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衍義卷二,元胡震撰
【坎下艮上】
【原文】蒙,亨。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。初筮告,再三瀆,瀆則不告。利貞。
【原文】彖曰:蒙,山下有險,險而止,蒙。蒙,亨,以亨行,時中也。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,志應也。初筮告,以剛中也。再三瀆,瀆則不告,瀆蒙也。蒙以養正,聖功也。
有愚蒙,有童蒙。愚蒙者,下民無知,昏昧而未可遽化者也。童蒙者,童稚之初,始生而蒙其本心,虚靈知覺,渾然而具足,特純一而未發爾。屯者,物之初,非物之厄。蒙者,人之初,非性之昧。勾而未舒曰屯,穉而未逹曰蒙。故蒙有開逹之理,得先覺者開發之,蒙斯亨矣。六五為蒙之主,九二發蒙者也。童蒙,指五也。我,二自謂也。五用二之道以發其蒙,二當剛中自守,待君至誠求己而後應之,則能用其道。匪我求童蒙,乃童蒙求我也。筮,占决也。初筮告,謂至誠一意以求己則告之,再三則瀆慢矣,故不告也。發蒙之道,又利以貞正。二雖剛中,然居隂,故宜有戒。夫顓蒙有必通之理,而發蒙者至正之道。乾陽坤隂,塞乎兩間,此天地之氣也。人物始生,必得是氣,然後有以為魂魄五臟百骸之身。乾健坤順,帥乎二氣,此天地之理也。人物始生,必得是理,然後有以為健順五常之性。故得二五之精以為行者,未有不得無極之真以為心者也。彼物得形氣之偏,固不能通乎性命之全體。人得形氣之正者,實能通乎性命之全而靈于物。彼物不通乎性命之全,其知覺運動固蠢然矣。人能通乎性命之全,其仁義禮智固粹然也。所謂童稚始生而蒙,特其天機之未發爾,特其形氣之蔽爾。所謂天命之性,秉彛好德之良心,固渾然而無虧也。其蒙豈不可亨乎?此顓蒙有必通之理,但所以發蒙者,則當有志正之道。昔者成王之幼冲,不曰予冲人未及知,則曰予小子未有知,此亦童稚之蒙也。周公、召公、太公,或為之保以保其身,為之傅以傅之德,為之師以導之教訓,明孝仁禮義以導習之,選天下有道術以衛翼之。雖發蒙之道不一,然皆使之見正事,聞正言,行正道,卒之繼文武之大統,為持盈守成之主,豈非發蒙以正之功歟?彖曰山下有險,謂艮山之下有坎之險,深昩不明,蒙之地也。曰險而止者,處險而止,未知所出,蒙之意也。此合卦象與卦德而釋蒙也。以時中釋蒙亨者,蒙而亨,善端之發也。性情之發,无有不善。就其發處推之,无非天理也。言就亨行之,无非時中之道也。此時正如時雨之時也。以志應釋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者,二剛明,五柔暗,暗者有資於明,而其心志相應也。以剛中釋初筮告者,九二有剛中之德,足以發其蒙也。以瀆蒙釋瀆則不告者,謂問者既瀆而告之,則告者亦所以為瀆也。告之必不能信受,徒為煩瀆也。其曰蒙以養正,聖功者,未發之謂。蒙以純一未發之童蒙,而養之以正道,乃作聖之功,此所以釋利貞也。
楊氏曰:凡暗皆隂,凡明皆陽,暗必資明,猶隂必資陽。故蒙之六爻,剛中而後能亨之,剛過而後能擊之,比陽而後能發之,應陽而後吉。遠陽則為吝,不能上應於陽,則行不順而无攸利焉。此卦其變為蒙之革卦,其象則艮為山為止,坎為水為險。艮乎震革,以手持草筮之象,其占則亨而利於正也。
