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程朱傳義折衷卷十七
元趙采撰
下經
愚曰:乾、坤、坎、離在上經,以其正隂正陽,上下不相反,不變者也。震、艮、巽、兑在下經,以其偏隂偏陽,上下相反,變者也。乾、坤所以為天地,艮、兑所以為男女。天地,萬物之始;男女,人道之始。故上經著天地開闢以來萬事萬物之變通,下經著男女配合以來閨門人事之變通。
程子曰:序卦有天地然後有萬物,有萬物然後有男女,有男女然後有夫婦,有夫婦然後有父子,有父子然後有君臣,有君臣然後有上下,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。天地,萬物之本;夫婦,人倫之始。所以上經首乾、坤,下經首咸,繼以恒也。天地二物,故二卦分為天地之道。男女交合而成夫婦,故咸與恒皆二體合為夫婦之義。咸,感也,以悦為主;恒,常也,以正為本。而說之道自有正也,正之道固有說焉。巽而動,剛柔皆應,說也。咸之為卦,兑上艮下,少女少男也。男女相感之深,莫如少者,故二少為咸也。艮體篤實,止為誠慤之義。男志篤實以下交,女心悦而上應,男感之先也。男先以誠感,則女悦而應也。
愚按:伊川云:男志篤實以下交,女心悦而上應。與釋彖云柔上變剛而成兑,剛下變柔而成艮,上下字恐非卦與彖之本意。蓋咸卦只取男下女之義,言兑女在上,艮男在下,方合本文。或曰:下經咸為之主,而序卦言男女而不斥咸,何也?曰:此與上經乾為之主,而聖人於象辭言天而不言乾,意亦有微旨,故發其端以待知者。
咸:亨,利貞,取女吉。
程子曰:咸,感也。不曰感者,咸有皆義,男女交相感也。物之相感,莫如男女,而少復甚焉。凡君臣上下以至萬物,皆有相感之道。物之相感,則有亨通之理。君臣能相感,則君臣之道通。上下能相感,則上下之志通。以至父子夫婦親戚朋友,皆情意相感,則和順而亨通。事物皆然,故咸有亨之理也。利貞,相感之道,利在於正也。不以正,則入於惡矣。如夫婦之以婬姣,君臣之以媚悦,上下之以邪僻,皆相感之不以正也。取女吉,以卦才言也。卦有柔上剛下,二氣感應,相與止而悦男下女之義。以此義取女,則得正而吉也。
朱子曰:咸,交感也。兑柔在上,艮剛在下,而交相感應。又艮止則感之專,兑說則應之至。又艮以少男下於兑之少女,男先於女,得男女之正,婚姻之時,故其卦為咸。其占亨而利正,取女則吉。蓋感有必通之理,然不以正則失其亨,而所為皆凶矣。
愚曰:少男下少女為咸。咸,感也。夫婦之相感,莫甚於少者。然不曰感而曰咸者,感,偏詞;咸,俱詞。有感必通,故曰亨;感道貴正,故曰利貞。亨則情意交孚,貞則禮義不愆,此取女之吉之道也。
彖曰:咸,感也。柔上而剛下,二氣感應以相與,止而說,男下女,是以亨利貞,取女吉也。天地感而萬物化生,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觀其所感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
程子曰:咸之義,感也。在卦則柔爻上而剛爻下,柔上變剛而成兑,剛下變柔而成艮,隂陽相交,為男女交感之義。又兑女在上,艮男居下,亦柔上剛下也。隂陽二氣相感相應而和合,是相與也。止而說,止於說,為堅慤之意。艮止於下,篤誠相下也。兑說於上,和說相應也。以男下女,和之至也。相感之道如此,是以能亨通而得正。取女如是,則吉也。卦才如此,大率感道利於正也。既言男女相感之義,復推極感道,以盡天地之理,聖人之用。天地二氣交感而化生萬物,聖人至誠以感億兆之心,而天下和平。天下之心所以和平,由聖人感之也。觀天地交感化生萬物之理,與聖人感人心致和平之道,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感通之理,知道者默而觀之可也。
朱子曰:以卦體、卦德、卦象釋卦辭。或以卦變言柔上剛下之義,曰:咸自旅來,柔上居六,剛下居五也。亦通。
愚曰:咸,感也,釋卦名也。感,觸也,與詩无感我帨、莊子感周之類同義。咸自否變,六三之柔上去做上六,上九之剛下來做九二,柔反居上,剛反居下,隂陽感應,上下相與,此以三與二爻而言咸也。艮止於兑下,兑說於艮上,男止而下女,女說而應男,此以艮、兑二體而言咸也。止則无外誘之邪,說則得唱和之正,此所以既亨且貞,而得取女之吉也。止而說三字,聖人說盡感義。感是身心不動,而精神交契之理,若奔走求人,其感幾何?天地感,聖人感,此彖以互體而廣咸之義也。天地感而萬物化生,氣感氣也;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,心感心也。觀其所感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。情者,動而誠然者也。此感彼應,出於誠然可見者,不容以偽言也。中庸論至誠曰:其為物不貳,則其生物不測。聖人和平天下,亦是道也。
