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坤,元亨,利牝馬之貞。君子有攸往,先迷,後得主利。西南得朋,東北喪朋,安貞吉。
坤,地道也,臣道也,母道也。聖人名卦不曰地而曰坤者,地則器也,坤則道也,舉坤而見地之道焉。萬物資乾以始而有氣,資坤以生而有形。坤,乾之對也。四德同而貞體則異。乾主乎健,故四德莫盛於元亨。坤主乎順,故四德莫盛於利貞。乾以剛固而為貞,坤以柔順而為貞。乾為馬,以其健於行也。若乾行而坤止,則无以成化育之功,故坤亦取諸馬。牝馬柔順而健行,能利正。唯君子能體坤而行之,若小人則入於邪而失其正。隂從陽者也,待陽倡而後和。隂而先陽,則為迷錯居後,乃得其常。隂待陽倡而和,則得其所主。利萬物則主於坤,生成皆地之力也。主便如母道主家一般,主於内而致富,家之吉也。西南隂方,從其類為得朋。東北陽方,離其類為喪朋。安貞吉,得其常則安,安於常則貞,是以吉也。坤卦其變則為乾,其象則為地,為母,為牝馬,為牛,其占利於安貞則吉也。
【原文】《彖》曰:至哉坤元,萬物資生,乃順承天。坤厚載物,德合无疆,含弘光大,品物咸亨。牝馬地類,行地无疆。柔順利貞,君子攸行,先迷失道,後順得常。西南得朋,乃與類行,東北喪朋,乃終有慶,安貞之吉,應地无疆。
乾稱大,坤稱至,至比大義差緩。聖人於尊卑之變,謹嚴如此。隂不得以僭陽,臣不得以陵君也。大則无疆,至則有極。始者氣之元,生者形之元。萬物禀氣於乾,受形於地。乾以一而化,坤以兩而神。是物之稟氣而成形之始者,皆坤之順承乎天也。此坤之元所以配乎乾之元也。乾之亨而溥物者,所以沛而為雲雨之澤。坤之厚而載物者,所以承其雲雨之施。故能合乎乾之无疆也。坤其静也翕,故曰含弘。含言無所不容,弘言無所不有。其動也闢,故曰光大。光言無所不顯,大言無所不被。含弘德之器,光大德之化。坤宅萬物,有含弘光大四德,以輯寧泮渙其生也。是以品物之流形者,咸得以遂其亨。此坤之亨所以配乎乾之亨也。牝馬柔順而健,行地之類也。其行地无疆,又有以配乎乾之健。柔順利貞,坤之德也。君子之所行之,此坤之利貞,配乾之利貞也。夫子於乾則曰君子行此四德,於坤止曰柔順利貞,不及於元亨,何也?舉坤德之盛而言也。先迷失道,後順得常,以利言也。隂先陽倡,則迷失隂道,此坤不可先乾,臣不可先君。隂後陽而和,則得其常理,此坤承乾,臣承君也。西南得朋至應地无疆,以貞言也。西南隂方,從其西南之類,得朋也。東北陽方,從其東北之類,喪朋也。離其類而從陽,則能成生物之功,終有吉慶也。與類行者,本也。從於陽者,用也。隂體柔躁,故從於陽,則能安貞而吉,應地道之无疆也。石氏曰:乾之六位皆陽,故曰見羣龍,又曰時乘六龍,不嫌乎羣類也。乾陽,君子之道不厭盈,君子盈朝,乃大治也。坤六爻皆隂,卦之中並不說羣隂,小人之道也。小人進變為國家之害,况乃容朋黨乎?聖人嫌黨,故曰喪朋終有慶。
文言曰:坤至柔而動也剛,至静而德方,後得主而有常,含萬物而化光。坤道其順乎,承天而時行。
坤道至柔而其動則剛,坤體至静而其德則方。動剛故應乾不違,德方故生物有常。隂之道不倡而和,故居後焉得而主。利成萬物,坤之常也。含容萬類,其化光大也。坤道其順乎,承天而時行,承天之施行不違時,贊坤道之順也。劉氏曰:動而剛,此釋元亨也。静而方,此釋利貞也。後得主而有常,此言利也。含萬物而化光,此言貞也。以含萬物言之,如果之有實而含發生之仁,糓之有實而含苗裔之本,坤德之貞,實理具足,含藏萬物而藴化光之理也。