【原文】象曰:山下出泉,蒙。君子以果行育德。
坎水從山下而出者,泉也。山下出泉,未有所之,蒙之象也。君子觀蒙之象,以果行育德。果行如泉之必逹,育德如山之有養。其次也有不可禦,其積也有不可窮,所以由蒙以入於聖也。白雲曰:蒙之為蒙,可以逹材,可以成已也。
【原文】初六:發蒙。利用刑人,用說桎梏,以往吝。
【原文】象曰:利用刑人,以正法也。
初六隂暗居下,下民之蒙也。爻言發蒙之道。發下民之蒙,當正儀表以刑斯人,則羣蒙有所見而開發矣。用是以往,是之謂利。若騰口說以瀆告,施桎梏以強服,則羣蒙厭聽苟免,未必有所啟發也。用是以往,是之謂吝。夫道德儀刑,乃啟蒙之要道;辭令行威,非啟蒙之先務。所謂利用刑人,刑之為言發也。正一家之法,則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。一家之蒙,有所見而可以啟。正一國之法,則其儀不忒,正是四國。一國之蒙,有所見而可以啟。正天下之法,則德教加于百姓,廣愛刑于四海。天下之蒙,有所見而啟。若夫不以正踐履、端儀式、任德教為本,徒用口說以往,則頰舌之煩,人誰感之?詔令之詳,人誰聽之?徒用桎梏以往,則齊之以刑,而蒙者无恥心;警之以威,而蒙者有遯心。雖使苟免于刑罰,僅足以禁其頑而已,何以發其蒙乎?用二道發蒙,何往而不吝?雖然,以言示人,以刑制人,亦古人所不免。但發蒙不以正法,而以言語刑罰為先,是廢本而逐末,是以為吝。小象云:以正法者,謂正其儀表法式以刑,斯蒙人也。其于用說桎梏以往,不復釋辭者,亦曰正法之外,無復他道爾。堯、舜帥天下以仁,而民從之,刑人之義也。程氏曰:為政之始,立法居先。治蒙之初,威之以刑,所以說去其昏蒙之桎梏。桎梏,謂拘束也。不去其昏蒙之桎梏,則善教無由而入。若專用刑以為治,而不知教,則治化不可得而成,故以往則為吝。此古人立法制刑,乃所以為教也。後之論刑者,不復知教化在其中矣。
【原文】九二:包蒙,吉。納婦吉,子克家。
【原文】象曰:子克家,剛柔接也。
九二居蒙之世,有剛明之才,與六五之君相應,中德又同,當發蒙之任者也。羣蒙資之以為明,頑而疾之,已甚則亂;順而拒之,遷善者沮,非所以治蒙也。必廣其色含,哀其昏愚,則能發天下之蒙,成治蒙之功。諸爻皆隂,故云婦。婦者,順而從我者也。二能包納,則克濟其君之事,猶子能治其家也。夫人臣之善,无非人君之善。人臣之能包蒙,即君父包蒙之吉也;人臣之能納蒙,即君父納蒙之吉也。一家之内,有妻妾焉,有子弟焉,氣質之不齊,豈能皆明哲而當其親之心哉?為人子者,率之以孝弟,導之以友恭,其蒙闇而無識者,則從容而開發之;蒙昩而克順者,則嘉與而訓教之。使一家之内,蒙者皆明,而不玷親庭義方之訓,此子之所以事其父也。天下之大,有下愚焉,有不肖焉,其氣質之不齊,豈能無昏迷以累吾君文明之化?為之臣者,奉君而施教,承流而宣化,羣蒙之未從,則以不忿不疾而轉移之,羣蒙之既從,而康而色而翕受之,若遠若近,去昏入明,而即成吾君治蒙之政,此臣之所以事君也。九二治蒙之專,豈非成六五治蒙之道歟?嗟夫!此道之不明也,人而不仁,疾之已甚者有之,既入其苙,又從而招之者有之,胡不觀九二包納之道歟?五品不遜,斯民之蒙也,而契之敷教,則曰以寛。咨寒咨暑,斯民之蒙也,君牙之敷典,則曰式和。曰寛曰和,皆所以顯君父包納之量。六五之童蒙,有求于二,而二匪求于五,乃曰子克家,何也?臣之事君,如子之事父,陳善閉邪,而致君以堯,格君以天,如伊尹、周公,亦臣子分内事耳,非功也。小象以剛柔接釋子,克家者,剛柔之情相接,故能行其剛中之道,成發蒙之功。
