十四爻之義,遂巳各各迥别。顧此十二様筆法,要其寓義,止有八字,初上、九六、二三、四五是也。九六之義,出於河圖生數,先儒亦既言之。如上八字,或上或下,或舉其端,或舉其委,從來未有註釋,今畧言之。
何以初命為初,上命為上也?曰:聖人立卦,止於三爻,不以兩畫成卦,不以四畫成卦,其妙正在於此。何也?以天下之物,各有其位,位之所乘,各有其時,時與位合,而參差不齊之數出焉。聖人設卦立象,凡以考時之所値,位之所乘而已。然時有三候,位有三等,故立卦止於三爻。何云時有三候?曰:此槩辭也。今但取一時,銖銖寸寸而較之,雖百千萬,不足盡此一時之數矣。譬自盤古開天,以及堯、舜,其中歷年,原不可考。今以三候約之,曰此古之初,此古之中,此古之末,即无不可以意會者。又如一歲十二月,今以三候約之,為歲之初,歲之中,歲之末,即无不可以意會者。下至日時亦然。是流行之機,或遠或近,或舒或促,皆无有踰此三候者也。何云位有三等?曰:此亦槩辭也。今但取一物,銖銖寸寸而較之,雖百千萬,不足以盡此一物之位矣。譬若立五尺之竿於此,今以三等約之,上者上,中者中,下者下,盡之矣。又立千尺、百尺之竿於此,以三等約之,上者上,中者中,下者下,盡之矣。是形器之屬,或高或卑,或廣或狹,均无有踰此三等者也。所以然者,上古民淳事簡,以三候約時,以三等約位,得其大槩,即无不可共喻矣。後世知識日開,嗜慾日甚,一歲之候,分而為月,又分而為日,又分而為時,又分而為刻,又細分之,而至於毫釐絲忽之不可盡。其於位之長短小大,亦復如是,又細分之,而至於毫釐絲忽之不可盡,皆其細已甚者也。至約以三等三候,曾有出聖人之範圍者乎?凡有位者必有時,於是乎有上之時、中之時、下之時。凡有時者必有位,於是乎有初之位、中之位、末之位。聖人欲以卦象盡天下之物,則不得不體物象所自具之時位而命之爻。是則三爻之設,不可增也,不可減也,固三候三等之寓也。然就三爻而立之名,取時也則必遺位,取位也則必遺時。聖人知陰陽无耦,則生化之源絶,而凡物之生,又先氣而後形,於是乎立為重卦。以時而命内卦之初,明乎氣之肇端於此始也。以位而命外卦之上,明乎形之成質於此定也。周公釋爻,每兼時位,職是故也。時陽而位陰,時虚而位實,時由乾出,位由坤始也。其但用槩辭者,以周易之象,必總挈大意,然後能冒天下之道,周天下之務,非其細已甚者所可兼也。
時何由昉?流行而不息者,乾道之動用也,故不可定之以位,止可考之以時。位何由昉?鎮静而有常者,坤德之静體也,故不可定之以時,止可正之以位。卦爻剛柔,悉出乾、坤,无一卦一爻无剛柔,則无一卦一爻无動静,无一卦一爻无動静,則无一卦一爻不具此時、位者矣。然時出於乾,而陰爻亦得言之,位出於坤,而陽爻亦得言之者,此又乾、坤相須之大用,缺一不可者也。
言初而不言中末,言上而不言下中,何也?曰:周易為上古之書,文字初起,不能不簡而該,使人便於傳習,而深致其思耳。非如後世文字既盛,道理大明,遂添出者也之乎,累牘連篇而不可止矣。即如屯卦,繼乾、坤而居序卦之首,便曰剛柔始交。剛柔者,乾、坤也;交也者,剛柔之互也;始也者,該六十二卦之辭。此後惟泰、否、歸妹三卦,或言交,或言不交,其餘五十九卦,无有一卦言交者,該於始之一字故也。聖人知六爻各一其時位,而又不能合此時位該以一字,乃以初字著其時之理於下,而以上字著其位之理於上,各從其所重而定之云耳。乾以始之,故舉其端而言初;坤以終之,故竟其委而言上。又使知卦既有初,則其為中為末,舉可類推;卦既有上,則其為中為下,舉可意想也。又使知上與初對,則上字原可以該末;初與上對,則初字原可以該下。凡皆簡而能該,引端而不待竟委者也。周易卦爻,不貴文字義理而貴象,以象之所該,原不可量,固如是也。
内卦為來,外卦為往。初則來之始,上則往之極也。用一初字,是欲人遡源於太極;用一上字,是欲人知極則必返也。
有往則必有返,有來則必有初。如人從何處來,必有最初發足之地。非僅向發足時考之也,是要窮到地頭,知其來於何處耳。緣爻象從來之處,非可易察,故孔子曰其初難知。若其既有所往,亦无往而不返之理。今以一上字說到極處,而必返之理自在其中。由其上之已无可加,則往到極處,已彰顯而易明,故孔子曰其上易知也。
