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經傳集解卷三十四
宋林栗撰
八卦成列,象在其中矣。因而重之,爻在其中矣。剛柔相推,變在其中矣。繫辭焉而命之,動在其中矣。吉凶悔吝者,生乎動者也。剛柔者,立本者也。變通者,趨時者。吉凶者,貞勝者也。天地之道,貞觀者也。日月之道,貞明者也。天下之動,貞夫一者也。夫乾,確然示人易矣。夫坤,隤然示人簡矣。爻也者,效此者也。象也者,像此者也。爻象動乎内,吉凶見乎外,功業見乎變,聖人之情見乎辭。天地之大德曰生,聖人之大寶曰位。何以守位曰仁,何以聚人曰財。理財正辭,禁民為非曰義。
上章首論乾坤,次言爻象。此章首言爻象,次論乾坤。聖人反覆贊明,以曉學者。乾坤見於爻象,爻象出於乾坤,求而得之,无他義也。今以八卦成列而觀之,則六十四象在其中矣。因而重之,每卦六畫,則三百八十四爻在其中矣。象成而未推,則先後不可見,故剛柔相推,而六十四象之變在其中矣。爻成而未繫,則吉凶不可見,故繫辭而命之以吉凶,則三百八十四爻之動在其中矣。吉凶悔吝生乎動,是以繫之辭也。
《易》曰:動悔有悔,征吉。王通乃謂:不動則无悔。言易者從而和之,生乎天地之間,嗜欲饑渴猶夫人也,而欲不動,得乎哉?至言功業見乎變,則又不得而惡夫動矣。是故剛柔相推,以立一卦之本;六爻變通,以趨一卦之時;吉凶悔吝,以辨六爻之勝。此聖人之所以為易者也,豈曰不動云乎哉?
其曰吉凶者貞勝,何謂也?剛勝則柔伏,柔勝則剛陵。卦必有本,有本斯有時;爻必有正,有正斯有勝。爻之正者,卦之本也;爻之勝者,卦之時也。其吉凶之辭,則視其所以為正者,勝與不勝而已。勝則繫之以吉,不勝則繫之以凶。何謂正?所以為天地之正者,萬物可見是也,故曰貞觀。所以為日月之正者,天下常明是也,故曰貞明。所以為天下之正者,民无二王是也,故曰貞一。萬物不可見,則天地息矣。天下不常明,則日月廢矣。民不知有君,則天下亂矣。故卦必立之本,爻必取其正,然後視其剛柔之勝,以為吉凶悔吝之辭也。是故有貞吉,有貞凶,有利貞,有勿用貞,有可貞,有不可貞,有貞厲,有貞悔亡,有貞吝,有貞无咎。而說者乃曰:吉凶之來,唯正可以勝之。若是則一言而足矣,又何尚於易乎?夫微子去之,箕子為之奴,比干諫而死,彼三人者,孰為正勝也哉?或曰:乾坤成列,而易列乎其中矣。八卦成列,而象在其中矣。何以異乎?曰:无以異也。八卦之為六十四,重之而可見也。乾坤之為六十四,變之而可見也。方其未重未變也,果安在乎?固以先立乎其中矣。確剛貌也,易言確乎其不可拔也。隤,柔貌也,禮言隤乎其順也。乾剛之粹,故其體確然,而示人以易知。坤柔之純,故其體隤然,而示人以簡能。惟簡且易,故變於六十四卦,動於三百八十四爻,而所以為確然之剛、隤然之柔者,常自若也。是故爻也者,效其剛柔者也;象也者,像其剛柔者也。象有變通,辭有鼓舞,故爻象動乎内,而吉凶見乎外。禍可轉而為福,敗可因而為成,故功業見乎變。事有若難而易,勢有若危而安,故聖人之情見乎辭。天地之德大矣,語其大者,莫大於生也。生也者,變化是也,其在易則生生是也。聖人之寶大矣,語其大者,莫大於位也。位也者,尊卑是也,其在易則六位是也。天地之道,剛與柔也;聖人之道,仁與義也。以財聚人,以人守位,則謂之仁;以正理財,以理禁民,則謂之義。仁義之不可偏用,猶隂陽之不可偏勝也。聖人之用仁義也,猶天地之用隂陽也,豈可以迹而求之哉?非正不可以理財,非財不可以聚人,非理不可以禁民,非民不可以守位。故天地之化成也,不知其孰為隂、孰為陽;聖人之化成也,不知其孰為仁、孰為義。此易之道所以與天地、聖人為一者也。蘇氏曰:理財者,疏理其出入之道,使不壅也。正辭,正名也。无道之世,唯不正其名,故上有愧於辭,而下不直其上,令之不得,誅之不止,何以禁民之為非也?斯言得之矣。
