坎卦:䷜【坎下坎上】
周易經傳集解坎離卷十五
宋林栗撰
序卦曰:物不可以終過,故受之以坎。坎者,陷也。
坎之成卦,大過之變也。自過之坎、巽、兌,皆變而成也。坎者,陽也。大過之中爻,九三、九四陷而為隂,是以謂之坎也。巽為木,兌為澤,過乎木澤而入于陷險之中,是以謂之坎也。夫君子者,未嘗无過物之志也。天下亂矣,而曰我能治之;國家危矣,而曰我能安之。轉禍為福,因敗為功,固君子之心也。然而消息盈虚,天之行也。天之所廢,雖有過人之才,亦末如之何矣。不知時命而強欲反之,未有不陷焉者也。夏之亡也,有關龍逢;商之亡也,有王子比干。如使有其志而必成其事,為其事而必有其功,則自古无亂亡之國矣。是以大過上六有過涉滅頂之凶,過而受之以坎,斯其義也。
習坎:有孚,維心亨,行有尚。
彖曰:習坎,重險也。水流而不盈,行險而不失其信。維心亨,乃以剛中也。行有尚,往有功也。天險不可升也,地險山川丘陵也,王公設險以守其國,險之時用大矣哉!
下坎上坎成卦。曰:坎者,乾坤之四象八卦皆乾坤也。乾之所以不失為乾,坤之所以不失為坤也。震坎艮,三陽也,四象八卦三陽具焉,而不雜乎隂,是其所以不失為震坎艮者也。巽離坤,三隂也,四象八卦三隂具焉,而不雜乎陽,是其所以不失為巽離兌坎也。坎坎成卦,初為坎,二為震,三為艮,四又為坎。震,動也;艮,止也。或動或止,而不出乎險陷之中,是以謂之坎也。習坎有孚,何謂也?曰:習者,再也。書曰:卜不習吉。又曰:一習吉。皆再重之義也。至於温習,亦皆本諸再重以言其義耳。故子曰:習坎,重險也。學易者皆讀重為平聲,取重叠之義。愚謂不然。坎者,險陷之名也,其象水也。地之險陷,水之流行,初无重叠之義,以去聲讀之。或曰:敢問其義?曰:兌坎皆水也,兌為澤,坎為川,何也?兌,止水也;坎,流水也。下實上缺,水盈下流,澤之象也。上下皆虚,水行其間,流而不盈,大川之象也。大川之水,日再至焉,是以謂之習坎也,故曰有孚。朝至為潮,夕至為汐,風雨不失其時,晦蝕不差其度,天下之至信,未有過於此者也。故子曰:水流而不盈,行險而不失其信,是之謂有孚也。說者皆疑八卦唯坎加習字,苟不係之以習,何以明大川之象乎?維心亨,何謂也?曰:坎之二五是也。一陽陷於二隂之中,其體為震,猶人之善溺,身首俱陷,而心獨亨也。故說卦坎為通。惟其心亨,故无往而不通矣。故子曰:維心亨,乃以剛中也。君子遭難而不失其剛中,何險之不濟?何困而不亨乎?行有尚,何謂也?曰:尚之言配也。自坎而往,則離也。序曰:陷必有所麗,故受之以離。離者,麗也。離者,坎之配也。坎為水,離為舟,舟楫之利,以濟不通,然後坎之功見矣。不得其配,徒險而已,何功之有哉?故子曰:行有尚,往有功也。行則有功,止則无功,其大川之謂歟?夫簡易者,君子之道也。險阻者,小人之行也。今以險為卦,疑若君子,无所取焉。故夫子發明之曰:天險,不可升也。地險,山川丘陵也。王公設險,以守其國。險之時用大矣哉!天若不險,則可階而升。地若不險,則可平而越。王公不險,則无貴賤之差,内外之限,臣民衆庶可得而踰,四鄰諸侯可得而侮,將无以守其國矣。險之時用如此,雖君子不可无焉。夫子是以稱其大也。王之設險象乎天,公之設險象乎地。子貢曰:它人丘陵也,猶可踰也。夫子之不可及也,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。此王公設險之辨也。
象曰:水洊至,習坎;君子以常德行,習敎事。
下坎上坎,水洊至也。水之洊至,非潮汐之謂乎?是故君子體之以常德行,習敎事。雞鳴而起,孳孳為善,終日乾乾,夕猶惕若者,常德行也。春夏敎以禮樂,秋冬敎以詩書,春蒐夏苗,秋獮冬狩,習敎事也。朝以聽政,晝以訪問,夕以修令,夜以安身,皆是物也。德行之有常,敎事之時習,能如水之所至,不失其時,則天下无不可為之事矣。舜何人也,予何人也,有為者亦若是,其習坎之謂乎?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!不舍畫夜。蓋將有取於此也。乃若孟子則不然。徐子曰:仲尼亟稱於水曰:水哉!水哉!何取於水也?孟子曰:原泉混混,不舍晝夜,盈科而後進,放乎四海,有本者如是,是之取爾。此孟子之所見也,其異於溝澮者幾希。故孔氏之言水者,自孟子而失之矣。至於老子則又不然,曰: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衆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此老子之所見也。信乎!仁者見之謂之仁,智者見之謂之智,亦各隨其分量而得之耳。子貢曰:君子惡居下流,天下之惡皆歸焉。而老子以為幾於道,後之君子將焉取斯?
