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豐,亨,王假之。勿憂,宜日中。
【原文】彖曰:豐,大也。明以動,故豐。王假之,尚大也;勿憂,宜日中,宜照天下也。日中則昃,月盈則食,天地盈虛,與時消息,而況於人乎?況於鬼神乎?
豐者,豐盈盛大之時。是時也,在萬物則為衆多,在生齒則為繁庶,在幅員則為廣大,在人材則為茂盛,在庶事則為詳備,在國家則為殷富,在外夷則為向化,在天下則為平治,在功業則為光明而盛大。豐之義自有亨義,豐之所以亨,非盛王莫能致之,故曰王假之。極豐之道,其惟王者乎?當豐亨盛大之時,此庸君之所喜,王者之所憂也。王者至此盛極當衰,則又有憂道焉,以為徒憂无益,故曰勿憂。但當持盈守成,戰兢自持,如捧盤水,使常常如日中,无傾側滿溢之患,斯可也。此時是忒豐大了,這物事盛極去不得了,必衰。若纔有纎毫矜持自滿之心,即敗矣。故致豐易,保豐難。
彖曰:豐,大也。明以動,故豐。以卦德釋卦名義也。上震下離,震動離明,明必照下,動則有為。非明則動无所之,非動則明无所用,明動相資。致豐之道,明能謀天下之事,動能行天下之事,明能謀王體而斷國論,動能定王業而輔國事。王假之,尚大也。王者有四海之廣,兆民之衆,至此極大底時節,所尚保之治之之道,皆當從其大體大節。改正朔,易服色,明綱常,厚風俗,興禮樂,舉孝廉,崇學校,尚文德,修武備,革貪汙,絶私謁,篤農桑,皆尚其大者也。勿憂,宜日中,宜照天下也。王者居天位之尊,擅四海之富,苟无明見萬里,智周萬物之明,則佞臣之在朝,賢人之在野,刑罰之濫觸,風俗之澆薄,四夷之梗化,女謁之通行,膏澤之壅滯,皆所不知。是雖能纘禹之舊服,而不免斯民塗炭之墜;能宅商王翼翼之邑,不能免喪師之禍;能受文王丕丕之基,不能免板蕩之歌。此皆憂慮不能周及,宜如日中盛明普照,无所不至,方能保其豐大,可以勿憂也。日中則昃,月盈則食,天地盈虚,與時消息,而况于人乎?况于鬼神乎?此又發明卦外辭之意,而垂豐之戒也。豐之,則尚其大也;中,則尚宜照也。勿謂方中,其中將昃;勿謂宜照,其照將夕。日中者,昃所倚;月盈者,食所伏。天地之理,時息則盈,時消則虚。今日之盈,乃前日之虚,息而不已之所致也;後日之虚,又今日之盈,消而不已之所致也。是理也,天地且不能違,况于人與鬼神乎?然則保豐之道,當如堯舜之儆戒,禹湯之罪已,文王之無逸,成王之持盈則可。不然,如晉武之無憂,則致身後之亂;明皇之無憂,則致末年之變;梁武之無憂,則致侯景之禍。
朱子曰:這時節去危亡只是一間耳。宋紹聖中,羣臣創為豐亨豫大之說,君臣上下安意肆志,奢泰无所不為,如何得不召大亂?此卦其變為渙卦,其象震動離明,致豐保豐之象,其占則亨也。
【原文】象曰:雷電皆至,豐,君子以折獄致刑。
離,明也,照察之象。震,動也,威斷之象。折獄者,必察其情實,惟明克允。致刑者,以威於奸惡,唯斷乃成。明威並行,乃可折獄致刑。
楊氏曰:有電之明,乃可折獄。有雷之斷,乃可致刑。斷至而明不至,則獄辭不能折而服。明至而斷不至,則威刑不能致而果。故必雷電皆至而後可,豈惟刑獄哉?高帝无離之明,則躡足而怒不回。无震之威,則刻印而銷不随。折獄致刑,姑舉其一以見其萬,人命至重故也。
【原文】初九:遇其配主,雖旬无咎,往有尚。
【原文】象曰:雖旬无咎,過旬災也。
雷電皆至,成豐之象;明動相資,致豐之道。配主謂四,遠臣以邇臣為主。旬,均也,謂皆陽也。初九,明之初;九四,動之初。當豐盛之時,事物至多,其明易惑,貴於剛明同德相資,故雖居是陽剛,往而相從,則能成豐,故曰无咎。往有功,可加尚也。天下之事,未有不相資而成。元齡之善謀,必資如晦之善斷,然後輔唐之業成;蕭何之為規,必有曹參之能隨,然後佐漢之功顯;召虎之名將,必有張仲之孝友,然後興周之業彰。以初之明,資四之剛,勢力之均,无所嫉也;道義之同,无所忌也;智謀相若,无離間也。其猶臧武之智而得冉求之藝,伯夷之清而濟以惠之和,不往則已,往則必有功也。使初九與九四勢均而不能相下,體敵而不能相從,則彼此相戕而悮國者有之,智謀相軋而亂天下者有之,烏在其為往有尚也?