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,仰則觀象於天,俯則觀法於地,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,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,於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類萬物之情。作結䋲而為網罟,以佃以漁,蓋取諸離。包犧氏没,神農氏作,斵木為耜,揉木為耒,耒耨之利,以教天下,蓋取諸益。日中為市,致天下之民,聚天下之貨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,蓋取諸噬嗑。神農氏没,黄帝、堯、舜氏作,通其變,使民不倦,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。易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,是以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黄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,蓋取諸乾坤。刳木為舟,剡木為楫,舟楫之利,以濟不通,致遠以利天下,蓋取諸渙。服牛乘馬,引重致遠,以利天下,蓋取諸隨。重門擊柝,以待暴客,蓋取諸豫。斷木為杵,掘地為臼,臼杵之利,萬民以濟,蓋取諸小過。弦木為弧,剡木為矢,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,蓋取諸暌。上古穴居而野處,後世聖人易之以宫室,上棟下宇,以待風雨,蓋取諸大壯。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樹,喪期无數,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椁,蓋取諸大過。上古結繩而治,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,百官以治,萬民以察,蓋取諸夬。是故易者,象也;象也者,像也;彖者,材也;爻也者,效天下之動者也。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。
前章既言象之所以像,爻之所以效,此章遂言聖人觀象以備物致用,立成器以為天下利也。包犧,一曰伏羲,或言其姓氏之義,或言其年世之數,自漢以來難知矣。要之,古聖人始作八卦者也。觀象於天,觀其確然者也;觀法於地,觀其隤然者也。觀鳥獸之文,龍虎鳥龜是也;觀地之宜,山川原隰是也。在天有其象者,在地有其法;在地有其宜者,在天有其文。近取諸身,志氣形骸是也;遠取諸物,禽獸草木是也。在我有其理者,在物有其生;在物有其知者,在我有其義。聖人以天地人物而參諸身,於是始作八卦。是故天地有神明之異,通其德則匪殊;物我有靈昧之殊,類其情則為一。神明之德,萬物之情,既已包括乎爻象之中,則備物致用,唯聽所取而已。此聖人得天下之至賾,取諸物宜而不可惡者也。試遞言之。上目為罔,下目為罟,畋漁之象也。離為目,為飛鳥,為魚鼈。巽為繩,兑為澤,結其繩,張其目,高則飛鳥麗之,下則魚龞麗之,蓋取諸離象,然後畋漁之象備之。上木為耒,下木為耨,耒耨之象也。震為動,坤為土,艮為堅木,巽為入,而又有兑象焉。兑為金,木用其堅,金致其鋭,動而入土,土乃發生,然後耒耨之象備矣。日麗乎上,足動乎下,日中為市之象也。震為動,艮為止,坎為通,離為麗,動為止,易通與麗交,然後交易之象備矣。上尊為衣,下卑為裳,衣裳之象也。乾為大赤,非坤則不為玄,坤為大黑,非乾則不為纁,乾坤成列,而後衣裳之象備矣。木行於上,水流於下,舟楫之象也。坎為水,震為足,艮為手,巽為木,兑為金,金以制木,木以行水,人之手足動乎其中,然後舟楫之象備矣。足共其事,口仰於人,牛馬之象也。震為動,艮為止,巽為木,兑為金,金以為銜,木以為梏,隨人而作,隨人而止,然後服牛乘馬之象備矣。内闔其門,外鳴其柝,備豫之象也。坤為夜,為闔戶,艮為徑路,為門闕,坎為盗,為隱伏,震為嗚,為大塗,夫盗晝伏夜動,或潛於徑路,或出於大塗,或伏於門闕,主人闔其戶,鳴柝而驚之,然後重門擊柝之象備矣。