雜卦曰:離上而坎下也。
凡卦皆以六爻愛惡為吉凶,惟八卦之卦上下同體,无一爻相應,故不可以雜取其義。惟其位有上下,時有先後,所居之不齊,所遇之不一,則可得而言之矣。離性炎上,其在上卦則炎上之太過老也。坎性下流,其在下卦則下流之已甚者也。下流已甚,故坎下三爻不正而多凶。炎上太過,故離上三爻不正而多懼。惟其二五不失乎中,是以為无咎而已矣。坎之九二不若九五之功,離之六五不若六二之吉,離上坎下,斯其旨歟?今夫坎之所以為水者,一陽陷於二隂之中也。陽為動為實,水之象也。隂為靜為虚,川之象也。是故坎之六爻,其位柔,其畫隂,則取譬於川。其位剛,其畫陽,則取譬於水。水之至也,見水而不見川,九五是也。及其退也,見川而不見水,六四、上六是也。乃若下卦三爻,初三以隂居剛,而九二以隂居柔,是川與水常相半也。水之不足以實其川,失其故道也。川之不足以虚其水,壅而不流也。故卦為六四、六五无咎,九二以其未出乎中,猶可以小得而已。至於初六、六三不得中行,皆入於坎窞而不能出也。上六、六四雖若同功,然上在一卦之終,見川而不見水,豈非絶流之象乎?是以失道之凶不同於初六也。
初六,習坎,入于坎窞,凶。象曰:習坎入坎,失道凶也。
初六,坎也。以隂居剛,而在一卦之下,故曰習坎,入于坎窞。三畫,坎也。六畫,亦坎也。四象、八卦,皆坎也。以坎居坎,習坎之象也。是故初與三、四與上,皆有重坎之象焉。窞,小坎,水之旁入也。下卦之下,而又遇坎焉,入于坎窞之象也。陽為動,隂為止。當坎之初,動之時也。入于坎窞,止而不行,是為棄水矣。水流而不盈,行險而不失其信,故雖縱横萬折,極其濟物之功,而進退遲疾,不失其常度,是以貴乎習坎也。若失其道,而入于坎窞之中,則窞而不能自出矣,欲无凶,得乎?是以君子惡居下流也,故曰凶。子曰:習坎入坎,失道凶也。或曰:川之猶為澤也,曷謂其棄之哉?曰:所貴乎川者,為其不舍晝夜,流行而不息也。若壅而為澤,則无利涉之功,无日新之德矣。謂之棄水,不亦宜乎?是故坎為陽,兌為隂。陽為君子,隂為小人。君子之棄,而小人之歸,是以為失道之凶也。
九二:坎有險,求小得。象曰:求小得,未出中也。
九二,震也。以陽居柔,而在下卦之中,故曰坎有險。震,動也。坎,陷也。動乎險陷之中,而不當其位,坎有險之象也。夫大川之水,无險不平。今居下而有險焉,則濺濺之流也。然而未出乎中,故曰求小得。傳曰: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於㘭堂之上,則芥為之舟。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然則九二之水,不足以行大舟。近者求濟,小有得而已,不能无所不通如九五也。子曰:求小得,未出中也。若居下流而又出乎中,則入于坎窞矣,何小得之云乎?