象曰:山上有澤,咸;君子以虚受人。
程子曰:澤性潤下,土性受潤。澤在山上,而其漸潤通徹,是二物之氣相感通也。君子觀山澤通氣之象,而虚其中以受於人。夫人中虚則能受,實則不能入矣。虚中者,无我也。中无私主,則无感不通。以量而容之,擇交而受之,非聖人有感必通之道也。
愚曰:山體内虚,澤氣上通,交感也。君子體之以虛而受之。虚者,感應之宅也。幽谷虚有至斯響,洪鐘虚无來不應。咸者,感以无心之謂。无心,虚之至也。惟虚足以盡天下之情,故大象以虚言,備其義矣。
初六:咸其拇。象曰:咸其拇,志在外也。
程子曰:初六在下卦之下,與四相感,以微處初,其感未深,豈能動於人?故如人拇之動,未足以進也。拇,足大指。人之相感,有淺深輕重之異,識其時勢,則所處不失其宜矣。初志之動,感於四也,故曰在外。志雖動而感未深,如拇之動,未足以進也。
朱子曰:拇,足大指也。咸以人身取象,感於最下,咸拇之象也。感之尚淺,欲進未能,故不言吉凶。此卦雖主於感,然六爻皆宜静而不宜動也。
愚曰:卦近取身,自足至首,莫如咸、艮。然咸六爻皆應,乃无全爻,艮不應,乃反之。蓋咸以動而感,艮以静而止故也。情偽相感而利害生,故聖人戒人於咸為多。拇,足大指也。艮為指,初在艮體之下,故云拇。拇之附足,勢不能自步,足舉而拇從之,言初得四之應,乃始有感也,故曰志在外。吉凶悔吝生乎動,凡物不能自動者,吉凶之所不在也。
六二:咸其腓,凶,居吉。象曰:雖凶居吉,順不害也。
程子曰:二以隂在下,與五為應,故設咸腓之戒。腓,足肚,行則先動,足乃舉之,非如腓之自動也。二若不守道,待上之求,而如腓自動,則躁妄自失,所以凶也。安其居而不動,以待上之求,則得進退之道而吉也。二中正之人,以其在咸而應五,故為此戒。復云居吉,若安其分,不自動,則吉也。二居中得正,所應又中正,其才本善,以其在咸之時,質柔而上應,故戒以先動。求君則凶,居以自守則吉。象復明之云:非戒之不得相感,唯順理則不害。謂守道不先動也。
愚曰:巽為股,二在下體之中,故云腓。腓,足肚也。足之上,股之下,欲行則先自動。二感五,不能守道自止,動而遽趨之,躁動,凶之道也。易憫二牽於情而失其性,故教之曰居吉。蓋二以隂居隂,德正而性静,制其動而居其所,則内與理順,外與物順,何害之有?
九三:咸其股,執其隨,往吝。象曰:咸其股,亦不處也。志在隨人,所執下也。
程子曰:九三以陽居剛,有剛陽之才,而為主於内,居下之上,是宜自得於正道,以感於物,而乃應於上六。陽好上而說隂,上居感說之極,故三感而從之。股者,在身之下,足之上,不能自由,隨身而動者也,故以為象。言九三不能自主,隨物而動,如股然,其所執守者,隨於物也。剛陽之才,感於所說而隨之,如此而往,可羞吝也。云亦者,蓋象辭本不與易相比,自作一處,故諸爻之象,辭意有相續者。此言亦者,承上爻辭也。上云:咸其拇,志在外也。雖凶居吉,順不害也。咸其股,亦不處也。前二隂爻,皆有感而動,三雖陽爻亦然,故云亦不處也。不處,謂動也。有剛陽之質,而不能自主,志反在於隨人,是所操執者,卑下之甚也。
愚曰:巽為股,三以剛居剛,為内卦之主,當位宜處,乃感於上六而其股動,故曰咸其股,亦不處也。夫股之動隨心,心所欲行,股為之行,心所欲止,股為之止,是股之所守者隨而已。上以說感三,三之股遂隨而往,其往安得不吝?象又因其外之詭隨,照破其内之汙下,故曰所執下也。
九四,貞吉,悔亡。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
程子曰:咸者,人之動也,故皆就人身取象。拇取在下而動之微,腓取先動,股取其隨。九四无所取,直言感之道,不言咸其心,感乃心也。四在中而居上,當心之位,故為感之主,而言感之道。貞正則吉而悔亡,感不以正,則有悔也。又四說體居隂而應初,故戒於貞。感之道无所不通,有所私係,則害於感通,乃有悔也。聖人感天下之心,如寒暑雨暘,无不通,无不應者,亦貞而已矣。貞者,虚中无我之謂也。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夫貞一,則所感无不通。若往來憧憧然,用其私心以感物,則思之所及者,有能感而動,所不及者,不能感也。是其朋類,則從其思也。以有係之私心,既主於一隅一事,豈能廓然无所不通乎?繋辭曰:天下何思何慮?