土止於下,木動於上,臼杵之象也。艮為土,又為手,巽為木,兑為金,震為足,斷木為杵,掘地為臼,木金以為器,手足以為用,然後杵臼之象備矣。毁折為弧,戈兵為矢,弧矢之象也。兑為金,離為火,為電,為矢,坎為弓,巽為木,以金治材,以為弧矢,以威天下,如火如電,然後弧矢之象備矣。下天為宇,上木為棟,宫室之象也。乾為天,兑為澤,震為木,巽為風,艮為闕,風行於木,澤上於天,而巍然門闕,不動乎上,然後宫室之象備矣。木周其内,金錮其外,棺槨之象也。巽為木,為入,乾為人,兑為金,為剛鹵之地,木以為藏,金以為固,内外周身,以入于土,然後棺椁之象備矣。君用其剛,民從其决,書契之象也。乾為金,兑為口,巽為繩,又為本,以金削木而為契,以口諧聲而為書記文明,遂以代結繩之政,然後書契之象備矣。是故觀乎重離,則見上網下罟之象;觀乎益,則見上耒下耜之象;觀乎噬嗑,則見三陽為人,三隂為貨,交易之象;觀乎乾坤,則見六幅為衣,十二幅為裳,尊卑之象;觀乎渙,則見人動乎上,楫動乎下,舟行之象;觀乎隨,則見服牛乘馬,引重之象;觀乎豫,則見内外重門,閉固之象;觀乎小過,則見臼杵椎舂之象;觀乎暌,則見張弧挾矢之象;觀乎大壯,則見宫室門闕之象;觀乎大過,則見輿棺輦椁之象;觀乎夬,則見書契緘縢之象。聖人豈苟云乎哉?然而獨於黄帝、堯、舜言通其變,使民不倦,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,何也?豈包犧、神農之時未能變通也?或曰:不然。所謂變化者,乾、坤之道也。取諸乾、坤,故不得不兼言乎變化也。
又曰:易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。不於它卦而獨於此,何謂也?曰:乾、坤,易之緼也。取諸乾、坤,故不得不兼言乎易也。其在他卦,豈得而該徧之哉?故曰:易者,象也。象也者,像其形容也。彖者,材也。材也者,辨其材用也。爻也者,效也,效天下之動也。既效其動,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。
蘇氏曰:彖,彖也。爻折俎,包犧象之矣。或曰:伏羲始畫八卦,文王重易六爻。方其未重也,備物致用,於何而取之?曰:八卦成列,象在其中矣。因而重之,爻在其中矣。至於文王,實始作易,布其爻而繫之辭。前乎此者,未嘗无六十四也。周官三易,蓋有之矣。然包犧作結繩為網罟,神農作耒耜通交易,黄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作舟楫,服牛乘馬,重門擊柝,臼杵弧矢,棟宇書契,皆在三易之前,蓋得其意云爾。非必即其書而取其義,因其象而致其用也。子云:上古結繩而治,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。百官以治,萬民以察,蓋取諸夬。然則未有書契以前,安得夬卦而取之哉?近世學者,必欲言伏羲既畫八卦,又因而重之者,非矣。
陽卦多隂,隂卦多陽,其故何也?陽卦奇,隂卦耦。其德行何也?陽一君而二民,君子之道也。陽二君而一民,小人之道也。
《易》曰: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子曰:天下何思何慮?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。天下何思何慮?日往則月來,月往則日來,日月相推而明生焉。寒往則暑來,暑往則寒來,寒暑相推而歲成焉。往者屈也,來者信也,屈信相感而利生焉。尺蠖之屈,以求信也。龍蛇之蟄,以存身也。精義入神,以致用也。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。過此以往,未之或知也。窮神知化,德之盛也。
《易》曰:困于石,據于蒺藜,入于其宫,不見其妻,凶。子曰:非所困而困焉,名必辱。非所據而據焉,身必危。既辱且危,死期將至,妻其可得見邪?
