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衍義卷十四,元胡震撰
【原文】渙,亨。王假有廟,利涉大川,利貞。
【原文】彖曰:渙亨,剛來而不窮,柔得位乎外而上同。王假有廟,王乃在中也。利涉大川,乘木有功也。
渙,離散也。卦之才有亨之義,人之離散,由乎中心。王者有廟,聚祖考之精神,以復人心之本然,則離散可合,而天下无事矣。人之離散,由乎險阻之未平,利涉大川,則險難平復,離散者可合,而天下无事矣。利貞,合渙散之道,在於正固也。夫自古有人心離散,而宗廟為墟者,以其失正也。神州陸沉者,人心䧟溺者,以其失正也。廟制之立也,有祖在北,三昭三穆,以次而南。太祖之廟,始祖居之。昭之北廟,二世之君居之。穆之北廟,三世之君居之。昭之次廟,四世之君居之。穆之次廟,五世之君居之。昭之南廟,六世之君居之。穆之南廟,七世之君居之。以廟之向,則南向也。以廟之制,則門、堂、室、廟、寢,而牆宇四周也。及其祫於太廟之室中,則太祖之東向自如。羣昭之入於此者,皆引於北牖下而南向。羣穆之入於此者,皆列於南牖下而北向。凡羣廟之列,則左為昭而右為穆也。祫祭之位,則北為昭而南為穆也。王者至於有廟,以四海則來助,以美物則咸備,受諸侯之來朝,納蠻夷之貢賦,不特聚祖考之精神,而報本追遠,亦可以合。人心之精神離散者,豈不可以合乎?方天下之居於險難也,此人心渙散之時,利涉大川,則世變之風波自我平之,人情之巇險自我安之,神州之陸沉自我定之,綱常之紊亂自我理之,寇賊之擾攘自我寧之。險既濟,則危者安,險者夷,人之蕩析離居者復合,而濟渙之道得矣。
彖曰:渙,亨,剛來而不窮。柔得位乎外而上同。以九居二,剛來居二隂之間,而不為二隂之所䧟,居下卦之中,剛而得中,若在下則窮矣。今既居中,則不至於困窮。以六居四,柔得正位,而上與九五相同,君臣相比渙之,可以亨也。此以卦變釋卦體也。王假有廟,王乃在中也。天下離散之時,王者收合人心,至於有廟,乃是在其中也。相維辟公,天子穆穆,享帝立廟,人心之所歸從也。王者拯渙之道,在得其中而已。故古人建國設官,以為民極,而宗廟為先。宗廟者,收其心之渙散而存之也。利涉大川,乘木有功也。巽木居坎水之上,乘木有功之象也。木為仁,拯渙散之道,唯天下之至仁足以有功也。湯、武以至仁而收桀、紂渙散之民,漢祖以至仁而收暴秦瓦解之民,太宗以至仁而收亂隋土崩之民,皆乘木有功之義也。此卦其變為豐卦,其象風行水上,渙散之象,其占則利貞也。
【原文】象曰:風行水上,渙,先王以享于帝,立廟。
風行水上,渙然離散之象。人心之散,亦如風之行於水上,汗漫流離而不可收也。先王觀是象,救天下之渙散,係人心之根本,莫如享帝立廟。設其郊祀,享于上帝,使知天无二主,尊尊之極也。立為廟貌,以時祭之,使人知反本,鬼有所歸,親親之至也。古之立國者,必郊祀上帝,必先建廟社,以係人心,所以合其渙也。當否塞艱難之時,雖欲享帝立廟,不可得也。唯否難既散之後,乃始得為之,天下可以无渙矣。載芟之詩,諸侯見廟,以武王能渙商時之難也。有客之詩,微子見廟者,以成王能渙管、蔡之難也。商高宗之中興則寢成,孔安僖公之復宇則新廟奕奕,皆渙散之時,王者能假有廟也。
【原文】初六:用拯馬壯,吉。
【原文】象曰:初六之吉,順也。
馬所以行者,初六居卦之初,渙之始也。始渙而拯之,則易為力。初六隂柔,九二剛中,兩皆无應,无應則親比相求。初六能順乎剛中之大臣,資之以拯渙,如人之行,得馬壯則吉。夫輔佐之強,患難之援也;依憑之弱,事業之隳也。以柔弱之才,圖拯渙之事,惟倚豪傑以為輔,乃能有濟。而孑然孤立者,不足以有濟。二之剛,其剛健自有容歟?其伾伾而有力歟?其力量足以驅騁歟?以初六之柔順,濟之以九二之剛健,由是而拯生民之渙,夫亦何難之有?如之何而不吉?
象曰:順也。假使初六以隂柔之才,而順乎陽剛之助,以无位之弱,而順乎有位之強,其猶韓信從蕭何,陳平從魏无知,雲臺之將從鄧禹,秦府之士從元齡歟?雖然,初之用拯,亦不可以後時也。履霜不戒,堅氷至焉;螻蟻不治,長隄壞焉。聖人所以取其馬壯者,亦取乎致遠之速,而拯渙之早也。
【原文】九二:渙奔其机,悔亡。
【原文】象曰:渙奔其机,得願也。
奔者,來之急也。机者,憑據以高安也。當渙之時,九以陽剛來居二位。二,安靜之位也,故有奔其机之象,此剛來之所以不窮也。夫惟安靜,然後能一天下之動,未有不安其身而能濟天下之渙者也。二之奔机,則以靜而制動,以安而濟危,以中而制不中。救世安民之志願,行乎患難而不動聲色,卒於渙其難,故曰悔亡。團城曰:人之處渙,多助則安,而寡助則不安;力合則安,力分則不安。初六歸心以戴二,正二之所謂机也。初之柔固有賴於二之剛,二之剛又不可不憑初之柔。无位者固賴有位者之援,而有位者又憑無位者之力。二能不恃其剛,无自廣以狹人,則人心皆將我歸。天下之散者聚,離者合,悔何有焉?