楊氏曰:臣從君,母從子,妻從夫,則治且安。故隂盛陽微,月壯日虧,呂、武專而漢、唐傾,懿、裕彊而魏、晉亡,皆失先迷後得之義也。又曰:坤道以順而承乾,臣道一於順,可乎?曰:有臣道,有臣節。臣道一於順,故欲柔欲静,不順則為莽、卓。臣節病於順,故欲剛欲方,順則為張禹、胡廣。坤何以動而剛?曰:發生必達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。
此以形體見性情也。地者,地之形體;坤者,地之性情。曰地勢坤,以象顯其理也。天地之間,持重載物,其勢力无有厚於坤者,君子法之。法坤德之大,使物物全其生;法坤德之通,使物物遂其生。洞然八荒,皆在我闥,如地之容載也。
【原文】初六:履霜,堅冰至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履霜堅冰,陰始凝也。馴致其道,至堅冰也。
霜者,隂之始凝;堅氷者,隂之極也。履自其下而言之,至要其終而言之也。馴之為言順也。坤之初六,隂之始生也,聖人防其將長而為之戒。隂之始凝而為霜,履霜則當知隂漸盛而至堅氷,猶小人始雖甚微,不可使長,長則至于盛也。小象謂馴致其道,蓋不防之則習,習則因循而至於盛也。童溪曰:易為君子謀,不為小人謀。乾之初九,一陽在下,而曰潜龍勿用,懼其傷也。坤之初六,一隂在下,而曰履霜堅氷,至防其長也。懼其傷,慶之也;防其長,忌之也。此爻變則為坤之復卦,其象隂生于下,霜氷之象,其占在謹微而防患。
文言曰: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;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。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來者漸矣,由辯之不早辯也。易曰:履霜,堅氷至。蓋言順也。
天下之事,未有不由積而成。家之所積也厚,則福慶及於子孫;所積不善,則災殃流於後世。至于弑逆之禍,皆因積累而至,非朝夕所能成也。然福積於一小善,禍積於一小不善,明者知其漸不可長。小積成大,辯之於早,不使順長,則天下之惡無由而成,乃知霜氷之戒也。霜而至於氷,小惡而至於大,皆事勢之順長也。
楊氏曰:弑逆,國家之大禍,聖人不忍言,臣子不忍聞。探其初,亦止於萌一小不善之心而積之也。傳曰:有無君之心,而後動於惡。莽、卓之簒漢,朱氏之覆唐,商臣之大惡,隋廣之元凶,其初皆起于一念無君之心也。故一小不善之心,在下者能察之於已,在上者能察之於人,辯之早而勿使之漸長,則國家之禍不作矣。
【原文】六二:直方大,不習无不利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六二之動,直以方也。不習无不利,地道光也。
六為隂爻,二為隂位,以隂居隂得其正,以位居二為得中。柔順中正,盡坤之美,循理而行,無所容偽,隆殺厚薄,各得其宜,不揉而直,不矩而方,不恢而大。六二,其直、方、大三者之德,而出於不習之自然,焉往无不利?在坤道則莫之為而為也,在聖人則從容中道也。劉氏曰:直不期大而自極其大,則德足以配天,而地道之體光顯矣。方不期大而自極其大,則功足以配地,而地道之用光顯矣。程氏曰:乾坤純體,以位相應,二坤之主,故不取五應,不以君道處五也。此爻變則為坤之師卦,其象柔順中正,得坤道之全,有直方之象,其占則无不利也。
文言曰:直其正也,方其義也。君子敬以直内,義以方外,敬義立而德不孤。直方大,不習无不利,則不疑其所行也。