《易》曰: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,獲之,无不利。子曰:隼者,禽也。弓矢者,器也。射之者,人也。君子藏器于身,待時而動,何不利之有?動而不括,是以出而有獲。語成器而動者也。子曰:小人不恥不仁,不畏不義,不見利不勸,不威不懲。小懲而大誡,此小人之福也。
《易》曰:屨校滅趾,无咎。此之謂也。善不積,不足以成名。惡不積,不足以滅身。小人以小善為无益而弗為也,以小惡為无傷而弗去也,故惡積而不可揜,罪大而不可解。
《易》曰:何校滅耳,凶。子曰:危者,安其位者也。亡者,保其存者也。亂者,有其治者也。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,存而不忘亡,治而不忘亂,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。
《易》曰:其亡其亡,繫于苞桑。子曰:德薄而位尊,知小而謀大,力小而任重,鮮不及矣。
《易》曰:鼎折足,覆公餗,其形渥,凶。言不勝其任也。子曰:知幾其神乎!君子上交不諂,下交不瀆,其知幾乎!幾者,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。君子見幾而作,不俟終日。
《易》曰:介于石,不終日,貞吉。介如石焉,寧用終日,斷可識矣。君子知微知彰,知柔知剛,萬夫之望。子曰:顔氏之子,其殆庶幾乎!有不善未嘗不知之者,未嘗復行也。
《易》曰:不遠復,无祗悔,元吉。天地絪緼,萬物化醇。男女搆精,萬物化生。
《易》曰:三人行則損一人,一人行則得其友。言致一也。
子曰:君子安其身而後動,易其心而後語,定其交而後求。君子修此三者,故全也。危以動,則民不與也。懼以語,則民不應也。无交而求,則民不與也。莫之與,則傷之者至矣。《易》曰:莫益之,或擊之,立心勿恒,凶。
前章既言十三卦之象,此章遂言十卦之爻,所謂天下之至動,觀其會通而不可亂者也。陽以一為君而二為民,隂以二為君而一為民,此陽卦之所以多隂,隂卦之所以多陽,民多而君少,其故然也。一君二民,君子之道;二君一民,小人之道。此陽卦之所以奇,隂卦之所以耦,奇尊而耦卑,奇貴而耦賤,其德行然也。陽出於乾,君之象也;隂出乎坤,民之象也。震、坎、艮一陽而二隂,是乾為君而坤為民也;巽、離、兑一隂而二陽,是坤為君而乾為民也。此其所以為君子小人之道歟?《易》曰: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咸,九四之辭也。咸,感也,柔上而剛下,二氣感應以相與,所以為咸也。其在六爻,三隂三陽,各有其配。五應在二,比於上而志乎末;三應在上,比於二而執乎下。故三與五兩朱其民,而二與四皆畔其君,何也?三、五皆以剛居剛而體乎乾,二、四皆以柔居柔而體乎巽,漠然无相與之意,欲其感應難矣。惟初六以隂居剛,九四以陽居柔,而又艮下兑上,得乎相與之義,其應既專,其情且速,故其往來相求,中心憧憧然,如恐弗獲也。感應之道固如是矣,故曰貞吉悔亡。或曰:九五、六二隂陽并毗,剛上柔下,固无相與之義也。九三、上六雖曰并毗,而柔上剛下,二氣感應,謂之相與,不亦可乎?初六、九四雖隂陽互居,而剛上柔下,於咸之道亦有未至,然其得失臧否若是不同,何也?曰:三乾震也,而上為巽,是二君而一民也。四上下兑也,而初為民,是二民而一君也。震巽為長,艮兑為少,此其所以辨之與?思者,心也。朋者,衆也。四於六爻,心之謂也。下兑上兑,朋之象也。愛人者,人恒愛之。敬人者,人恒敬之。君之視臣如手足,則臣視君如腹心。朋從爾思,不亦宜乎?然以位則未光,以時則未大,故猶有憧憧之辭也。夫子言之曰:天下何思何慮?天下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。天下何思何慮?以心觀心,千萬人之心,一人之心是也。夫又别有何思,别有何慮哉?又曰:往者,屈也。來者,信也。屈信相感,而利生焉。往者為屈,男下女也。來者為信,婦從夫也。我往則彼來,我不肯往,彼曷為來哉?