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言曰:元者,善之長也。亨者,嘉之會也。利者,義之和也。貞者,事之幹也。君子體仁足以長人,嘉會足以合禮,利物足以和義,貞固足以幹事。君子行此四德者,故曰:乾,元亨利貞。
六十四卦,乾、坤有文言,何也?大象釋之矣,又將申言之,不幾於贅乎?聖人以學者執文害意,舉一隅不以三隅反,故於乾卦凡三釋彖,五釋小象,反復發明,或一言而互稱,或數言而同指,使學者觸類而長,深思而得。至於坤,則申言之而已。至於他卦,亦特舉其一二,見於繋辭之訓。學者明乎乾則通乎坤,明乎坤則六十四卦无不通矣。將使夫子悉而言之,則有不勝言者矣。或曰:何以謂之文言?曰:子不云乎:物相雜,故曰文。又曰:其旨遠,其辭文。由是言之,即彖象之辭也。夫子盖曰:言之不文,行之不遠。學者考其象,讀其辭,而不知其義,則將棄置以為卜筮之書。聖人盖有不得已焉,故演釋其文言,以為道德性命之理不過如此,使學者盡心焉矣。仁善為吉,義善為藏,豈弟君子,宜君宜王,故曰元者善之長,又曰體仁足以長人。不會則不通,不嘉則不暢,觀其會通,行其典禮,故曰亨者嘉之會,又曰嘉會足以合禮。非義无以制,非和无以行,行天下之大順,致天下之大利,故曰利者義之和,又曰利物足以和義。通變之謂事,立本之謂幹,知終知始,成巳成物,故曰貞者事之幹,又曰貞固足以幹事。乾為君子,在乾為元亨利貞,在君子為仁義禮智,惟君子能行仁義禮智四德者,故其彖曰乾,其辭曰元亨利貞也。元言仁,亨言禮,利言義,貞不言智,而此幹固之言又近乎信,學者疑焉,无足怪者。是故兼乎智信而言之矣。或曰:信於五行為土,於四時為季,而乃曰貞也者,兼乎智信而言之,何也?曰:子不云乎?艮也者,東北之卦也,萬物之所成終而成始也。夫萬物於此終,於此始,非智不足以知之,非信不足以守之,仁義與禮非其物也。是故水土皆生於坤而盛於坎,至於艮則成矣。成者誠也,故曰成乎艮。誠則明矣,明則誠矣。知之不明則守之不誠,守之不誠則發之不勇,乾元亨利无自而見矣。貞固足以幹事,不亦宜乎?是故聖人仰觀鳥獸之東龍震木,仁也;西虎兌金,義也;南烏離火,禮也;北合龜蛇,坎艮之象也。聖人之言甚微而顯,至曲而中,如此而言,盖舉三隅矣。今之儒者莫能以一隅反是,可悲也巳。或曰:文言四德,魯穆姜固巳言之,非聖人之言也。曰:是何言乎?聖人吐辭為經,必不盡出於巳。誠使先民有是言,穆姜誦之而夫子亦誦之。是言也,穆姜云元體之長,以物象為義也;夫子云元善之長,以訓詁為義也。言各有當如此,豈可誣也哉?以為其語出於穆姜,則不智之甚矣。
初九曰潜龍勿用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隱者也。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,遯世无悶,不見是而无悶,樂則行之,憂則違之,確乎其不可拔,潜龍也。
不易乎世,故遯世而无悶;不成乎名,故舉世非之而无悶。樂則行之,簞瓢之樂也;憂則違之,飢溺之憂也。君子獨居而樂,獨思而憂。樂其樂而違其憂者,豈無心於天下哉?以為行未成而名未立,道可隱而身不可不立,是則潜龍之時也。
