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睽,小事吉。
【原文】《彖》曰:睽,火動而上,澤動而下,二女同居,其志不同行。說而麗乎明,柔進而上行,得中而應乎剛,是以小事吉。天地睽而其事同也,男女睽而其志通也,萬物睽而其事類也,睽之時用大矣哉。
睽者,睽乖離散之時,非吉道也。以卦之才,善於處睽之時,而小事吉也。故彖先釋睽之義,次言卦才,終言合睽之道,而贊其時用之大。夫運天下之大謀,濟天下之大難,成天下之大功,而無不吉者,必其至明足以達合睽之理,必其至剛足以行合睽之道,必其至仁足以盡合睽之情。成湯處夏季之睽而輯寧邦家,武王處商季之睽而寵綏四方,此其才德之可以濟大事也。其或巽懦不武而不能一人心,暴戾不和而無以協人心,昏暗不明而無以照人心,則家庭之睽且不能合,何足以為生民立極而合一世之睽乎?幽、厲不能致周於小康,靈、獻不能保漢祚之少延,此其才德不足以濟大事也。今以睽之卦才言,但可小事而不可大事者,以卦象釋卦名言之。離,火之性炎上;兌,澤之性潤下。二物之性違異,故為睽中少。二女同居,其志不同行,亦睽之義。
程氏曰:二女同居不同行,言睽者本同也,本不同則非睽矣。以卦德、卦變、卦體釋卦辭言之。兌說在内而和說内藴,離明在外而文明外著。和說而麗乎文明,處睽之時,雖未必能合天下之睽,成天下之大事,然免於乖戾之禍,是亦小事吉也。以卦變求之。柔進而上行,自離來者,二之柔進而上行於三;自中孚來者,四之柔進而上行於五;自家人來者,二柔進於三而四柔進於五。以其寛裕温柔之道,居睽之時,雖不能運剛健之德以立天下之大事,然用之以和乖戾之情,是亦小事吉也。五以柔順得中而應乎二,二以剛中而應乎五,雖不能一天下之睽,然不至于矯亢過中而甚天下之睽乖,是亦小事吉也。
或曰:五以明而應剛,不能致大吉,何也?
曰:五隂柔雖應二,而睽之時相與之道未能深固,故二必遇主于巷,五噬膚則无咎。天下睽離之時,必君臣陽剛中正,至誠協力而後能合。秦之叔季,天下土崩,人心瓦解,漢高帝非蕭、曹、張、陳、韓、彭、英、盧之臣,豈能合天下之睽?
彖曰:天地睽而其事同也,男女睽而其志通也,萬物睽而其事類也。睽之時用大矣哉!推物理之同以明睽之時用,乃聖人合睽之道也。見同之為同者,世俗之知也。聖人明物理之本同,所以能同天下而和合萬類也。天高地下,其體睽也,然陽降隂升,相合而成化育之功則同也。男女異質,睽也,而相求之志則通也。生物萬殊,睽也,然皆得天地之和,稟隂陽之氣則相類。物雖異而理本同,故天下之大,羣生之衆,睽散百殊,而聖人為能用之。處睽之時,合睽之用,其事至大,故曰大矣哉。此卦其變為蹇卦,其象火上澤下,不相交合,睽異之象,其占小事吉也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上火下澤,睽,君子以同而異。
上火下澤,二物之性違矣,所以為睽。君子觀睽之象,於大同之中,知其所當異也。夫聖賢處世,在天理之常,莫不大同。於世俗之所同者,則有時而獨異。盖於秉彞則同矣,於世俗之失則異也。不能大同者,亂常悖理之人也。不能獨異者,隨俗習非之人也。要在同而能異耳。中庸曰和而不流是也。
洪氏曰:同於理而其事異,同於治而其政異。同其所可同,不同其所不可同,君子之睽也。孔子於彖傳言睽中有合,所以濟睽也。於象傳言同中有異,所以用睽也。文公曰:伯夷、柳下惠、伊尹三子,所趣不同,而其歸則一。
【原文】初九:悔亡,喪馬勿逐,自復。見惡人,无咎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見惡人,以辟咎也。
處睽之初,固當合君子以免悔尤,不可絶小人以招咎也。與君子同行者,處睽之正經;與小人不相絶者,處睽之大權。初九當睽乖之初,剛動而無位,居下而無應,固疑有悔,其道不能以自行,則疑有喪馬之象。然睽離之時,同志者相親,同難者相謀,同道者相合,以初之剛應四之剛,是雖在下獨立,不能有行,而在上有應,則有以輔其行矣。是其悔之所以亡,喪馬勿逐而自復之象也。然世之所以睽者,以小人衆而成睽,使君子衆而小人寡,則又何睽?初九居睽之初,以位則下,以應則孤,我之勢猶微,小人之勢猶盛,苟不量力度勢,而遽有絶小人之意,則害己者衆,何以禦之?謗已之來,何以違之?為初九謀,當廣閎度量以容接之,雖不與之相通以私情,亦不失之狹隘。使其可化耶,則革姦宄為忠良,變仇敵為腹心可也;使其不可化耶,寛和无以怒強暴,沈晦无以招禍患,亦无咎也。昔者孔子能合顔、閔同志之賢,而不避陽貨道路之見;孟子能合樂正、萬章之徒,而不避王驩朝暮之見,亦此意也。
