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程朱傳義折衷卷十五
元趙采撰
程子曰:序卦物畜然後可養,故受之以頤。夫物既畜聚,則必有以養之,无養則不能存息,頤所以次大畜也。卦上艮下震,上下二陽爻,中含四隂,上止而下動,外實而中虚,人頤頷之象也。頤,養也,人口所以飲食養人之身,故為頤。聖人設卦,推養之義,大至於天地養育萬物,聖人養賢以及萬民,與人之養生、養形、養德、養人,皆頤養之道也。動息節宣,以養生也;飲食衣服,以養形也;威儀行義,以養德也;推已及物,以養人也。
頤:貞吉。觀頤,自求口實。彖曰:頤貞吉,養正則吉也。觀頤,觀其所養也。自求口實,觀其自養也。天地養萬物,聖人養賢以及萬民,頤之時大矣哉!
程子曰:頤之道以正,則吉也。人之養身、養德、養人、養于人,皆以正道,則吉也。天地造化,育養萬物,各得其宜者,亦正而已矣。觀頤,自求口實。觀人之所頤,與其自求口實之道,則善惡吉凶可見矣。貞吉,所養者正,則吉也。所養,謂所養之人與養之之道。自求口實,謂其自求養身之道,皆以正,則吉也。聖人極言頤之道,而贊其大天地之道,則養育萬物。養育萬物之道,正而已矣。聖人作養賢才,與之共天位,使之食天禄,俾施澤於天下,養賢以及萬民也。養賢,所以養萬民也。夫天地之中,品物之衆,非養則不生。聖人裁成天地之道,輔相天地之宜,以養天下。至於鳥獸草木,皆有養之之政,其道配天地。故夫子推頤之道,贊天地與聖人之功,曰:頤之時大矣哉!
愚曰:頤,口車之名。聖人見震、艮之合,外實中虚,有口象;下動上止,有嚼象,故名之曰頤。頤之用,養也。養以正則吉,養不正則凶,故曰頤貞吉。卦自臨四變為頤,頤是大畫底離,離為目觀也。觀人之所養,必自求口實處覘之。口實不過言語飲食,言語飲食得其正,則足以知所養之正;若不正,則足以知其所養之邪。口實即觀頤之自也。彖辭言觀頤,觀其所養,自求口實。觀其自養兩句只一意,言欲觀其所養,觀其自求口實。養者何如?至於象辭,聖人又專以慎言語、節飲食為言,可見觀頤只在觀口實上分曉。故觀辭寡,可知為吉人;觀辭多,可知為躁人;觀飯糗茹草,若將終身,可知為舜;觀陋巷簞瓢,其樂不改,可知為顔;觀不食周粟,可知為夷、齊;觀曲肱飲水,可知為孔子。則言語飲食,豈非觀頤之自乎?彖又於震、艮之象推之曰:天地養萬物,聖人養賢以及萬民。乾,天也;坤,地也。乾交坤之初為震,交坤之上為艮,隂陽相交,養萬物也。上九尚賢,在五位之上,坤衆為民,聖人養賢以及萬民也。養萬物本乎隂陽,隂陽正則萬物遂矣;養萬民本乎養賢,正人在上,萬民遂矣。養物養民,以時為大,故曰頤之時大矣哉!
象曰:山下有雷,頤。君子以慎言語,節飲食。
程子曰:以二體言之,山下有雷,雷震于山下,山之生物,皆動其根荄,發其萌芽,為養之象。以上下之義言之,艮止而震動,上止下動,頤頷之象也。以卦形言之,上下二陽,中含四隂,外實中虚,頤口之象。口所以養身也,故君子觀其象以養其身,慎言語以養其德,節飲食以養其體。不唯就口取養義,事之至近而所繋至大者,莫過于言語飲食也。在身為言語于天下,則凡命令政教出于身者皆是,慎之則必當而无失。在身為飲食于天下,則凡貨資財用養于人者皆是,節之則適宜而无傷。推養身之道,則養德養天下莫不然也。
愚曰:震為決躁,艮在上而止之,慎言語也。頤中无物,節飲食也。言語不慎則招禍,飲食不節則生疾,皆非所養之道。故觀頤,觀于此而已。
初九,舍爾靈龜,觀我朶頤,凶。象曰:觀我朶頤,亦不足貴也。
程子曰:蒙之初六,蒙者也。爻乃主發蒙而言。頤之初九,亦假外而言。爾謂初也。舍爾之靈龜,乃觀我而朶頤,我對爾而設。初之所以朶頤者,四也。然非四謂之也,假設之辭爾。九陽體剛明,其才智足以養正者也。龜能咽息不食,靈龜喻其明智,而可以不求養于外也。才雖如是,然以陽位居動體,而在頤之時求頤,人所欲也。上應于四,不能自守,志在上行,說所欲而朶頤者也。心既動,則其自失必矣。迷欲而失已,以陽而從隂,則何所不至?是以凶也。朶頤為朶動其頤頷,人見食而欲之,則動頤垂涎,故以為象。九動體朶頤,謂其說隂而志動,既為欲所動,則雖有剛健明智之才,終必自失,故其才亦不足貴也。人之貴乎剛者,為其能立而不屈于欲也。貴乎明者,為其能照而不失其正也。既惑所欲而失其正,何剛明之有?為可賤也。