九二: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。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正中者也。庸言之信,庸行之謹,閑邪存其誠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《易》曰: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。君德也。
庸,常也,中庸之謂也,九二中正故也。言易者皆謂剛柔得位為正,不得其位謂之不正。然夫子於是言正中,學者可以知易矣。
九三曰:君子終日乾乾,夕惕若,厲,无咎。何謂也?子曰:君子進德修業。忠信,所以進德也。修詞立其誠,所以居業也。知至至之,可與幾也。知終終之,可與存義也。是故居上位而不驕,在下位而不憂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進德所以成己,修業所以成物。忠信,言行之本也;言行,忠信之表也。言出乎身,加乎民,故修其辭;行發乎邇,見乎遠,故立其誠。君子之德盛矣,而不忘於進;業廣矣,而不忘於修。是以日新而富有也,是之謂居業也。九三居下乾之上,在人君之位;居上乾之下,在人臣之位。知其可至,於此而至之,可謂不失其幾矣;知其可終,於此而終之,可謂不失其義矣。知至至之,故在上位而未嘗驕;知終終之,故居下位而未嘗憂。至之言極也,終之言盡也,皆九三之謂也。或曰:九三之位,危疑如此,烏知其在下位而不憂乎?曰:以其乾乾而知之也。夫乾,天下之至健,而德行恒易也。反復皆乾,不離於道。君子進德修業,居易以俟命,夫何憂之有哉?說者或謂三知上之可至而將至之,是則行險以僥倖者也,欲无憂得乎?
九四曰或躍在淵,无咎,何也也?子曰:上下无常,非為邪也;進退无恒,非離羣也。君子進德修業,欲及時也,故无咎。
上下以位言,進退以龍言。九四之位,謂之上則上乾之下也,謂之下則下乾之上也,是不可為常也。九四之龍,謂之進則猶在乎淵也,謂之退則已躍乎上也,是不可為恒也。為上而能君,為下而能臣,是謂无常。可以進則進,可以退則退,是謂无恒。人見其无常,則疑其為邪;見其无恒,則疑其離羣。不知君子之進德修業,上下進退,各有其時,欲及其時,固宜如此也。然則九四者,何以知其進德修業,而非為邪離羣者乎?曰:以其乾乾而知之,體重乾之健,得剛健之正,是以上下而非為邪,進退而非離羣也。或曰:然則九三、九四皆為乾乾,而上下進退之辭不繫之三,何也?曰:上下進退云者,言其不可測也。三、四者皆龍變化之位,三在人間,而四則離之矣。龍未離乎人間,未可以言變化也,謂之反復乾乾可也。盖以九居三,可以為剛,不可以柔,故曰乾乾,言其至健而已也。以九居四,可以為剛,亦可以柔,故曰或躍在淵,言其變化无常,不可測識,而不謂之乾乾也。以九居四,故有上下進退之辭;以九居上,故有得喪存亡之義。夫豈苟云乎哉!
