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衍義卷十一,元胡震撰
【原文】姤,女壯,勿用取女。
【原文】彖曰:姤,遇也,柔遇剛也。勿用取女,不可與長也。天地相遇,品物咸章也;剛遇中正,天下大行也,姤之時義大矣哉。
隂長則陽消,女壯則男弱。姤雖一隂始生,自是而長漸以盛矣。是女之將長壯也,故戒勿用取如是之女。夫遇一隂一陽也,而有隂陽之理焉,有隂陽之類焉。隂陽之理有健順,有剛柔,有動靜,有仁義,有春秋,有闔闢。此聖人於天地之經,君臣之義,不敢有一毫輕重於其間也。隂陽之類有生殺焉,有淑慝焉,有暗明,有君子,有小人,有中國外夷。此聖人於夫婦之際,女壯之患,未嘗無所抑揚於其間也。且遇之時,一隂始生之時,隂柔將長之時。驗之于氣,其殺氣方萌之機歟?其陽氣漸衰之兆歟?觀之于人,其惡念始興之頃歟?其小人將盛之朕歟?其外夷將殷之初歟?聖人於此崇陽抑隂,則不能不為君子愛。既曰女壯,言一隂已有敵五陽之志也。又曰勿用取女,戒五陽勿輕一隂之微而親暱之也。蓋夫婦之道,人倫之本。今始以一柔而為五剛之宗,是女之壯而淫姣者,女之壯而妄應者。取此女以配身,必至斁彞敗倫,傷風亂俗,其禍有不可勝言者。類推之,惡念方長而勿用為惡者,此道也。小人方壯而勿用與小人者,此道也。外夷方壯而勿用縱外夷者,此道也。此勿用取女之戒,聖人所以致嚴也。
彖曰:姤,遇也,柔遇剛也。
此以卦體釋卦名也,謂一隂而遇五陽也。
朱子曰:以其本非所望,而卒然值之,如不期而遇者,故為遇。遇已非正,又一隂而遇五陽,則女德不正,如人盡夫也之事。
勿用取女,不可與長也。
女壯而遇群陽,不可與之長久,以成家道也。
大雅曰:人日用間,誠意十分為善。或有一分不好底意思,潛發以間於其間,此意一發,便由邪徑以長。姤一隂生五陽,便立脚不住了。以此見凡於一事一念之微,苟有不善之當防,皆不可忽也。天地相遇,品物咸章也。剛遇中正,天下大行也。姤之時義大矣哉!
此以卦體、卦才推廣卦義,而贊其大也。天地不相遇,則萬物不生。君臣不相遇,則政治不興。聖賢不相遇,則道德不亨。事物不相遇,則功用不成。姤之時與義皆甚大也。此卦其變為復卦,其象五陽遇一隂,有邂逅相遇之象。其占勿用取女,防隂長也。
【原文】象曰:天下有風,姤,后以施命誥四方。
風自天而下,物在下而承,有姤遇之象。自上而下曰施,以上諭下曰誥。風行天下,於四方無不入也;命施於天下,於四方無不告也。天與萬物相遠,而鼓舞之以風,四方之物無不與風遇也;君與萬民相遠,而鼓舞之以號令,四方之民無不與號令遇也。湯誥、周誥之作,其亦天下有風之象歟!