今以上之一字比諸初,則初當曰下;以二、三、四、五之義比諸初,則初當曰一。乃不曰下,不曰一,而特命為初,此聖人寓義之最精者也。周易卦爻原本先天圖,而先天四圖原本圖、書。凡要推到天地未闢以前,探无極之幽深,標太極之精藴,用以開天而明道耳。逮於乾元一亨,萬物之始,悉資於此。但當未有形質之先,止有氣耳。此氣初萌,莫不托始於乾元,毓靈於太極。此時既无形象可以指證其位,非考之以時,曷由辨乎?顧時有三候,而初則氣機之將萌,方從太極天心流衍而出,故特用一初字,以發明卦爻從出源頭。是來字之義,即寓於初字之中。彖於内卦稱來,即從初字出也。文、周命爻,用此初字,正以傳伏羲畫圖之心,以上契圖、書之秘奥而已。非如來氏卦綜,謂從上卦一覆便來者也。又非如卦變之說,執有形之定象,彼此互易而得焉者也。夫卦綜、卦變,皆說向巳成卦體之後,豈有兩人之體可以剜肉相易者乎?然先天四圖傳於邵子,周易正義倡明於邵子,而究為不切之浮義所混,无有能辨証者,謂之何哉?凡物既有其初,則此後豈有窮盡?故不言中末,是初之一時重於中末也。凡位既定於上,則下焉皆其所統,故不言下中,是上之一位重於下中也。
周易所有卦爻,皆本伏羲大圓圖開而成焉者也。其六十四卦之初,在圓圖中則兩儀也。兩儀生於太極,而太極无象可求,故文王以兩儀初成之爻命名為初。為其有形可覩,自此一爻而始,故二三四五皆紀之以數。乃初之一爻,非數所能始,以有太極在其前也。巽以伏卦而取震象,一陽未生之始,亦曰无初,是正有无分界之始,亦即此初字之義也。緣其分位本屬兩儀,又不得上侵太極之一。論其成質,實居有形之最先,又不得連太極而序之,以下侵中爻之二。故以初字命爻,使人探本窮原,由其能來之故,而追索於所以有初者耳。此係有无分界關頭,非此初字不能標出也。不知初字之妙,不推本於先天圓圖,安知全部周易悉是先天?而卦之與爻,安得不認為有形有體之物哉?
以初爻之義比諸上,則上當曰末;以二三四五之義比諸上,則上當曰六。今不曰末,不曰六,而特命為上,言乎其爻極於此,止於此也。蓋立卦定於三爻,其義出於三等三候,六爻則重焉而已。伏羲畫至六爻,已成六十四象,足以備天下萬事萬物之理,六爻之外,无以復加。聖人即寄无以復加之義於最後所成之爻,而命名為上,言此外已无可上也。若使此外更有上於此者,則此爻不得謂為上矣。故自初觀上而成爻最後,則中末之義即在上字中;自上觀初而其位最卑,則中下之義即在初字内,此皆比例而互見者也。二三四五紀之以數,而上獨非數,以數之所衍,原无終窮之時,即上之一位,亦非數之所能極也。
何由知爻之止於六也?伏羲畫至六畫,劈内外各三而分視之,見在内之三爻止有八象,而在外之三爻猶然不越此八象。知八象既具,而事物之理已全備而无缺,故於圖内折出三畫之小圓圖,職是故也。亦如兩儀之上再加兩儀,遂成四象,然屢加而至六畫,爻爻合而觀之,俱不越此四種之象。故聖人之揲蓍以成爻也,亦止以四象命之而已。化育之妙,有陽不可无陰。三奇也,六耦也,則參兩具矣。内氣也,外形也,則體用全矣。故卦止六爻而不復增,所以但名為重卦也。
然以九二、六二之類比之,而初之九六何獨在下?蓋因乾元之亨,先氣而後形,而氣之將至,則无形可執。今觀揲蓍求卦之時,分二掛一,揲四歸奇,明知此爻之形體必將有成,則是此爻已有其初矣。然氣至而形未成,則陰陽之體猶未可定,故不能定之以位,但可考之以時,而稱之為初。必待三變既足,察其數之多少,有陰陽老少之可辨,乃始有九六之可稱矣。譬若妊娠將娩,當胞胎轉動時,業知所生之子已有其初矣。至於分别男女,必待既生,審其形體,然後可辨。是時之可徵者在先,而形之可觀者在後,故九六在初字下也。
二三四五,别之以數,不與初上同類,何也?曰:聖人立卦之法,取象於天地之化育巳耳。上爻覆之於上,天也;初爻承之於下,地也。其中所有,則資始資生之化,所稱為萬物者也。萬物成形之後,其類最繁,非紀以數,曷由能辨?聖人立卦設象,正欲求盡萬物之類,安得不紀之以數乎?曰:初上何獨不紀之以數也?曰:初在理氣相接之始,非數之所能始也。至於上爻極盡而返貞,下又復起元,亦豈有終窮之數乎?故特用上之一字,止欲明其已到極處耳。