九五,飛龍在天,利見大人,何謂也?子曰: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,水流濕,火就燥,雲從龍,風從虎,聖人作而萬物覩。本乎天者親上,本乎地者親下,則各從其類也。
水之所流必濕,火之所就必燥。虎嘯而風自生,龍生而雲自行。何以知其然也?濕,土氣也;燥,金氣也。土者,艮也;水者,坎也。坎之從艮,以其類也。金者,兑也;火者,離也。離之從兑,亦其類也。夫燥濕之文,固以從水火矣。雲者,坎也;龍者,震也。坎之從震,以其類也。風者,巽也;虎者,兑也。巽之從兑,以其類也。所以然者,同聲不得不應,同氣不得不求。故燥濕不與水火期,而水火即之;龍虎不與風雲期,而風雲隨之也。是故以聖人之德,居聖人之位。其德昭明,其位萬物咸覩,亦以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故也。或曰:曷不 乾為金,坤為土乎?曰:艮者,東北之土,其象為止,水之所畏也。坤之為土,柔順而已,非水之所從也。兑者,西方之金,其象為毁折,火之所制也。乾之為金,則剛健純粹矣,非火之所就也。是故本乎天者親上,震、坎、艮從乾而居也;本乎地者親下,巽、離、兑從坤而位也。是則各從其類者也。然而係之九五,何也?曰:五陽位而在天,九陽物而為龍,龍之與天,皆為陽物,龍飛在天,固其所也。天者乾也,龍者震也,震之從乾,以其類也。故夫有天下而君之,謂之天子者,其義盖取諸此也。或曰:如子之論,飛龍在天,震從乾也;雲從龍者,坎從震也;水流濕者,坎從艮也。夫九五既為乾,又為震、坎、艮,何也?以九居五,以聖人之德,居聖人之位是也。而又曰:羣賢並興,萬物咸覩,其象何從而生?其意何從而出也?應之曰:不明乎此,而可以學易乎哉?震之一陽,乾之始也;坎之一陽,乾之中也;艮之一陽,乾之終也。得其全者為乾,得其一者為震、坎、艮。夫乾之在爻,則既已列而言之矣。以九居五,得乎陽者,无不在焉,是故兼乎三才之象也。夫九五者,豈其以聖人之德,居聖人之位,如斯而已乎?尊者從其尊,卑者從其卑,大者從其大,小者從其小,斯九五之為矣。是故聖人有作,而羣賢並興;飛龍在天,而萬物咸覩。本乎天者親上,本乎地者親下,則九五之時義也。
上九曰亢龍有悔,何謂也?子曰:貴而无位,高而无民,賢人在下位而无輔,是以動而有悔也。
五陽位,上隂位,以九居上,貴而无位也。陽為君,隂為民,乘乎九五,高而无民也。陽為主,隂為輔,遠於二四,志不相應,賢人在下而无輔也。无位而无民,遠賢而无輔,動而有悔,不亦宜乎?
潜龍勿用,下也。見龍在田,時舍也。終日乾乾,行事也。或躍在淵,自試也。飛龍在天,上治也。亢龍有悔,窮之灾也。乾元用九,天下治也。
侍講程頤讀舍為去聲,訓止。夫龍豈止於田者哉?井之初六曰:井泥不食,下也。舊井无禽,時舍也。與此文同,皆上聲讀。下也者,言龍之所在也。時舍也者,言有其德而無其位,不在乎天而在乎田也。行事者,言其進德修業,終日乾乾也。自試者,言其上下進退,或躍在淵也。上治者,言尊卑小大,各當其分,故飛龍在天,窮之災也。言消息盈虚,自然之理,故亢龍有悔也。天下治者,言治不忘亂,安不忘危,沉潜剛克,高明柔克,羣賢並用,垂拱无為,故用九而天下治也。
潜龍勿用,陽氣潜藏。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。終日乾乾,與時偕行。或躍在淵,乾道乃革。飛龍在天,乃位乎天德。亢龍有悔,與時偕極。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
此言上下二卦之分也。初四為始,初則潜藏,而四乃革矣,革之言變也。二五為中,二則文明,而五乃位乎天德矣,德稱其位也。三上為終,三與之偕行,而上乃與之偕極矣,極之言窮也。若夫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者,天无為而六子用,四時行而百物生,斯其則矣。孔子曰:惟天為大,惟堯則之。亦如是爾。九二既曰時舍也,又曰天下文明,何也?此非因相反,所以使學者致其思也。夫時之所舍,而天下以之文明,豈非聖人在下,德博而化者哉?故九二於時為仲春,於晨為單閼。日出東方,天下明矣,治則未也。角見東方,龍出蟄而民就田矣,歲功未也。是故日中星鳥,以殷仲春;日永星火,以正仲夏。春分日中,夏至日永,鳥為鶉火,心為大火,聖人之言,豈苟云乎哉?