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。天下何思何慮?夫子因咸極論感通之道。夫以思慮之私心感物,所感狹矣。天下之理一也,塗雖殊而其歸則同,慮雖百而其致則一。雖物有萬殊,事有萬變,統之以一,則无能違也。故貞其意,則窮天下无不感通焉,故曰天下何思何慮。用其思慮之私心,豈能无所不感也?日往則月來,月往則日來,日月相推而明生焉。寒往則暑來,暑往則寒來,寒暑相推而歲成焉。往者屈也,來者伸也,屈伸相感而利生焉。此以往來屈伸明感應之理。屈則有信,信則有屈,所謂感應也。故日月相推而明生,寒暑相推而歲成,功用由是而成,故曰屈信相感而利生焉。感,動也。有感必有應。凡有動皆為感,感則必有應。所應復為感,所感復有應,所以不已也。尺蠖之屈,以求信也。龍蛇之蟄,以存身也。精義入神,以致用也。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。過此以往,未之或知也。前云屈信之理矣,復取物以明之。尺蠖之行,先屈而後信。蓋不屈則无信,信而後有屈。觀尺蠖則知感應之理矣。龍蛇蟄藏,所以存息其身,而後能奮迅也。不蟄則不能奮矣。動息相感,乃屈信也。君子潜心精微之義,入於神妙,所以致其用也。潜心精微,積也。致用,施也。積與施,乃屈信也。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,承上文致用而言。利其施用,安處其身,所以崇大其德業也。所為合理,則事正而身安。聖人能事,盡於此矣。故云過此以往,未之或知也。窮神知化,德之盛也。既云過此以往,未之或知,更以此語終之,云窮極至神之妙,知化育之道,德之至盛也,无以加於此矣。
朱子曰:九四居股之上,脢之下,又當三陽之中,心之象,咸之主也。心之感物,當正而固,乃得其理。今九四乃以陽居隂,為失其正而不能固,故因占設戒,以為能正而固,則吉而悔亡。若憧憧往來,不能正固,而累於私感,則但其朋類從之,不復能及遠矣。
象曰:貞吉悔亡,未感害也。憧憧往來,未光大也。
程子曰:貞則吉而悔亡,未為私感所害也。係私應,則害於感矣。憧憧往來,以私心相感,感之道狹矣,故云未光大也。
朱子曰:感害,言不正而感,則有害也。
愚曰:四上體而居三陽之中,心之位也,感之主也。然心以正為本,感以无心為正。无心者何?无思无為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者也。天下惟寂則能感,无思而感者,感之正也。然此非純乎天理者,不能到此。今四以陽居隂,天理雜於人欲,易遂戒曰:能固守其正則吉,而其悔乃亡。懼其以有思而感不能正也。今四果感於初之志動,而說於應初,亦感於四之我應,而志於從初與四朋也。是以九四以一往一來,憧憧於胷次間而未定,蓋惟爾朋之從是思也。不知天地間往來感應,有自然之常理,何用擾擾於思慮?象曰:貞吉悔亡,未感害也。言以正感則吉,而且悔亡,恐未為感之害。若夫憧憧,只管著思慮去將迎他,便是私意,非擴然而大公,恐未能致於高明光大之地也。兩未字辭婉而意切,到繫辭,聖人又究言天地感應自然之常理,以盡此爻之義。
九五:咸其脢,无悔。象曰:咸其脢,志末也。
程子曰:九居尊位,當以至誠感天下,而應二比上。若係二而說上,則偏私淺狹,非人君之道,豈能感天下乎?脢,背肉也,與心相背而所不見也。言能背其私心,感非其所見而說者,則得人君感天下之正而无悔也。
愚曰:心之上曰脢。子夏易傳曰:在脊曰脢。脢,背脊肉也,猶艮所謂艮其背,背无私。脢,无思也。无欲則止,无思則咸,故九四之思,不足為咸之主,謂有思未光大也。必如九五之脢,而後為无思之至。故是爻也,以志應為末。拇之志外,股之志隨,皆末也。以志應為末,則以无思者為之本也。寂然不動,何悔之有?
上六:咸其輔頰舌。象曰:咸其輔頰舌,滕口說也。
程子曰:上隂柔而說體,為說之主,又居感之極,是其欲感物之極也。故不能以至誠感物,而發見於口舌之間,小人女子之常態也,豈能動於人乎?不直云口,而云輔頰舌,亦猶今人謂口過曰脣吻、曰頰舌也,輔頰舌皆所用以言也。唯至誠為能感人,乃以柔說騰揚於口舌,言說豈能感於人乎?
朱子曰:輔、頰、舌,皆所以言者,而在身之上。上六以隂居說之終,處感之極,感人以言而无其實。又兑為口舌,故其象如此,凶咎可知。
愚曰:咸之上則口象也,輔為上。頷、輔、頰、舌三者,口之象也,皆其言語之具。恃口說以感人,則又其末者也。故於上六焉,咸道窮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