象曰:以避咎也。睽離之時見惡人,所以免避怨咎也。无怨咎,則有可合之道。
或曰:臯、夔同德,豈可通四凶?周、召同朝,豈可通管、蔡?曰:初九之見惡人,豈諂媚以附姦,容悦以竊位?揖遜之禮,不忘於交際之境;寛弘之量,足以藏垢而納汙。禮從宜,使從俗,不得不然。君子所為,亦如此耳。
文公曰:睽之諸爻,多說先異而後同。
【原文】九二:遇主于巷,无咎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遇主于巷,未失道也。
巷者,委曲之塗,非邪僻由徑也。遇者,逢遇之謂,非枉道詭遇也。在睽乖之時,隂陽相應之道衰,而剛柔相失之意勝。二以剛中之德在下,上應六五之君,道合則志行,成濟睽之功。然當睽之時,須至誠以感動之,以善道宛轉,將順其美以覬其合,故曰遇主于巷,如此則无咎。夫得君於治世易,得君於亂世難;直情而不失道者易,委曲而不失道者難。衛鞅以景監而遇,呂不韋以美姬而遇,悖理傷道,遺臭萬世,皆委曲相求之失道也。今九二遇主于巷,不失道而无咎者,何哉?以二之遇也,非逢迎以求合,非屈道以伸身,其委曲之中不外乎中正之道也。伊尹當夏桀之世而五就湯,太公當商紂之世而遇文王,非委曲之塗歟?然二公輔佐之功後世不見有咎者,以其委曲之中未嘗離乎道也。若夫委曲相從而枉尺直尋,不能逃君子之譏,踰牆相從,其取賤於國人者,又不知其何如也。
象曰:未失道也。睽乖之中,而未嘗失道,非君子不能也。孟子於戰國之時,楊、墨塞路,儀、秦縱横,因齊王之好色也,亦對以太王好色之說;好貨也,亦對以公劉好貨之說;好勇也,亦對以文、武好勇之說。此委曲宛轉,以覬其遇合者然也。比遇主于巷,何失道之有?商鞅之說,秦帝不入則王,王不入則霸,此雖有遇合,失道多矣,能无咎乎?
楊氏曰:九二剛正之大臣,遇六五寛柔之明主,宜其君臣相得,而止曰无咎者,何也?有三不幸也。當睽之時,一也;主弱,二也;諸爻皆睽而寡助,三也。其平王、晉文侯之事乎?此所謂小事吉也。不然,高宗得一傅說,武宗得一德裕,无失而已乎?未失道路也,必相得而不相失也。
【原文】六三:見輿曳,其牛掣,其人天且劓,无初有終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見輿曳,位不當也,无初有終,遇剛也。
不正而合,未有久而不離,合以正道,自无終睽之理。夫睽異之世,人情之難合久矣。我欲倡明道學而遵乎義理,彼乃耽惑異端,趍赴功利;我欲存心養性而規矩禮法,彼乃縱情蕩性而斁倫敗俗;我欲誠實相孚而入乎聖賢,彼乃姦宄相尚而妬賢嫉能。甚矣,合睽之難也。六三當睽離之時,以隂柔之體而介乎二陽之間,遠求上九之應,將進而求合,則後為九二之牽制,如車輿之曳於後也;前有九四之阻遏,如牛之執掣於前也。一行之間,後有挽者,前有禦者,况上九方懷見豕負塗之惑,方懷載鬼一車之疑,方懷張弧相向之怒,其心迹不能自明,是其上之於三,又有髠首截鼻之傷,於此時也,三之欲求正應,甚矣其難也。雖然,天地久閉,忽泰則通。人情久睽,忽通則合。三之於上,正應當合。始為二陽所厄,是无初也。終必得合,是有終也。
象曰:位不當也。又曰:遇剛也。始之睽乖者,以其柔之居剛,位不正也。終之能合者,以柔應以正也。吁!黄泉之誓,母子之睽也,至於其樂洩洩,則天合之正者,本不可以終睽。䦧牆之變,兄弟之睽也,至於外禦其侮,則天合之正者,本不可以終睽。昔者舜之睽也,父頑、母嚚、象傲,然克諧之孝既至,底豫之效亦至,有庳之封既聞,親愛之效亦聞,則是正理不可以終睽也。信矣!睽之諸爻,大抵始睽而終合。以睽者,合之本。如使本合,則非睽矣。
程氏曰:三力進犯四,故遭天劓,重傷也。
横渠曰:乘剛遇敵,輿衛皆困。
楊氏曰:无故而合者,无故而離。本合而偶離者,其終必有所遇。三之與上,本合而偶離者也。
【原文】九四:睽孤,遇元夫。交孚,厲无咎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交孚无咎,志行也。
九四睽時,處不當位,介二隂之間,五應二,三應上,四獨无應,在睽而又孤,故曰睽孤。初九守正,不援乎上,處睽之至善者也,謂之元夫,可謂善士也。四與初同德相遇,是遇元夫也,必須至誠相與交孚,則可合睽,又懷危厲之心,乃得无咎。夫君子處睽孤之時,不貴於苟合,必合於善士可也。善士不可徒合,必交之以誠心可也。誠意不可以不盡,必存之以戒心可也。故蕭望之與周堪、張猛可謂同德相信矣,而不知戒朋黨之禍;褚遂良與長孫、韓瑗可謂同德相信矣,而不知避則天之難,其焉能免无咎之累?