六三,來之坎坎,險且枕,入于坎窞,勿用。象曰:來之坎坎,終无功也。
六三上體為艮,下體為坎,以隂居剛而在下卦之上,故曰來之坎坎。來下坎也,之上亦坎也,故曰險且枕。
按陸氏著義,枕古本作沈,直林反,傳寫誤耳。沈,深也。下坎上艮,坎為水,艮為山,水在山下,險且深也。坎,陷也。艮,止也。以六居三,不當其位,陷而止,无出隂之象,故曰入于坎窞。或曰:初六在卦之最下,故有坎陷之象。六三在下卦之上,而亦為坎陷,何哉?曰:百川旁大,未必皆下流也。下流而失之者,初六是已。中流而失之者,六三是已。要之不得乎中,不當其位,止而不行,失其故道而已矣,故曰勿用。初居下流,其勢不能自反,是以遂成於凶。三在上下之交,進退之地,其邪正中偏,惟其所趨,故戒以勿用而已。子曰:來之坎坎,終无功也。夫濟人於險難之中,而措之於平夷之地,坎之所以為功也。來往皆險,又何功之有哉?
六四,樽酒簋貳,用缶,納約自牖,終无咎。象曰:樽酒簋貳,剛柔際也。
六四,上體為坎,下體為艮,以隂居柔,而在上卦之下,故曰:樽酒簋貳,用缶,納約自牖。酒,陽也。食,隂也。一陽二隂,坎之數也。缶,瓦器也。詩曰坎其擊缶是也。牖,室前也。禮曰飯於牖下是也。約,劑也。周官:司約掌邦國及萬民之約劑,治人之約為上。凡大約劑書於宗彞,小約劑書於丹圖。鄭氏曰:劑謂劵書神,約謂命祀郊社群望及所祖宗也。然則古者王侯至於萬民,其國家之典祀,皆有約劑。其不能修祝嘏者,約約劑而已。缶,聲之所從出;牖,約之所自入,皆坎之象也。禮曰:鼎俎奇而籩豆偶。隂陽之義也。爾雅:大琴謂之離,小罍謂之坎。琴謂之離者,形中虚而外實也。罍謂之坎者,形中實而上下皆虚也。古之制器尚象蓋如此,故玄酒在室,醴醆在戶,粢醍在堂,澄酒在下,則酒醴之用,不一而足也。三牲之俎,八簋之實,水草之菹,陸產之致,則品物之薦,非二而已也。若夫六律八音,所以妥侑;六祝六祈,所以昭告;五几六席,所以辨位。其禮樂之備至,孔子且有所不知。今也一樽之酒,二簋之食,其樂用缶,其告用約,納之自牖,可謂簡且陋矣。然而君子以是而為禮,鬼神以是而來歆者,貴其有常而不失信也。損之彖曰:曷之用二,簋可用享。凶荒扎瘥,與時俱損也。此言樽酒簋貳,用缶,納約自牖,終无咎者,朝夕之奠,不失其常也。詩云:于以采蘋,于以采藻。于以奠之,宗室牖下。誰其尸之,有齊季女。說者曰:女敎既成,告於祖廟,牲用魚,芼之以蘋藻,所以成婦順也。以愚觀之,於義未該。采蘩之序曰:夫人不失職也。夫人可以共祭祀,則不失職矣。采蘋之序曰:大夫妻能循法度也。能循法度,則可以承先祖,共祭祀矣。自天子至於庶人,飲食不敢忘其先,故公侯大夫之家,朝夕必祭。采蘩、采蘋,朝夕之祭也。祭必有尸,无尸曰奠,故其詩云奠於牖下,而使季女尸之,以明其專且潔也。被之僮僮,夙夜在公,以明其不失常也。故曰苟有明信,澗溪沼沚之毛,蘋蘩蕰藻之菜,筐筥錡釡之器,潢汙行潦之水,可以薦於鬼神,羞於王公者,昭忠信也。若夫女敎既成,牲用魚,芼之以蘋藻,亦習為婦道而已矣。然則樽酒簋貳,用缶,納約自牖,其亦采蘩、采蘋之義乎?然而係之坎六四,何也?四居上下之交,進退之地,其體坎艮,陷而止,與六三均耳。三為來之坎坎,險且沈,入于坎窞。四為樽酒簋二,用缶,納約自牖,皆坎象也。三在下卦之上,而四在上卦之下,三以隂居剛,四以隂居柔故也。