初、上二爻,九六在下;二、三、四、五,九六在上,何也?曰:卦至初爻既成,陰陽兩象確有定體,然後審定陰陽所至之分數。如陰陽到得二分,便以為九六之二;陰陽到得三分,便以為九六之三矣。譬若男女既生以後,業有男女之可辨矣,然後能分辨其長短、小大、少長、肥瘠也,故二、三、四、五在九六下也。
卦至上爻,九六又復在下,何也?曰:上為窮極將返之時,其上更无可加,是上之一位,即此卦之大終大止,其位得而主之。陰陽至此,皆不能以自主。泰卦之復隍,否卦之傾否,剥卦之剥廬,皆謂其極則必返也,故九六字在下也。
既以初為來處,則來之義止可言於初;既以上為往時,則往之義止可言於上。乃内三爻均言來,外三爻均言往,何也?曰:聖人以三畫成卦,則此三爻雖陰陽上下不同,莫不同具此一卦之性情,又不可執定實有此等三畫之象,確然植立於此,而不可易也。只是聖人假此蓍數,以探討太極陰陽將兆欲兆之氣機,不能无太少動静之别,而因畫出重單交拆,以倣像摹擬陰陽相交之分數,其内外上下,多寡純雜,有如是耳。氣機无截然可分之候,故三畫止宜作一卦看。氣機亦非形體之可似,故亦不必以連斷之形體拘也。重卦雖分内外,不過體用兩端而已。今既同為内卦,則皆可因初而言來;同為外卦,則皆可因上而言往矣。
初爻考之以時,然欲人追尋來處,則又在位上考究;上爻定之以位,然欲人知為窮極將反,則又在時上留心。即此時、位兩字,有位中之時,有時中之位,其玲瓏透徹,微妙无比。聖人寓意精深,渾融包括,豈易測識乎?自漢迄今,解經者諒不啻數千百家矣。其書或傳或不傳,大要皆於極奇、極僻、極難措手處,各欲逞其聰明,各欲建諸議論,以競勝而争名耳。又或援不經之証據而示之博,如大禹則書作範之說是也;又或立新奇之字様而示之通,如朋友宗道分裂河圖是也。至於聖人之經,極卑邇而寓意高遠,極平淡而寓意精深,乃反畧而不顧。如見、伏、動、變之說,交字、生字、索字之說,時、位之說,初、上、九、六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八字之說,人人習為故常,囫圇看去,而不一留神。豈知至精至妙之理,即在卑邇平淡之中,而好奇立異,反就支離,迄无一當乎?又如易中所有先聖圖象,必其道理皆與周易卦爻有兩相關照、互相發明之處,然後并傳,直至於今,不相離異。而好奇立異之流,且有目圖書為偽作者矣;且有參考不真,以書為圖,以圖為書,而先後不分者矣;且有盗竊緒餘,規倣近似,如太元洞極、洪範元包,僥倖著作之名,不惟于易无所發明,竟似天地有易外之易,聖人有道外之道矣。豈知釋聖人之經,便當以聖人為主,毋徒為古人愚也。必須字字打心上過,務求道理純一不雜,方是周易一定旨歸,无徒獵取以示博也。如釋河圖似不知有洛書,釋洛書似不知有河圖,釋圖書似不知有先天諸圖,釋先天諸圖似不知有文王之卦、周公之爻,安用此繁屑瑣細、絶无貫通、絶無關係之圖,置諸周易之首哉?知函書所明,自圖書迄于卦爻,止是一個道理,一以貫之,則古人所著,其亦有以别其真偽矣。
後來易外之易,悉由子雲、太元作俑而始。今置太元與周易比之,周易則聖聖相傳之道盡在其中,而太元何有乎?周易之占,吉凶得失,確有明驗,而太元何驗乎?周易經四聖之傳授,无有一聖可能增損一卦一爻,則其精深亦概可想矣。太元為一人之書,求其中之所寓,无道可稱;求其施之于占,无一可驗。僅以一人之渺知渺見,與四聖相傳之易彼此抗衡,有是理乎?然其相傳而不廢者,徒以奇字足以愚天下已耳。然亦有至鄙、至陋、至淺而不之察者,如以上于二字擬卦之升,以戾擬睽,以差擬小過,以增擬益,以鋭擬漸,以交擬泰,此皆止訓字義,變其卦名而已,亦復何奇?况更有浮淺不甚切當者哉?讀書但當精求道理,无徒為古人愚可也。
今人發明先聖人之書,便自以為已之著作,此甚非也。羲、文、周、孔之書,自有羲、文、周、孔道脉存焉,自有羲、文、周、孔心事存焉。今即畧見得幾分心事,畧識得幾分道理,仍是羲、文、周、孔書中所自有、所應有者,猶然是羲、文、周、孔之書也,于我何與哉?
周易函書約存卷首下
<經部,易類,周易函書約存>
上一章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