象曰:過旬,災也。言有求勝其配之心,則為災也。雖然,明動之義,以氣質言之,則有彼此相須之象;以理言之,則一心之體用耳。明者,致知明善之事;動者,力行誠身之事。明者,盡心知性之事;動者,存心養性之事。學問始終,缺一不可。易之爻辭,亦惟因氣質之異而明相須耳。後之人不可因是而謂明道、行道之各任其責也。
【原文】六二:豐其蔀,日中見斗。往得疑疾,有孚發若,吉。
【原文】象曰:有孚發若,信以發志也。
蔀,周匝掩蔽之意。斗,昏見也。六二居豐之時,為離之主,至盛者也。而上應六五,柔暗如是,往而從之,反得疑忌猜疾,唯在積誠意以感發之。夫君明則臣忠,主聖則臣直,此古語也。然君臣之分,天冠地履之不可移。有不明,臣不可以弛其忠;有不聖,臣不可以弛其直。伊尹遇太甲之敗度縱禮,周公遇成王之聽信流言,固亦見疑疾矣。然伊周能感其君之徙仁遷義,持盈守成,皆誠意有以發之也。苟誠意能動,則雖昏闇之君,柔弱可輔也,不正可正也。
象曰:信以發志也。言誠意可以唘發上之志也。雖然,昏闇之君有可開發者,有不可開發者。其可開發者,雖聖賢不遽有隱去之心;其不可開發者,聖人亦不容復從而見之也。孔孟之不遇盖如此。今豐六五之君,雖有隂暗之象,然以柔居中,亦有可開發之理,此六二所以不以道之不合而遽去,不以邦之无道而遽隱也。
楊氏曰:六二居大臣之位,居中得正,以此致君堯舜之上可也。然往而事君,動而見疾,何也?有上六小人揜吾君之明而蔽之也。君道所在,強不在於折敵衝,而莫強於折邪佞;明不在於察淵魚,而在於察姦欺。唐德宗強不足以折盧杞,而以刻薄為強;明不足以察延齡,而以猜忌為明。故怒公輔,疑蕭復,仇陸䞇,皆日中見斗,往得疑疾之類也。雖然,臣子之道,不以君之明闇而二其心,盡吾之誠心以感發之,使君不疑不疾固吉也,疑焉疾焉亦吉也。故梁州之行,求䞇不得而帝泣,䞇不以為己悦;忠州之貶,終其身而不還,䞇不以為己凶。
【原文】九三:豐其沛,日中見沬。折其右肱,无咎。
【原文】象曰:豐其沛,不可大事也;折其右肱,終不可用也。
沛,一作斾,謂幡幔也,其蔽甚於蔀。沬,小星也。三居離之上,陽剛得正,本能明者也。三與上六為應,上六隂柔无位,處震之終,既終則止,不能動者也。豐之時而遇上六,日中見沬者也。賢智之才,遇明君則能有為於天下,上无可賴之主,則不能有為,如人之折其右肱,何可用也?然上无所賴而不能為,无所歸咎也。君子之於天下,有无功而有過,有有功而无過,有无功而无過者。无功而有過者,謂其獲遇於當世,而道德不足以經世,事業不足以濟民,有可致之時,无能致之資也。有有功而无過者,謂其以明遇明,足以經綸天下之大經,以剛遇剛,足以剸裁天下之大政,有可致之時,又有能致之資也。有无功而无過者,謂其本為至明,而上无其應,本為能為,而上无所賴,有能致之資,无可致之時也。九三之豐其沛,非三之自蔽;日中見沬,非三之自昏也;折其右肱,非三之不能用也。三之所以然者,以其遇上六之暗,其咎在上六而不在三也。
象曰:不可大事也,不可用也。雖不能致豐也,然亦非九三之咎也。力不足也,時不偶也,為九三者宜何如?曰:特立獨行,遯世无悶,守其道不易乎世,潔其身不徇乎物,斯可矣。不然,躁於求用,是得為无咎乎?