楊氏曰:二雖剛而在下,五雖柔而在上,君蒙而臣發之,父蒙而子發之,刑法所不施行,唯包納乃克濟耳。
【原文】六三:勿用取女,見金夫,不有躬,无攸利。
【原文】象曰:勿用取女,行不順也。
六三以隂柔處蒙闇,不中不正,女之妄動者也。正應在上,不能遠從近見,九二為羣蒙所歸,得時之盛,三捨其正應而從二,是女之見金夫也。女之從人,當由正禮,見人之多金,說而從之,不能保有其身也,宜乎无所往而利,是以君子勿取也。夫臣之柔邪,明主不接;友之柔邪,聖賢不接;女之柔邪,君子不接。今夫君臣之交,所以取人必正者,誠以尊上帝而綏四方,不可與柔邪共事也。彼蒙而柔邪者,知貪禄位而已爾,知淫富貴而已爾。意如失臣道,而魯定公接之,竟以貽魯君之辱;馮道失臣節,而五代用之,適以貽八姓之羞。為國家而接此柔邪蒙闇之流,何所利乎?朋友之交,所以取友必端,誠以明道德,學忠孝,不可與柔邪同門也。彼蒙而柔邪者,能便佞而已爾。孺悲失禮,孔子辭之而不見;王驩貪寵,孟子踈之而不與。取友而交,此柔邪之流,于吾道何利乎?夫婦之交,所以擇正而受者,誠以奉宗廟,正人倫,不可與柔邪共理也。魯桓公取失身之女,而終罹拉幹之禍;衛宣公取失身之女,而終成顛覆之辱。况于見多金之夫,不有躬可以從之者乎?求内助而納,此柔邪之婦,于綱常何利焉?聖人于六三,其示人交際之道亦嚴矣。小象以行不順也釋之,女之如此其行,邪僻不順,于理不可取。陳相下喬而入幽,公孫曲學以阿世,亦蒙六三歟?雖然,聖人于二示包蒙納婦之義,于三示勿用取女,何其寛嚴之不同也。二之所以包納者,以其知識未明,聰明未發,盖下愚之可矜者也。三之所以拒之者,以其淫巧而喪節,貪婪而喻利,盖下愚之不移者也。昧其所適,至於喪軀失德,蒙不足以盡其意,故此爻獨不言蒙,乃見聖人不嫌於蒙而嫌於女也。
【原文】六四:困蒙,吝。
【原文】象曰:困蒙之吝,獨遠實也。
蒙之時,陽剛為發蒙者,六四隂柔而最遠於剛,乃愚蒙之人而不比近賢者,无由得明矣。故困於蒙為可羞吝也。夫四之蒙,如日本明而蒙之以雲翳,如鏡本明而蒙之以塵埃,倘得陽剛之訓廸,明師之啟沃,則去其蔽,解其惑,開其良能,覺其正性,奚至困於愚邪?昔曾參亦魯矣,親夫子以發其魯,則終傳聖道,奚至困於魯?樂正子無知識矣,親孟子以開其知識,則好善優於天下,奚至困於無知?嗚呼!世道之降,楊氏蒙於為我,墨氏蒙於兼愛,申商蒙於惨刻,老莊蒙於虚無,貪夫蒙於功利,俗儒蒙於記問,其困蒙而吝者不知其幾人。向使親有德,師有道,咨明哲於當時,友聖賢於異世,則本心之天豈至於終蒙邪?小象以獨遠實釋之者,陽為實,隂為虚,六四所乘者五之柔,所承者三之柔,皆非剛明之實。實既相遠,則離羣而索居,孤陋而寡聞,猶面牆而立,其性分无從而明矣。吁!可鑒也。
楊氏曰:窒於通之謂困,嗇於從之謂吝。吝疾者諱醫,吝過者諱師。四之困蒙而復吝於親賢,所謂困而不學,民斯下矣。然則聖人真絶而不教乎?是教也,非絶也。仲尼之於陽貨、孺悲,皆所不見,疑絶也。瞰亡取瑟,是亦不屑之教誨,使二子而改,則困知與學知、生知一也,如吝何?