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。利貞者,性情也。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!大哉乾乎!剛健中正,純粹精也。六爻發揮,旁通情也。時乘六龍,以御天也。雲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
按文當曰:乾元亨者,始而亨也。利貞者,性情也。陸德明音義云:鄭康成本作情性,章句脱亂,學者不勝異說。然文或從省,語或遁形,惟其理之所歸,雖不校正,亦自暁然,何至紛紛也。夫子既釋元亨利貞為四德矣,懼學者執而不通,於是序雜而言之。序雜而言之者,性情也。元亨之義為始而通,則利貞之義為和而正可知矣。利貞義為情復於性,則元亨之義為性見乎情可知矣。一隂一陽,一始一終,相與循環,莫可窮也。於是又搃而言之曰: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。始者元也,美者亨也,利者利也,不言者貞也,使之正各性命而已,何利之可言哉。若坤之牝馬,屯之建侯,則可得而言之矣。凡此皆一元之用也,故歎之曰大矣哉。大者,元也。元之大,乃乾之所以為大也,故又曰大哉乾乎。剛健中正純粹,乾之合也,故曰精也。六爻發揮旁通者,乾之散也,故曰情也。言精則知六爻之為粗,言情則知純粹之為性,故言曰元亨利,而又曰貞也。乾為天爻,不言天而時乘六龍者,以御天也。天无六子之用,則其穹隆而覆者,有時而息矣。雷以動之,風以散之,雨以潤之,日以烜之,艮以止之,兑以說之,然後元亨利貞可得而見矣,故曰雲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獨言雲雨者,舉陽以該隂,舉中以該上下,而坎也者,隂中之陽也,隂陽和,故雲行而雨施也。或曰:龍以喻為陽氣也,曰坎曰艮,其以類也,又安兼乎三女而言之?應之曰:甚矣,子之不達也。夫三子者,豈能以獨陽而生物者哉?
君子以成德為行,日可見之行也。潜之為言也,隱而未見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。
默而成之謂之行。夫微之顯,誠之不可揜,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也。其在初九,微而未能顯,闇而未能章,故謂之潜。潜者,言其隱而未見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。及夫顯而章,則天下文明矣,而可以弗用乎哉?
君子學以聚之,問以辨之,寛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《易》曰: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。君德也。
學以畜德謂之聚,問以析疑謂之辨,寛以處已謂之居,仁以善世謂之行。有是四者,君德見矣。
九三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重剛則健,不中則險。以健行險,上下无據,苟非乾乾夕惕,安能免於咎乎?
九曰: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。九四與三俱為人位,而子曰中不在人,何也?曰:人位乎中,尊天而親地,四巳離之矣。離乎人而未至乎天,其變化所在,不可得而知之矣,故曰或躍在淵。或之者,疑之也。見其將升,則疑其躍;見其无迹,則疑其在淵。摶之而不可得也,從之而不及也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,君子之德業變化如此,夫何咎之有哉?
大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天且弗違,而况於人乎?况於鬼神乎?
天地、日月、四時、鬼神,皆隂陽之義也。大人與之合,亦隂陽之義而已矣。九者,天之數而大人之德也。五者,天之位而大人之時也。以其德而應其數,以其時而當其位,則大人者與天孰為先後也?其先天乎?天弗之違矣。其後天乎?奉天之時矣。天之遠而尊也,猶莫之能違也,而况於人乎?安能違之而弗從?况於鬼神乎?安能違之而弗助?是以飛而在天,无不利也,故曰天也。故謂聖人成能,人謀鬼謀,百姓與能,斯之謂也。
亢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,其惟聖人乎!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惟聖人乎!
知進不知退,知存不知亡,知得不知喪,此九之所以存於上,至於喪而亡之也。其惟聖人乎!知有進必有退,有存必有亡,故覩存亡進退之幾,有以用之,而不失剛柔之正。是以天下治安,享國久長,而无危亂之事,非聖人而能之乎?故又曰其惟聖人乎,甚之辭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