楊氏曰:九三以剛明之德居下卦上,君子有德而得位乎?下欲豐其民之澤,如陂池沛澤之洋溢;上欲增其君之命,如日之方中,皆大事也。欲為大事而終不可為,欲用其道而終不可用,何也?六五柔暗之君,非吾一人之所能扶持也,又不幸與上六小人為同列,是有左臂而无右肱也。天下大事以一人為之,唯見民益槁而不蘇,君益昧而不明,九三拱手太息而已,又誰咎哉?言无所措手,亦無所歸咎也。
【原文】九四:豐其蔀,日中見斗,遇其夷主,吉。
【原文】象曰:豐其蔀,位不當也;日中見斗,幽不明也;遇其夷主,吉行也。
四以陽剛為動之主,又當大臣之位,然以不中不正而遇六五隂暗柔弱之君,豈能致豐大之事?故為豐其蔀,日中見斗之象。夷主䓁夷謂初也。如四之才得正,下之賢為助,豈无益乎?故吉。夫士君子立乎人之本朝,豈能必其君之皆賢明哉?成王之幼冲,未知周公,力留召公,與之篤棐,於是乎轉而為吉。高祖之末,蔽於廢立,張良遠求四皓,成其羽翼,於是乎亦轉凶而為吉。四之與初,會遇之頃,聚精會神,相得益章。其謀謨廟堂者,可以脫草昧之屯;其宣明德道者,可以解惑辭之蠱。開一人之聡明,以開天下之聡明;解一人之迷暗,以解天下之迷暗。於暗昧錯雜之中,有轉移變化之妙,不謂之吉而何?
象曰:不明也,始之未吉也。曰吉行,終之獲吉也。
楊氏曰:九四高則顔讎由司城貞子,次亦不失為魏無知常何。九四亦剛而有為者也,其如上六小人掩六五之暗主乎?猶幸下有初九之賢來主於我,而我為之主,吾道庶幾其可行乎?故吉。
【原文】六五:來章,有慶譽,吉。
【原文】象曰:六五之吉,有慶也。
君能求賢,則得福得名。賢者,國家之柱石,社稷之重鎮。其宏材碩德,足以重朝廷;其戴仁抱義,足以澤四海;其文章學問,足以黼黻皇猷;其禮義廉恥,足以激厲風俗。君天下者,不必求福慶也,求賢人則福慶集;不必求名譽也,求賢人則名譽都。以豐大之時,六五柔暗之君,下有六二大臣之賢,近有九四邇臣之賢,外有九三羣臣之賢,遠有初九小臣之賢。六五能居中,虚心謙德,以來衆賢之章美,則昔也天下以吾君為柔,今也天下譽之以為剛;昔也天下以吾君為暗,今也天下譽之以為明矣。君臣相得曰慶,福及生民亦慶也,有是實而名随之曰譽。
象曰:有慶也,所以申爻辭也。雖然,求賢之責在君,慶譽之吉,其自然之末效歟?以羣賢輔一柔弱之君,尚足以致豐大之慶譽,况得聰明睿智之君而事之,所就豈淺小哉?
【原文】上六:豐其屋,蔀其家,闚其戶,闃其无人,三歲不覿,凶。
【原文】象曰:豐其屋,天際翔也;闚其戶,闃其无人,自藏也。
内自蔽於已,外見棄於人也。上六處豐大之極,貴乎謙屈高亢如上六,則不能謙屈;貴乎靜定動震如上六,則不能静定;貴乎剛明柔暗如上六,則失其剛明。是其與人和易以相親,无有也;文明以相接,无有也。不知道德之富,而外求屋室之富;不知潤身之德,而但積潤家之富、屋之豐、家之蔀也。斯人也,安能與天地萬物同一體,以一人之心而貫乎千萬人之心也?豐其屋,蔀其家,自絶於人也。至於闚其戶,闃其无人,三歲不覿,人絶乎我也。我絶人而人亦絶之,一理感通,誰其間之?
象曰:天際翔也。豐極而妄自高大,如飛翔天際也。曰:自藏也。自藏避而人弗親也。
楊氏曰:自古小人揜其君之明者,何也?君明則必憂危亡,憂危亡則已踈左右矣,故必揜之以娱樂;君明則必勤總攬,勤總攬則已无權勢矣,故必揜之以逸遊;君明則必親君子,親君子則已失恩寵矣,故必揜之以姦諛。此仇士良所以傳心術之祕於其徒也。故聖人發其心之至隱,而曉之以禍之必然,曰:汝之揜君之明,不過欲豐已之屋,不知豐其屋者,適以蔀其家而不光;又不過欲高其位而天飛,不知高其位者,適以空其門而自遁。家之揜也,門之空也,自此三歲而熠耀行於室,麋鹿遊於臺矣,豈復覿汝家之有人跡乎?凶莫大焉。又有大者,飛廉之誅不足弔,而弔成湯之不祀;季述之戮不足痛,而痛昭宗之罔終。為人主者,可不戒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