【原文】初六:繫于金柅,貞吉。有攸往,見凶。羸豕孚蹢躅。
【原文】象曰:繫于金柅,柔道牽也。
柅,所以止車。以金為之,其堅剛可知。一隂始生,靜貞則吉,往進則凶。故二義戒小人,使不害君子,則有吉而无咎。然其勢不可止也,故以羸豕孚蹢躅曉君子,深為之備。此聖人開小人遷善之門,而示君子遏惡之道也。夫上帝降衷,生民秉彞,上智下愚,同一初也。本无君子小人之别,唯夫氣質不齊而智愚判,五性感動而善惡分。於是全其初者為君子,失其初者為小人。雖曰失其初,而本心之真體固未嘗息也。此聖人所以絶小人,而使小人化為君子者,良有以也。姤之初六,聖人所以開小人遷善之門者,想曰異端之學得罪於名教,功利之謀貽禍於天下,故告之以繫于金柅之說,欲其退而省過失,退而察言行,退而雪忿慾之隙,退而折邪念之衡,度可以進善而得吉也。又戒之以有攸往凶之說,誠恐其進而謀國家,進而揚惡行,進而逐功利,進而毒天下,將以播其不善而得凶也。靜貞補過則可以吉,行而遂非則不可以吉,此聖人所以開小人者深矣。及聖人示君子遏欲之道,則曰羸豕孚蹢躅,豕雖羸弱,而中心之誠在於蹢躅,猶小人雖微弱,而中心之誠在於害正。履霜之始,當知堅冰之戒,一隂之生,當防否剥之機,此聖人所以為君子謀者至矣。
象曰:柔道牽也,以柔道牽引而進,故止之也。雖然,隂陽消長,數也,而扶陽抑隂,又易之所以參天地而贊化育也。
程氏曰:隂長則陽消,固止初使不得進,則陽剛貞正之道安吉也。若不有以繫而止之,聽其往而進,則漸盛而害於陽,是見凶也。
徐氏曰:金柅,謂九二也。繫牽,柔方進而遇二,則牽於二而止,故曰繫于金柅。
【原文】九二:包有魚,无咎,不利賓。
【原文】象曰:包有魚,義不及賓也。
姤,遇也。二與初密比,相遇者也。在他卦則初正應於四,在姤則以遇為重。相遇之道,主於專一則可。魚,隂美之物,隂柔之質,鮮克貞固。群陽在上,又有相應之者。二之於初,若能固畜之,如苞苴之有魚,則為无咎。賓,自外來者也。不利賓,不可及外人也。夫遇之為道,三則雜,一則專,二則分。天地絪緼,萬物化醇。三人同行,則損一人。甚矣,遇道之貴於專一也。昔者夏桀遇一伊尹,不能使之一心於我,使之五就湯,是以有南巢之禍。魯莊遇文姜,不能制之一心於我,使之淫遇於齊邦,是以有彭生之禍。項籍遇一韓信,不能容之使一心於我,使往於漢祖,是以有垓下之辱。遇道不專一,其禍有如此者。九二之遇初,能包容統制而一其心,則其待已也必恭,事已也必忠,嚮我也必專,彼此融通,心志貫徹,又何咎焉?使二之遇初,不能包容統制而一其心,則其遇我也,其心必不誠,其忠必不盡,既向乎此,又向乎彼,於己何利焉?
象曰:義不及賓也。九二與初,遇之最早者也。九三、九四、二賓,其至已晚矣,安得利以及之乎?因是論之,天下之事,變化雖無窮,其究則一也。使之從天理,則不可復從人欲;使之從君子,則不可復從小人。
朱氏曰:二與初遇,為包有魚之象。然制之有已,故猶可以无咎。若不制而使遇於衆,則為害廣矣。古者有分土,無分民,得道則歸往,失道則攜持而去,无遠近内外之間,顧遇民之道如何耳。此二所以无咎。
【原文】九三:臀无膚,其行次且,厲,无大咎。
【原文】象曰:其行次且,行未牽也。
遇剛不中,求遇不得,危懼而止,猶可以無大過也。遇之為道,中正而已。君臣求遇不以道,則亂亡之階也;夫婦求遇不以道,則婬亂之志也;朋友求遇不以道,則朋比之徒也。世之非道求遇者,很者遂之而不知警,愚者蔽之而不知警,詐者文之而不知警,誇者諱之而不知警,怠者安之而不知警。其危而知止者,幾何人歟?姤之九三,重剛不中,初非己應,而志欲遇之,是以妄而求遇也。上無正應,而已欲遇之,是以妄而求遇也。以妄求遇,宜其無所遇也。且為二所忌惡,所居不安,如臀之无膚也。欲進求合,又不能行次且也。於此時能惕懼自警,則猶可以不至於大過,而得補過之道也。
象曰:行未牽也,未有以促其行也。雖然,三之求遇而無所遇,人以為三之不幸,吾以為三之大幸。何也?人以非道而求遇,使其獲遇,則以惡遇惡,以邪遇邪,内以危四體,外以危四海,其禍有不可勝言者。使李斯不遇於秦,未必有焚書之禍;王莽不遇於漢,未必成盜國之禍。是不遇者固小人之福,而遇者乃小人之禍也。臀无膚,其行次且,人以為九三不遇之不幸,吾以為是足以啓其危厲之心,乃九三之大幸也。三剛正而處巽,有不終迷之義。
楊氏曰:孔明說先主,謂中原已為操所得了,江東已為吳所得,吳不可圖而可以為援,此次且而无大咎也。
【原文】九四:包无魚,起凶。
【原文】象曰:无魚之凶,遠民也。
四與初為應,初已與二相遇,况九四不中不正,又遠於初,无德无位,上失其道,失其民也。起者,妄動也。彼得則此失,四既失所遇,安處順守可也。苟妄動而求必得之,則凶。夫人心之從違,吉凶禍福之所由判。九四居大臣之位,有德則有人焉,往而不吉?惟其不中不正,德不足以係人心,則廉者惡其貪,公者惡其私,正者惡其虐,失道寡助,親戚亦畔之,何往而不凶?