象曰:志行也。謂必有孚知厲,然後其志得行也。昔狄仁傑以一身徇唐,非孤立於睽離之世乎?薦一柬之而五柬之,合與仁傑而使周復為唐,仁傑之志行矣,豈惟无咎,又何厲焉?童溪曰:在四則目初曰元夫,貴初也。在初則目四為惡人,愧四也。此易奨善嫉惡之微旨,四之厄三,非惡人而何?
程氏曰:君子以陽剛之才,至誠相輔,何所不濟?唯有君則能行其志爾。
【原文】六五:悔亡。厥宗噬膚,往何咎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厥宗噬膚,往有慶也。
噬膚,噬囓其肌膚,言易入也。厥宗,指二也。六五以隂居陽,本當有悔,居中而下應九二之賢以輔翼之,故悔亡與九二合。如噬膚之易合,復何過咎之有?以周成之幼稚而興盛王之治,以劉禪之昏弱而有中興之勢,盖由任聖賢之輔,而周公、孔明所以入之者深也。象曰:往有慶也。言不徒悔亡而往復,无咎而有慶也。雖然,噬嗑之六二以中正用刑,故用刑以去間,如噬膚之易合。睽之六五以柔中而應二,故得賢而去間,亦如噬膚之易合也。
【原文】上九:睽孤,見豕負塗,載鬼一車,先張之弧,後說之弧,匪寇婚媾。往,遇雨則吉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遇雨之吉,群疑亡也。
上居卦之終,睽之極也。陽剛居上,剛之極也。在離之上,用明之極也。睽極則咈戾而難合,剛極則躁暴而不詳,明極則過察而多疑。上九有六三之正,應本不孤,而其才性如此,實自取睽孤也。故始之於六三,見之如豕負塗,惡其汙也。見之如載鬼一車,以無為有,怪之甚也。張弧射之,怒之極也。上六睽乖之極,疑心羣起而不可解者,未有若此之甚。然三之所處者正理,失道既極,則必反正理。上之於三,始疑而終合,後脫之弧,疑心釋焉。匪寇婚媾,知其非寇而實親也。往遇雨則吉,彼此之和合,如隂陽暢而成雨。夫上九始而是人也,終而是人也,其於六三,何其前疑後信之不同如此耶?盖疑心之蔽,真心之晦也。人欲之梏,天理之微也。凡物之逆其天者,其終必還。譬之物焉,動者水之天,止者土之天,浮者羽之天,沈者石之天。一逆其天,水可壅而止,土可墾而動,羽可積而沈,石可載而浮。迨夫壅者窮,則水動之天自若;墾者窮,則土止之天自若。不積之,則羽還其天而浮;不載之,則石還其天而沈。有限之人力,焉能勝無窮之天理哉?上九於六三羣疑者,非天也。睽極剛過,其始之疑,正應而若有汙穢者,特其天之未定耳。及其疑既釋,相親相合,則天理之定也。
象曰:羣疑亡也。始睽而終合,无所疑也。又曰:三以說體而疑於人,上以明極而疑人;三以柔順而惡於人,上以剛惡而惡人。三之睽,其咎在人;上之睽,其咎在已。為六三,則當順理而安行;為上九,則當克己而復禮;為六三,則當知幾而固守;為上九,則當遷善而改過。上下交盡其責,回睽乖之風於和合之域,夫何難焉?守道復性者,其鑒於兹。
楊氏曰:過於明,故過於疑;過於疑,故无所往而不疑。然惟天下之至明,為能生天下之至疑;非天下之至明,亦不能釋天下之至疑。當上九之始疑於三,似唐德宗之於蕭復、姜公輔;及其疑之亡也,又似成王於周公。要之,皆不及昭帝之於霍光、先主之於孔明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