楊氏曰:君子當平世,為霧中之豹,為淵中之龍,如酣寢而不聞,非楊也。君子當亂世,為决川之禹,為救火之僑,雖焚溺而不避,非墨也。吉凶與民同患,當其可而已。九二以剛中之才,當渙離之時,逢九五剛健中正謙巽之君,當奔走而赴之濟難,而况居大臣之位乎?得其志願,何悔之有?幡然而改,伊尹奔湯,以濟納溝之難也。舍築而起,傅說奔高宗,以濟大川之難也。机者,君所憑也。不言君而言机者,不敢斥所尊也。雖然,有似之而非者。石厚之奔州吁,荀爽之奔董卓,淫奔也,非奔机也,學者審諸。
【原文】六三:渙其躬,无悔。
【原文】象曰:渙其躬,志在外也。
渙,散也。散私,故能濟渙而无悔。夫私心之欲散不欲聚,猶衆心之欲聚不欲散也。私心不散,一膜之外,物之藩籬;私心一散,天地之間,何物非我?私心散則人心聚,私心聚則人心散。六三之渙其躬,非謂復禮為仁之必先於克己也,非謂意必固我之俱无也。當知夫凡厥有生,均氣同體之不可有已也。洞然八荒,皆在我闥,而皇皇四逹也。天地萬物,本吾一體,不可以有我也。吾躬之私一渙,則内外合矣,天下无渙之可言;物我平矣,天下无渙之可見;千萬人共為一心矣,天下无渙之可指。其孰為悔?人唯不能忘我,然後物我分;人唯不能勝已私,然後人己判。人已物我為一矣,奚其渙?
象曰:志在外也,吾志濟時也。
朱子發曰:六三處不當位,近險宜有悔。然不與險爭,動而之上,自脫於險,非拯時之渙以濟人者也。其正躬卑巽以遠於悔者乎?蘧伯玉聞衛亂而之近,關杜洩葬叔孫豹而行之時乎?
【原文】六四:渙其群,元吉,渙有丘,匪夷所思。
【原文】象曰:渙其群,元吉,光大也。
羣者,聖人之所欲渙以混一天下者也。六四巽順正體,居大臣之位,同九五陽剛之君,能渙散小人之私羣,以成天下之大羣,可謂大善之吉。丘,聚之高也。夷,平常也。方渙散之時,而能致其大聚,是渙了小小底羣隊,併合做一箇大羣隊,此非平常所見所能思及也。非大賢大智,孰能如是?夫合私黨以為羣,天理之公也。私則以利而合,公則以義而合;私則以勢而合,公則以理而合。六四之渙其羣,非曰絶吾親故也,非曰棄吾同列也,非曰鄙吾同類也。周而不比中國為一人,廓然大公,視天下為一家,如蕭何之輔漢高,還定三秦,滅項平楚;趙普之輔宋祖,收蜀收閩,收吳越,收淮南,收荆楚,皆是渙其羣。渙有丘之義。象曰:光大也。處渙之心,能以光大之德,而公天下為心,宜其吉也。
楊氏曰:散其大者,雖如山岳,而存其小者,尚如丘陵。散猶不散也,不忽其丘陵之小,而懷匪夷之思,必盡平夷之而后已,然后元吉而光大。慕容紹宗之不追侯景,僕固懷恩之不平河北,皆有丘而不思夷之者也。
【原文】九五:渙汗其大號,渙王居,无咎。
【原文】象曰:王居无咎,正位也。
天下有大險難,如一身有大疾病。除大病,非一汗則疾不改;排大險難,非大號令則難不散。何謂大號?發號施令,必大為先,小者碎者,雖多无補也。商人所大病者,其政貪,散財發粟之令一出而四海服;秦人所大病,其政酷,約法三章之令一下而萬民悦。大者舉矣,何必多乎哉?然除疾有二:疾而不汗者死,汗而復反者亦死。散難有二:无大號者民弗從,有大號而復反民亦弗從。令之以薄歛而行之以重賦,令之以輕徭而行之以勞役,令之以省刑而行之以峻法,是反汗也。令出而民從之,令反而民去之,天下之難,何時而散乎?又曰:渙,王居无咎。居之為言,執之以金石之堅,行之以四時之信,固守不遷之謂也。是斯可以正位凝命而永无咎,故曰王居无咎,正位也。
朱子曰:九五巽體,有號令之象。當渙之時,能散其號令與其居積,則可以濟渙而无咎。渙,王居散財發粟之意。
朱子曰:渙之時,民思其主居正位,乃无咎。故禹别九州而始於冀,湯勝夏而歸於亳,武王勝商而至於豐,漢祖興而先定關中。王位正,則渙散知所歸矣。渙一也,而再言之者,汗其大號取其散,所以欲渙也;王居正位取其正,所以合渙也。
【原文】上九:渙其血,去逖出,无咎。
【原文】象曰:渙其血,遠害也。
渙是渙散底意思,事物有當散底,號令當散,積聚當散,羣隊當散,思意當散,患難當散。血,隂也;六三,隂也;上九,陽也。三居險陷之極,不中不正,上若下從於三,陽為隂所累,不能出於渙也。險有傷害畏懼之象,上九若捨六三而不從,則是渙其血,去逖出,自然无咎。去者,所以離之;逖者,所以遠之。上九出渙者,有三善焉:陽明剛健,足以濟渙,一善也;居巽體剛而理順,二善也;應在險極,能遠其害,三善也。禍難既散,脫然處於无用之地,全身遠害,其子房從赤松子遊,大夫蠡去越之時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