象曰:遠民也。無道而遠民,其凶也宜。抑嘗聞之,古者公卿以合民心為已責,唯恐民心之不我合,故有不遇之憂。後世下有意於趨附,上無意於包荒,故民庶有不遇之憂,而公卿無不遇之憂。孰知夫不遇於公卿,特無以為進身之地;而不合於民庶,則無以一四海叛離之心也。此初不遇於四之貴,不足憂;而四之不遇於初之賤,乃大有可憂者存也。遇之為遇,君子其可不深思耶?
【原文】九五:以杞包瓜,含章,有隕自天。
【原文】象曰:九五含章,中正也,有隕自天,志不舍命也。
杞木高而葉大,處高體大而可以包物者,杞也。瓜者,美實之在下者也。美而居下,側微之賢也。九五居尊位而下求賢才,以至高而求至下,有以杞包瓜之象,能自降屈如此。又其内藴中正之德,充實章美,以中正之道求天下之賢,未有不遇者也。有隕自天,猶云自天而降,言必得之也。夫人才之生,未有不關於天意,而君德之所存,乃天命之所存也。文王之下車,與夷王之下堂而見諸侯,似也。而渭水之卜,天之畀文王者,不以畀夷王。宣王之接下,與元帝之好賢,似也。而天生之佐,天之佑宣王者,不以佑元帝。何哉?賢者之在國家,其孰非上帝之所賚?而上帝所降之衷,未克全之,則帝賚之弼,亦未有以得之也。故九五之有隕自天,吾不歸重於以杞包瓜之事,而歸重於含章蓄美之德也。孟子不遇魯侯,天也。非天不佑孟子,天不以孟子佑魯侯也。伊尹遇於成湯者,天也。非天之私伊尹也,天以伊尹畀成湯也。孟子以臧倉之毁歸之天,而伊尹亦以為天使為先覺覺後覺耳。夫以魯侯、成湯俱有愛賢之心,而天命之去留乃爾,何哉?亦以含章之德,湯有之而魯侯無之耳。然則天命之向違,不可得而見,賢人之向違,即天意之向違也。故曰中正也,謂其含中正之德也。又曰志不舍命也,謂其不違天理也。
朱子曰:瓜,隂物之在下者,甘美而善潰。杞,高大堅實之木。五陽剛中正,主卦於上,而下防始生必潰之隂,其象如此。然隂陽迭勝,時運之常,若能含晦章美,靜以制之,則可以回造化矣。有隕自天,本無而倏有之象,言能回造化,則陽氣復自天而隕,復生上來,都換了這時節。
張載曰:以杞包瓜,文王事紂之道也。厚下以防中潰,盡人謀而聽天命者歟?
朱氏曰:九五含章,下九二以防民之潰者,人也。盡人謀則有時而勝天,然或不勝,至於隕越者,亦天也。瓜譬則民,瓜雖可欲,而潰必自内始。九五之志,謂天之所命以佑下民者,在我有隕越者,自天隕之,吾終不舍天之命也。含章,楊氏以含其耀而不矜,五之下二,如以杞包瓜,二之從五,如命從天降,而決起盍歸之志,君臣相遇如此,一小人雖壯,何足慮也?此堯舜相遇,何憂乎驩兜、孔壬也?
【原文】上九:姤其角,吝,无咎。
【原文】象曰:姤其角,上窮吝也。
人有柔而求遇者,有巽順而求遇者,有阿諛而求容者,有善柔而無節義以相與者,有緘默而無直諒以相告者。求遇如此,則狐趨狗媚者若人也,摇尾乞憐者若人也,面從而退有後言者若人也。幸而有剛德以為遇合之道,則又有姤其角,吝,无所歸咎之說,何耶?曰:人之求遇,所以用其剛者有二道:曰謙德也,曰順德也。以謙德而用剛,則必能自卑以尊人,降心以求道,舍己從人而與人為善也。以順德而用剛,其孝悌之行必可以感人之善心,清和之貌必可以消人之厲氣,肅穆之容必可以格人之敬心。今上九以剛居上,不中不正。以剛居上,則高亢如角,無復謙德之剛;處極則觸擊之剛,無復順德之剛。愛人者人恒愛之,敬人者人恒敬之。我之不中不正而高亢觸擊如此,人誰與之?宜其不遇而可羞吝,且無所歸咎于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