愚曰:頤自明夷之離三變成頤,又頤是大畫底離,離為龜,故初九有龜之象,伏于坤上之下,龜蟄時也。龜所以靈者,蟄則咽息不動,无求于外,君子在下,所養以正,靈龜之類也。今初九靈龜自可不食,乃舍而上應六四,是舍爾所以為靈龜者,觀我而朶其頤也。初在動體之下,頤而動,朶頤也。爾言初九,我言六四,舍爾觀我,忘已從欲,動而不正,凶之道也。夫貴于陽者,為其特立不屈於欲,今躁妄徒餔,无耻自辱,不足貴矣。何者?飲食之人,人皆賤之,
六二:顛頤,拂經于丘頤,征凶。象曰:六二征凶,行失類也。
程子曰:女不能自處,必從男;隂不能獨立,必從陽。二隂柔,不能自養,待養於人者也。天子養天下,諸侯養一國,臣食君上之禄,民賴司牧之養,皆以上養下,理之正也。二既不能自養,必求養于剛陽,若反下求于初,則為顛倒,故云顛頤。顛則拂違經常,不可行也。若求養于丘,則往必有凶。丘在外而高之物,謂上九也。卦止二陽,既不可顛頤于初,若求頤于上九,往則凶。在頤之時,相應則相養者也。上非其應,而往求養,非道妄動,是以凶也。顛頤則拂經,不獲其養爾。妄求于上,往則得凶也。今有人才不足以自養,見在上者勢力足以養人,非其族類,妄往求之,取辱得凶必矣。六二中正,在他卦多吉而凶,何也?曰:時然也。隂柔既不足以自養,初、上二爻皆非其與,故往求則悖理而得凶也。征而從上則凶者,非其類故也。往求而失其類,得凶宜矣。行,往也。
朱子曰:求養於初,則顛倒而違于常理;求養于上,則往而得凶。丘,土之高者,上之象也。
愚曰:初、上二陽為一卦之主,初以失已而凶,上以由頤而吉,理之自然也。至二與四,三與五,則或顛或拂,于頤之道有所不順。蓋遠近相取,勢有所就耳,亦視其所向之得失,而吉凶可知矣。就養于下曰顛,違其常理曰拂,以上養下,此常理也。常理謂之經,二宜求養于五,今顛倒而求養于初,可謂拂其上養下之經常矣。上六之艮為山,山半為丘,五也。以五養二,謂之丘頤。于,往也,越也。今二既求養于初而倒施矣,又欲越丘頤而上征以從上九,上下求養皆失之,故曰凶。象曰:行失類也。以五乃二之類,上非二類也。
六三:拂頤,貞凶。十年勿用,无攸利。象曰:十年勿用,道大悖也。
程子曰:頤之道,唯正則吉。三以隂柔之質,而處不中正,又在動之極,是柔邪不正而動者也。其養如此,拂違于頤之正道,是以凶也。得頤之正,則所養皆吉。求養養人,則合于義,自養則成其德。三乃拂違正道,故戒以十年勿用。十,數之終,謂終不可用,无所往而利也。所以戒終不可用,以其所由之道,大悖義理也。
愚曰:此爻就養于上,故不曰顛。然亦違養道之正,故曰拂。夫上為養主,已為之利,何拂之有?曰:上尊道而貴德,下守道而尊已,此所謂養之正道也。今六三以不正之德,居動躁之極,不以道義交于上九,而以口腹累上九,則拂其養道之正矣,如之何而不凶?不正之人,必見屏棄,故曰十年勿用。十,坤數之極,坤為年,本欲求利,反更得害,故曰无攸利。象曰:道大悖也。謂大乖養道也。
六四:顛頤,吉。虎視眈眈,其欲逐逐,无咎。象曰:顛頤之吉,上施光也。
程子曰:四在人上,大臣之位,六以隂居之,隂柔不足以自養,況養天下乎?初九以剛陽居下,在下之賢也,與四為應,四又柔順而正,是能順于初,賴初之養也。以上養下則為順,今反求下之養,顛倒也,故曰顛頤。然已以不勝其任,求在下之賢而順從之,以濟其事,則天下得其養而已,无曠敗之咎,故為吉也。夫居上位者,必有才德威望,為下民所尊畏,則事行而衆心服從。若或下易其上,則政出而人違,刑施而怨起,輕于凌犯,亂之由也。六四雖能順從剛陽,不廢厥職,然質本隂柔,賴人以濟,人之所輕,故必養其威嚴,眈眈然如虎視,則能重其體貌,下不敢易。又從于人者必有常,若間或无繼,則其政敗矣。其欲謂所須用者,必逐逐相繼而不乏,則其事可濟。若取于人而无繼,則困窮矣。既有威嚴,又所施不窮,故能无咎也。二顛頤則拂經,四則吉,何也?曰:二在上而反求養于下,下非其應類,故為拂經。四則居上位,以貴下賤,使下之賢由已以行其道,上下之志相應,而澤施于民,何吉如之?自三以下,養口體者也。四以上,養德者也。以君而資養于臣,以上位而賴養于下,皆養德也。顛倒求養,而所以吉者,蓋得剛陽之應,以濟其事,致已居上之德,施光明被于天下,吉孰大焉?