有屈則有信,身不肯屈,道何自信哉?詩云:莫往莫來,悠悠我思。則異乎憧憧朋來之義矣。故以日月寒暑明往來之義,又以尺蠖龍蛇辨屈信之理。不往則不來,不屈則不信也。夫往來之義,日月寒暑所不免,而况於人乎?屈信之理,尺蠖龍蛇且猶知之,而况於人乎?天地之運,人物之情,莫不皆然,可謂殊塗而同歸,百慮而一致矣。故又曰:精義入神,以致用也。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。精乎屈信往來之義而入於神,非特退藏於密也,亦將以致其用也。利乎屈信往來之用而安其身,非特與民同患也,亦將以崇其德也。
或曰:精義入神,何謂也?曰:窮理而至於命也。
利用安身,何謂也?曰:利物者,所以自安也。龍蛇之蟄,但言存身者,身存則卒起而變化矣。故雖聖人,猶以安身為本,身安而後德可崇也。出而致用,入而崇德,亦往來屈信之理。過此以往,則外化内神之事也。孟子曰:大而化之之謂聖,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。又曰: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。傳曰:一則神,兩則化。由是言之,亦往來屈信之理也。夫子以其難言,而當世之人不足與有明也,故曰未之或知也。窮神知化,德之盛也。惟盛德者,為能窮而知之矣。或曰:咸之九四,足以充窮神知化之事乎?曰:不然。詩之駉曰:思无邪。本言牧馬之事,非言詩也。而夫子取其一言,言詩之大旨,曰:詩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。今咸之九四曰: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本言上下感應之事,非言易也。而夫子取其一言,言易之大旨,自日月寒暑之章章,至於窮神知化之微妙,皆一以貫之,所謂觀其所感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者也。古人斷章取義,多如是矣。故自此以下,錯舉諸卦之爻,以明著其例,或在初上,或在二三四,而各主一卦之義,獨不舉五爻者,志可知矣。凡此十爻,其初為君子,其五為小人,獨噬嗑舉其二者,初上為小人,終始故也。苟不求其故,攷其德行,何從而見之哉?逐爻之義,各釋於本卦,
子曰:乾坤,其易之門邪?乾,陽物也;坤,隂物也。隂陽合德,而剛柔有體,以體天地之撰,以通神明之德。其稱名也,雜而不越。於稽其類,其衰世之意邪?夫易,彰往而察來,而微顯闡幽,開而當名辨物,正言斷辭,則備矣。其稱名也小,其取類也大,其旨遠,其辭文,其言曲而中,其事肆而隱,因二以濟民行,以明失得之報。
此一節為簡編脱亂,失其倫次。自通神明之德,下文當曰:其稱名也小,其取類也大。至明失得之報,下文當曰:其稱名也,雜而不越。於稽其類,其衰世之意邪?脱一簡在後,後脱二簡在前,妄儒小生記誦不精,從而次之,故繆紊若此也。微顯闡幽下有開字,蓋書生注於句絶,以訓釋闡字耳,非本文也。夫子既言十三卦之象、十卦之爻,此章復言其皆自乾、坤而出也,故曰:乾、坤,其易之門也。或曰:易之緼,易之門,有以異乎?曰:无以異也。言其具乎中,則謂之緼;言其所由出,則謂之門。緼,蓋藏也;門,闔闢也。乾為健,為天,陽之物也;坤為順,為地,隂之物也。隂陽合德而後能生,剛柔有體而不可易。變化者,天地之撰也;易簡者,神明之德也。天地之撰,一生一成,以此而體;神明之德,一動一静,以此而通。其稱名也,曰乾曰坤,可謂小矣;其取類也,為天為地,可謂大矣。及其成書也,既往无不彰,方來无不察,至顯无不微,至幽无不闡,名无不當,物无不辨,言无不正,辭无不斷,則可謂備矣。彰往察來,故遠而文;微顯闡幽,故肆而隱;當名辨物,故雜而不越;正言斷辭,故曲而中。夫易本於畫,畫不足,故稱其名。名者,彖也,乾、坤、屯、蒙、需、訟、師、比是也。名不足,故辨諸物。物者,象也,潛龍、見龍、履霜、堅氷是也。物不足,故正言之。正言之者,終日乾乾、夕惕若之類是也。言不足,故斷以辭。斷以辭者,勿用利見、厲无咎之類是也。或曰:何謂肆而隱?曰:發揮天下之至賾,故幽者闡而肆;包羅天下之至動,故顯者隱而微。剛柔動静,是之謂貳;吉凶悔吝,是之謂因。因其貳以為吉凶,所以明失得之報,以濟斯民之行也。何謂雜而不越?曰:大畜、小畜皆畜也,大過、小過皆過也。屯難也,蹇亦難也;晉進也,漸亦進也;臨大也,豐亦大也。然而臨不可以為豐,漸不可以為晉,大畜不可以為小畜,小過不可以為大過,此所謂雜而不越也。於是焉而稽其類,則見聖人測隱憂患之心,故曰其衰世之意耶。非衰世人,則其操心不能若是之危,而慮患不能若是之深矣。