【原文】六五:童蒙,吉。
【原文】象曰:童蒙之吉,順以巽也。
六五以柔順居君位,以人君秉彛中之德,自居於童穉之蒙,下學於九二剛中之賢,則緝熙光明,充其德性之良知,其蒙去矣,所以為童蒙之吉也。昔者太甲之不明於德,此童蒙也。及其敬從伊尹之訓,以圖厥終,則有去蒙之吉。成王幼冲而未有知,此童蒙也。及順周公之教,而熙於光明,則有去蒙之吉。小象以順以巽釋六五之吉者,正以順巽乎剛明之賢,尊師重道之功其著矣。雖然,六五之自治其蒙,豈特足以成已而已?以之正家,足以治一家之蒙;以之正國,足以治一國之蒙;以之正天下,足以治天下之蒙,此又吉善之功用也。
【原文】上九:擊蒙,不利為寇,利禦寇。
【原文】象曰:利用禦寇,上下順也。
上九居蒙之終,當愚蒙已極之際,蒙而為寇,不可容也。上九以剛明之德,撃其蒙而禦之,以彼之為寇者无所利,而我之禦寇者無不利矣。天下之蒙不同,君子之治蒙亦不同。童穉之蒙,純一而未發者也,君子則發之,知蒙之長而可亨也。下民之蒙,愚賤而寡聞者也,君子則包之,知蒙之教而可亨也。至於柔邪之蒙,已極而無義,已老而無恥,為淫僻之女,為便佞之士,然其蒙能害其心而無能害人,能自賊其行而无能賊天下,君子亦不過踈遠擯棄之而已。至於寇賊之蒙,或蒙於凶暴而行亂於王室,或蒙於凶惡而肆毒於下民,或蒙於夷俗而奪攘於邊境,狎侮五常,怠棄三正,昏迷不恭,反道敗德,其蒙如此,可謂極矣,其罪不容於不撃也。今也上九有至剛之德,剛明足以照其姦宄之蒙,於是明五刑以撃之;照其不孝不弟之蒙,於是明八刑以撃之;照其賊道朋誣之蒙,於是明八成之法以撃之。是故元惡失勢,醜類伏誅,而彼為寇者無所利矣。威德昭明,遠近懷畏,而我之禦寇無不利矣。昔者苗民為猾夏之寇,帝舜撃之而加遠竄之刑。三監為叛周之寇,周公撃之而成東征之功。獫狁為侵鎬之寇,宣王擊之而著平夷之效。事之得者,不在苗、三監、獫狁,而在舜、周公與宣王矣。擊蒙之功,豈非聖明剛德之著見歟?雖然,聖人非不仁於至蒙之人也。雷霆之威,所以為發生之基。雪霜之惨,所以為温厚之本。撃蒙之剛,所以去一夫之昏暗,而開萬世之文明。其仁天下後世,固有在也。小象以上下順也釋之,謂以剛德禦寇,上下皆順天理而无悖也。程氏曰:九居上,剛極而不中,故戒不利為寇。治人之蒙,乃禦寇也。肆為剛暴,乃為寇也。
楊氏曰:上者蒙之終,故不化。九者陽之窮,故必擊。蒙而不化,至於為寇。上之人不得已攻伐而捍禦之,則上之辭順,而天下之心亦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