愚曰:頤以上養下,六四近君當位,下交初九,故曰顛頤。然求賢自助,用上敬下,于剛柔為正,正則吉,故曰顛頤吉。虎視,謂四交初也。艮為伏虎,初往四成離,離為目,虎視也。下交不可瀆,故虎視眈眈。眈眈,威重貌。久與賢人處,則貪鄙之心消,故曰其欲逐逐。逐逐,消散之貌。象曰:顛頤之吉,上施光也。屈已下賢,繼粟繼肉,以君命將之,上之所施者光矣。二顛而就初,則曰拂經。四顛而就初,則曰吉。蓋初非二之應,故拂。四乃初之匹,故吉。或曰:艮何以為虎?按虞仲翔云:艮為虎。艮為虎者,寅位也。在天文,尾為虎,艮也。
六五,拂經,居貞吉,不可涉大川。象曰:居貞之吉,順以從上也。
程子曰:六五頤之時,居君位,養天下者也。然其隂柔之質,才不足以養天下,上有剛陽之賢,故順從之,賴其養已,以濟天下。君者,養人者也,反賴人之養,是違拂于經常,既以已之不足,而順從于賢師傳、上師傳之位也。必居守貞固,篤于委信,則能輔翼其身,澤及天下,故吉也。隂柔之質,无貞剛之性,故戒以能居貞則吉。以隂柔之才,雖倚賴剛賢,能持循于平時,不可處艱難變故之際,故云不可涉大川也。以成王之才,不至甚柔弱也,當管、蔡之亂,幾不保于周公,況其下者乎?故書曰:王亦未敢誚公,賴二公得終信。故艱難之際,非剛明之主,不可恃也。不得已而濟艱險者,則有矣。發此義者,所以深戒于為君也。于上九,則據為臣致身盡忠之道言,故不同也。居貞之吉者,謂能堅固順從于上九之賢,以養天下也。
愚曰:據域中之大,當養賢以及民。今六以隂虚不足,反資養于上焉,可謂拂養之常經矣。然居貞守分則亦吉,但不能濟艱危而成治安也。凡濟難者必以剛,五與上相易成坎艮,坎為川,震足而艮止之,不可涉也。象以居貞為順以從上,夫能委已聽賢,與愚而好自用者異矣。使太甲不聽伊尹,則終身為狂人,成王終疑周公,則當時天下未可知也。
上九:由頤,厲,吉,利涉大川。象曰:由頤,厲,吉,大有慶也。
程子曰:上九以剛陽之德,居師傳之任。六五之君,柔順而從於已,賴已之養,是當天下之任,天下由之以養也。以人臣而當是任,必常懷危,厲則吉也。如伊尹、周公,何嘗不憂勤兢畏,故得終吉。夫以君之才不足,而倚賴於已,身當天下之大任,宜竭其才力,濟天下之艱危,成天下之治安,故曰利涉大川。得君如此之專,受任如此之重,苟不濟天下之艱危,何足稱委遇而謂之賢乎?當盡誠竭力而不顧慮,然惕厲則不可忘也。若上九之當大任如是,能兢畏如是,天下被其德澤,是大有福慶也。
愚曰:上九一卦,所由以頤者,宜其无不吉也。然必小心危厲而始吉者,蓋當六五養人之寄,任天下艱難之託,此豈可易而為之哉?古之盡是道者,唯禹、稷、伊、周。禹、稷之由已飢溺,伊尹之若推溝中,周公之施四事,天下安得不大有慶乎?此卦于六五曰拂經,于上九曰厲,君臣之分也。然五居貞而上濟難,君臣之相得也,故雖拂經而吉,雖厲而大有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