易之興也,其於中古乎?作易者,其有憂患乎?是故履,德之基也;謙,德之柄也;復,德之本也;恒,德之固也;損,德之修也;益,德之裕也;困,德之辨也;井,德之地也;巽,德之制也。履和而至,謙尊而光,復小而辨於物,恒雜而不厭,損先難而後易,益長裕而不設,困窮而通,井居其所而遷,巽稱而隱。履以和行,謙以制禮,復以自知,恒以一德,損以遠害,益以興利,困以寡怨,井以辨義,巽以行權。
夫子既言易有衰世之意,此章遂言九卦之大義,以見聖人憂患之心。故曰:易之興也,其於中古乎?夫易作於文王,成於周公,夫子蓋知之矣。然猶若疑而歎之,何也?曰:夫子當周之衰,行乎憂患之域,所遭所歷,變故萬端,而作易者皆已預言之。如足履而目見之者,非文王、周公,其誰繫之?此夫子所以若發疑而深歎之也。九卦之義,各隨其彖釋之。
易之為書也不可遠,為道也屢遷。變動不居,周流六虚,上下无常,剛柔相易,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。其出入以度,外内使知懼,又明於憂患與故,无有師保,如臨父母。初率其辭而揆其方,既有典常,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。
夫子既言十三卦之象、十卦之爻、九卦之彖蓋舉一隅之意耳。此三章遂明易之為書不可遠,不可執,始終條理,廣大悉備,學者深求而後得之也。中庸曰:道也者,不可須 離也,可離非道也。又曰:道不遠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,不可以為道。故易之為書,切於斯人起居出入、視聽言動之間,君子造次顚沛,必於是也。書曰:德無常師,主善為師;善無常主,協于克一。故易之為書,雖不可遠,然其為道也屢遷,亦不可執一以求之也。何為其然也?以其升降往來,變動不居,而周流乎六虚之位,是以屢遷而不可遠也。貴不必上,賤不必下,是謂無常;剛往則柔來,柔往則剛來,是謂相易。不可定之以為典常,不可總之以為要會,唯其變化所適,則從而求之可也。外卦為出,内卦為入。凡易之内外出入者,所以為民外内出入之度,使之觀其吉凶而知所戒懼也。又明示以憂患之故,使知其微漸而早圖之。聖人之意,可謂勤矣。與字當為之字之誤。說者謂明憂患與其故,雖若無害於理,然上文使知懼,則既明憂患矣,此又中言之,何哉?師,父道也。保,母道也。師保之前,如臨父母,宜也。今旡師保在前,而嚴憚其辭,愛戴其德,如父母實臨之,何也?蓋以聖人之作易,其於天下後世,不啻如其父母師保之心也。率,循也。揆,度也。方,所也。既,終也。學者之讀其書,能如父母師保之臨其前,然後循其同異之辭,以度其屢遷之所由始而極其終,則雖千變萬化,終冇典常,其條理粲然不可紊也。故曰: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。記曰:甘受和,白受采,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。則其侮聖人之言,宜矣。而望道之行,知是書之不可遠,不亦難乎?或曰:此章既言不可為典要,又曰既有典常,何也?曰:德無常師,主善為師,則善者其常也。善無常主,協于克一,則一者其常也。是故上下旡常,剛柔相易,則不可為典要矣。同歸而殊塗,百慮而一致,是豈不可為典常哉?今之言易者,或覩其形似而妄一其義,及其不可通,則又妄二其說,從而詰之,則曰易不可為典要者也,豈不繆哉?