自理言之,直者,理之本體,无所偏倚,是之謂正;方者,事之裁制,無所轉移,是之謂義。此天理之所當然也。君子之學,主敬以守正,則存之心者,主一而無適,整齊而嚴肅,念慮之發於内者,必有以直之;主義而度宜,則舉措之有定則,親疏之有定情,輕重之有定分,隨時制宜,各得其所,事物之應於外者,有以方之。敬以直内,與義俱立;義以方外,與敬俱立。此善既立,衆善從之,豈一節一行之孤立哉?及其至也,不思不勉,不期直内而無往不直,不期方外而無往不方,動容周旋,行之不疑,直方大,不習无不利,而有以配天道之純矣。程氏曰:敬只是持己之道,義便知有是有非,順理而行,是為義也。若只守一箇敬,不知集義,却是都無事了。且如為孝,須是知温凊定省之理如何,然後能進孝道。正者有静意,敬者有活意。
【原文】六三:含章可貞,或從王事,无成有終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含章可貞,以時發也;或從王事,知光大也。
三居下之上,得位者也。以隂居陽,不得其正,為臣之道,當含晦其章美,自守其正,或非也。設或從王事,則不敢當其成,唯奉職以終其事,有善則歸之於君,乃人臣之道也。六三之含晦章美,非曰苟且偷安而吝於攄忠也,非曰緘默苟容而謹于固位也。嘉謀嘉猷,則曰唯我后之德;大政大事,則曰唯我后之命。貞固以守,待時而發,禮樂刑政,不敢先王命而擅行,是不敢成其始也。及其奉王從事,則邦國萬民,自我而經紀之,期必有終,又何咎焉?小象釋含章可貞,而曰以時發也。義所當為,以時而發,亦人臣攄忠之道也。含而不為,非盡忠也。釋或從王事,而曰知光大也。唯其知之光大,所以從王事而能无成有終也。此爻其變為坤之謙卦,其象以隂居陽,不中不正,而居下體之上,有含章可貞,无成有終之象,其占則始无成而後有終也。
文言曰:隂雖有美,含之以從王事,弗敢成也。地道也,妻道也,臣道也。地道无成,而代有終也。
為臣之道,有大美而不能含藴者,矜也;藴大美而不從王事者,吝也;從王事而敢居其成功者,驕也。聖人於六三,蓋三致意焉。弗敢云者,有懼心焉。功成而能懼,可以為臣矣。禹之不矜不伐,周公之不驕不吝,得六三之義。地道代天,而成功則主于天也。妻道亦然。
【原文】六四:括囊,无咎无譽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括囊无咎,慎不害也。
六四重隂不中,居近君多懼之地,无相得之義,乃上下間隔之時也。當此之時,周密樞機,藴藏智謀,如括結囊口而不露,乃得无咎,不然則有害也。然雖無舉動之憂虞,亦无赫赫之聲名;雖无言行之悔尤,亦无昭昭之令聞。小象謂慎不害也,括囊即慎也,无咎即不害也。天下徒知毁之為害,六四乃知譽之為害,不其謹之至歟?
楊氏曰:六五以臣居君位則僭也,六四不幸而近之,唯恐去之不速,隱之不深,此龔勝所以不任於王莽之朝,而蔡邕所以失節於董卓之官也。聖人嚴臣子之大分,於六五則深戒之以居天下之禮,於六四則力勸之以潔身之節,隱之於六五而發之于六四,其防患深矣。此爻其變為坤之豫卦,其象重隂不中,四五皆因有括囊之象,其占當謹密以遠害也。
文言曰:天地變化,草木蕃;天地閉,賢人隱。易曰:括囊,无咎无譽。盖言謹也。
四之上下皆隂,既無天地隂陽交通之象,切近五位,又无君臣相得之義,故為隔絶之象。天地閉隔則萬物不遂,君臣道絶則賢人隱遯。四於隔絶之時,括囊晦藏,雖无令譽,可得无咎,盖言當謹自守也。
【原文】六五:黃裳,元吉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黃裳元吉,文在中也。