夫坎之成卦,取諸水也。陽為水,隂為川,下卦之上以隂居剛者,水至而川見也。上卦之下以隂居柔者,水退而川見也。水至而川見,陷而止者,失其道而入于坎陷也。水退而川見,陷而止者,行險而不失其信也。夫水之至也,可以言其利涉之功,及其退也,言其不失信而已。人之平居所以致其誠信者,未有於君父神明之為至。郊祀之禮,禘嘗之事,致愛則存,致慤則著,然未若一飯必祭之為不妄也。故以樽酒簋,二用缶,納約自牖明之,君子之道於是為有孚矣,故曰終无咎。夫禮雖簡而信已孚,物雖薄而誠已至,神之所饗,不在兹乎?是以終无咎也。子曰:樽酒簋貳,剛柔際也。一奇而二耦,樽圓而簋方,六四以隂居柔,而爻具斯象者,豈非上接九五,剛柔相際,以是而言之乎?或問:二四有坎兼艮之體,二爻之象,曷為不取諸艮歟?曰:此八純之卦,非五十六卦之比也。方其未重也,既以為坎矣。及其重之,又不失為坎也。雖六畫既成,有震有艮,而不足以易其本象,是故六爻皆取諸坎也。若夫二五為行,三四為止,非其所取於震艮者歟?
九五,坎不盈,祗既平,无咎。象曰:坎不盈,中未大也。
九五,震也。以陽居剛,而在上卦之中,故曰坎不盈,祗既平。震,動也;坎,陷也。以陽剛之才,動乎險陷之中,水流而不盈也。祗,適也。以九五居中而不過,適至於平也。水之流行,適至於平而已,舟楫之利,於是乎賴之,此象所謂行有尚者也。過乎平,則溢而失道,入于坎窞矣。水失其道,舟欲安行,不可得也,故曰无咎。子曰:坎不盈,中未大也。言其得中而未至於大,是以為无咎也。說者乃以其未大而少之,則失之矣。潮汐之至,有小有大,九二為小,九五為平,是以言未大也。大斯盈,盈斯溢矣。夫所以陷者,為其過也,故曰物不可以終過,故受之以坎。然則君子之取於坎者,求其平而不求其大也,故曰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!由是言之,孟子所謂不盈科不行者,蓋亦未嘗觀其瀾也。夫六四之有其信,九五之有其功,可謂吉矣。不曰吉而曰无咎者,坎險難之象也。利涉而无咎者,吉可知矣。
上六:係用徽纆,寘于叢棘,三歲不得,凶。象曰:上六失道,凶三歲也。
上六,坎也。以隂居柔,而在上卦之上,故曰係用徽纆,寘于叢棘。徽纆,索也。叢棘,刺也。上坎之中,時之極也。見川而不見水,若將終焉者,是失其道而絶其流也。然則係用徽纆,寘于叢棘,其敗舟之象乎?故曰三歲不得,凶。自四至上三爻,故有三歲之象。水之洊至,不失其時,則舟之往來,不改其常。川竭而廢舟,至於三歲之久,而不得其道,凶可知矣。九家易坎為叢棘,為桎梏,故又有刑獄之象。叢棘如今之棘圍,所以限囚之出入也。說者謂王之外朝,左右九棘,大司寇聽刑於棘木之下,非其義矣。棘,以木言者,棗也。以叢言者,刺也。今言叢棘,是叢生之棘,非九棘之謂也。係而寘之,非朝位之稱也。險之時用,君子固有不得已焉,蓋將以出險而已。今在一卦之上,而以險終之,是甘心於行險者也。係用徽纆,寘于叢棘,不亦宜乎?故子曰:上六失道,凶三歲也。周官用圜,凡害人者,寘之圜上,而加明刑焉。其能改者,上罪三年而舍。其不能改而出圜上者,殺。易之所謂三歲不得者,其不能改而出圜上者乎?是以係之凶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