易之為書也,原始要終,以為質也。六爻相雜,唯其時物也。其初難知,其上易知,本末也。初辭擬之,卒成之終。若夫雜物撰德,辨是與非,則非其中爻不備。噫!亦要存亡吉凶,則居可知矣。知者觀其彖辭,則思過半矣。二與四同功而異位,其善不同,二多譽,四多懼,近也。柔之為道,不利遠者,其要无咎,其用柔中也。三與五同功而異位,三多凶,五多功,貴賤之等也。其柔危,其剛勝邪?
前章既言易有典常,此章遂論其統要之所在。說文曰:質,主也。原其始於初,要其終於上,以為一卦之主也。雖六爻相雜,疑若難明,唯其物之當乎時,斯為主矣。其初難知,其上易知者,本藏而末見,積累之微,而成效之著,依違之未定,而向背之已明也。故爻之辭,初而擬之,卒而成之。擬之者,言其未定也;成之者,言其已然也。終字亦衍文。卒之為言終也,與前章衍開字同。若夫雜以隂陽之物,剛柔之撰,仁義之德,而辨其是非,則非其中爻不備。何者?本末雖在於初、上,而是非決於中爻也。中爻者,二、三、四、五是也。二、三、四、五俱謂中爻,何也?曰:由三畫而言之,則二、五為中;由六畫而言之,而三、四為中;由初、上而言之,則二、三、四、五俱為中也。求本末於初、上,辨是非於中爻,夫豈易哉?故夫子從而噫之,以為學者苟求之而弗得,亦不過要其如是而存,如是而亡,如是而吉,如是而凶,則居然可知矣。存亡吉凶,爻則有之,而彖辭固已指其所在,是以智者觀之,思過半矣。二與四,三與五,剛柔同而上下異之,以其善不同。二多譽,四多懼,何也?二遠而四近也。柔而近尊,進退危疑,是以多懼也。遠既无咎,柔又得中,是以多譽也。三多凶,五多功,何也?五貴而三賤也。三、五皆柔,則三危而五不危,是以多凶也。三、五皆剛,則五勝而三不勝,是以多功也。學者以此辨其中爻,而原始要終,以為其質,考其時物,觀其彖辭,將无餘藴矣,烏在其不可為典要也哉?一云:柔之為道,有利不利。文脱二字,亦或然矣。
易之為書也,廣大悉備,有天道焉,有人道焉,有地道焉。兼三才而兩之,故六。六者非它也,三才之道也。道有變動,故曰爻;爻有等,故曰物;物相雜,故曰文;文不當,故吉凶生焉。
前章既言六爻之辨,此章遂論其本諸三才而悉備。故曰:夫易廣矣,大矣,備矣。說卦曰:立天之道,曰隂與陽;立地之道,曰柔與剛;立人之道,曰仁與義。是謂兼三才而兩之。故曰:六爻之動,三極之道也。道有變動,故曰爻。爻者,效也。爻有等衰,故曰物。物者,象也。物相雜,故曰文。文者,經緯也。位以為經,爻以為緯,錯而成文。文有當不當,故吉凶生焉。當不當云者,爻位相得不相得故也。故曰:吉凶者,言乎其失得也。凡此之義,二篇之中反復言之,不一二見而已。考其辭旨重複,不類他經之簡嚴。故近世儒者或疑二篇之文非夫子之作,不知夫子所以贊易為傳而不為經,其體固如此也。為是說者,讀易而不知其義者也。苟知其義,則無是言矣。子貢曰:君子一言以為智,一言以為不智,言不可不慎也。信哉!