坤雖臣道,五實君位,故為之戒云。黄裳元吉。黄,中也。裳,下服。元,大而善也。守中而居下,則元吉,謂守其分也。夫中者,天理之自然,人事之當然也。以其體,則無偏無倚,是為天命之性。以其用,則無過不及,是為率性之道。在五行為土,在五常為信,在五色為黄。中為仁義禮智之樞紐,天下之事,合乎此則吉,悖乎此則凶。六居五位,得其中矣。隂而居中,以之盡君道,則能守中居上,而得元吉。以之盡臣道,則能守中居下,而得元吉。小象釋之曰:文在中者,剛柔雜為文。六,柔也。五,剛也。文在中,謂有文德而居中也。
楊氏曰:五,君位也。而坤,臣道也。坤之六爻,皆順承乎乾元五之一君,故坤六五,聖人設黄裳之戒,使之守中居下,安人臣之分,則大吉。吾於乾坤見君臣之大分,此爻其變則為坤之比卦,其象中位順體,有黄裳之象,其占守其分,則元吉也。
文言曰:君子黄中通理,正位居體,美在其中,而暢於四支,發於事業,美之至也。
黄中通理,中德之明于一心也;正位居體,中德之安於一身也。六五以黄中之才而達乎大中之理,正人臣之位而得人臣之體,和順積中,英華發外。推其效,則中德之美出於中心,暢于四支,見面盎背,而有以極一身之美;中德之美發于事業,則致遠用大,而有以極天下之美。至如此,則元吉之發,豈不在是乎?
楊氏曰:通理者,通于天地、君臣、上下之定理而不可易,故正位居體而不敢僭也。臣道之美,孰大於是?具三者之大美,藴乎中,暢於外,達於四支而美其身,必無驕主之色;發于事業而美其正,必無專權之舉。所以為美之至,伊尹、周公、共伯和以之。
【原文】上六:龍戰于野,其血玄黃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龍戰于野,其道窮也。
隂從陽者也,盛極則抗而爭。六既極矣,復進不止,則必戰。既戰則兩必皆傷,陽傷則玄,隂傷則黄也。
楊氏曰:隂盛傷陽,臣盛傷君。趙高簒秦,秦亡而高亦誅。王莽簒漢,漢微而莽亦敗。為臣者其勿至於此,為君者其勿使其臣至於此。蓋上六之龍戰,已兆於初六之履霜,小人之可畏如此。龍戰者,以坤馬之僭龍而戰。夫乾之貞龍也,此爻其變為坤之剥卦,其象六隂之極,於陽均敵,有龍戰于野之象。其占亢極好勝,則兩敗俱傷也。
文言曰:隂疑於陽必戰,為其嫌於无陽也,故稱龍焉。猶未離其類也,故稱血焉。夫玄黄者,天地之雜也,天玄而地黄。
疑者,均敵而無大小之差,既均敵則必戰。一家之内,妻與夫均敵,於是有反目之事,如齊姜之與魯桓,韋后之與中宗是也。一國之内,臣與君均敵,於是有簒奪之禍,如莽、卓之於漢,安、史之於唐也。天下之内,中華與外夷均敵,則有亂華之爭,如犬戎之侵周,劉、石之亂晉也。聖人别其理,故發其有无陽之心,故稱龍以明其與陽戰也。不曰馬與龍戰,而曰龍戰者,暴其有僭龍之罪也。龍之類有血,故稱血以明其傷也。天道不可一日無陽,天下不可一日無君子,故稱龍於盛隂之時,存陽道也。易於嫌疑之地,聖人每致意焉。
【原文】用六:利永貞。
【原文】《象》曰:用六永貞,以大終也。
八為少隂,六為老隂,隂爻一百九十二,不用八而用六者,老變而少不變也。故凡隂爻皆取用六。夫隂既貞固不足,則不能永終,故用六之道,利在盛大於終,能大於終,乃永貞也。隂道柔而難常,用六之道,利在常永貞固。又隂之用,能永守臣道之貞,斯可以為大臣而令終矣。小象釋之曰:以大終也。陽大隂小,大即陽剛之義也。天下之理,剛之不可无柔,猶柔之不可無剛也。以柔文剛則亨,以剛文柔則利有攸往。用六之利於常貞,以其有陽剛之大德以終之也。不然,用柔而一於柔,則流於巽懦委靡,豈能永貞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