易之興也,其當殷之末世,周之盛德邪?當文王與紂之事邪?是故其辭危。危者使平,易者使傾。其道甚大,百物不廢。懼以終始,其要无咎。此之謂易之道也。
前三章言易之為書備矣,此章遂申明是書作於文王,而成於周公。夫周公既已作禮樂以維持當世,措之於太和之域,而是書蓋衰世憂患之意,辭旨淵奥,非中材小智所可窺測,故存其書而不著其人,將有待於後聖,而世或未之知也歟?夫子是以三歎而言之也。然則夫子何以知之?以其辭危而知之也。夫殷之未亡,賢聖之君六七作,周自后稷、公劉積德累仁,至乎古公、季歷肇基王業,而傳之文王。紂為天子,令行禁止脯醢,諸侯莫敢不聽。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而北面為臣,脱於囚虜。當此之時,可謂危矣。文王身當其事,而周公目覩其時,夫安得不危?文王危之,故雖險而卒平;紂唯易之,故雖強而卒傾。其在易,蹇而受之以解,危者使平也;豐而受之以旅,易者使傾也。皆文王與紂之事也。其餘卦爻,亦莫不然。兹因消息盈虚之理,求其為之者而不得,以為易實使之也。夫極於大者,小或有所遺;精於小者,大或有所局。唯易之為書,廣大悉備,是以其道甚大,而百物不廢也。然苟能戒懼以終始者,其要歸於无咎,此則易之道也。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,而無一朝之患。其於是書,雖曰未學,吾必謂之學矣。
夫乾,天下之至健也,德行恒易以知險。夫坤,天下之至順也,德行恒簡以知阻。能說諸心,能研諸侯之慮,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亹亹者。是故變化云為,吉事有祥,象事知器,占事知來。天地設位,聖人成能,人謀鬼謀,百姓與能。八卦以象告,爻彖以情言,剛柔雜居,而吉凶可見矣。變動以利言,吉凶以情遷。是故愛惡相攻而吉凶生,遠近相取而悔吝生,情偽相感而利害生。凡易之情,近而不相得則凶,或害之,悔且吝。將叛者其辭慙,中心疑者其辭枝,吉人之辭寡,躁人之辭多,誣善之人其辭游,失其守者其辭屈。
前章既言易之辭危,而知懼者可以无咎,此章遂申言易本於乾坤,以乾坤而成爻象,以易簡而知險阻,至於愛惡情偽,枝游慙屈,無所遁其情,是故其辭不得不危也。夫爻象雖皆出於乾坤,然八卦既成列矣,則六子之德行,不得不與乾坤異。乾之健確然,故恒易;坤之順隤然,故恒簡。震坎艮剛而雜乎柔,故多險;巽離兌柔而雜乎剛,故多阻。以乾坤之易簡,知爻象之險阻,則能說諸心、諸研、諸慮。以此定天下之吉凶,則無不定;以此成天下之事業,則無不成。亹亹,勉也,事業之所成也。侯之二字衍文,蘇氏已得之。之,王弼例引用此文,亦无侯之二字,韓康伯以來衍之矣。云者,言也;為者,動也。言動象占,所謂聖人之道四焉者也。變化云為,則所謂擬議以成變化是也;吉事有祥,則言動之幾,吉之先見是也;象事知器,則備物致用,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是也;占事知來,則所謂无有遠近幽深,遂知來物是也。兼斯四者,聖人所以與天地參者乎?故曰:天地設位,聖人成能。至於明則謀之人,幽則謀之鬼,雖百姓之愚,亦可使與能之矣。猶中庸所謂夫婦之愚,可以與知焉;夫婦之不肖,可以能行焉。蓋聖人與民同患,而所以開覺延納之者如此。百姓與能,故謀乎人鬼;聖人成能,故贊乎天地也。一卦之象,可復八卦,是謂以象告。屯、蒙、需、訟,初九、六二,是謂以情言。變而通之以盡利,是謂以利言。吉凶悔吝生乎動,是謂以情遷。遠近者言其地,愛惡者言其情,情偽者言其德。或相得,或不相得,或有害,或無害,斯吉凶悔吝之所從生也。其義則爻象之辭備之矣。叛者恧其心,故其辭慙;疑者惑其志,故其辭枝;誣善之人難於指實,故其辭游;失其守者難以求信,故其辭屈。諸如此類,作易者各準其情而為之辭,蓋不止於是。學者詳論而深思焉,則得之矣。臨川王氏曰:六者之辭,於易無有。其或然歟?
周易經傳集解卷三十四
<經部,易類,周易經傳集解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