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陽明
陽明曰:無善無惡者心之體,有善有惡者意之動,知善知惡是良知,為善去惡是格物。一時學者,心儀口誦而艶稱之,不知此四言大有語病。夫以無善無惡而言心體,仍是周子無極之說,恐與頑空何異?孔子釋乾之四德,皆属天道一邊事,其于元之既亨而利貞也,便曰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。既有保合之太和,有乎無乎?不待辨而明矣。文言首兩節全言性之未發,故次節曰足以。足以云云,足以而仍未發,則其所藴可知矣。其言元曰長善,亨曰嘉會,嘉,美也,亦美其善也。利曰和義,和即太和之充也。貞曰事幹,猶云作事之主腦,皆未發之義也。有乎無乎?不待辨而明矣。或以太和指氣而言,夫氣固未有離理者也,只緣為學之初,外襲之念不能不雜,故無善無惡者,欲其心之虚耳。以此為心之體,則大非也。故以為無惡猶可,兼無善而言,失性善之旨,則斷斷乎不可。其曰有善有惡者意之動,亦大非也。夫意之動而有惡也,是有知有識之後,由耳聞目見而入,藏匿於中,而漸次發生者也。今觀一月二月之嬰孩,便知親母,彼其意中亦有何念可以惡言乎?其必兼善惡而言,意始於周子幾善惡一語,此緣周子未明幾字之妙,又誤信漢儒於吉之先見一語添出凶字,遂至貽悮後人,此皆未明幾字之妙也。夫幾者,動之微也,非兩岐之名也。周子本太極而言,其所發則不得不以兩岐之說,求合乎隂陽之義。然周子已知此處善惡二字原有語病,故於後面補說剛柔二義,謂剛有善惡,柔有善惡也。然既别為剛柔,又於剛柔之中而别為善惡,則已在四象之列,而不可以言幾,不知幾者止是動之微耳。太和之發,由長善而出,有何惡之可言?故孔子止言吉之先見,而不復雜以凶字,非無故也,蓋本天而動,則全是太和,赤子之良知可徵也。孔子曰體仁足以長人,體此天也。子思曰發而皆中,動於天也。孟子之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皆於端倪呈露處言,意之方動,遂確乎以為性善云耳。此際又安得有惡之可言而以為有也?夫動而有惡,皆耳聞目見,緣感而入者。故孔子之教顔淵也,曰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防之於將覩將聞之際。子思之作中庸也,亦曰戒慎不覩,恐懼不聞,防之於未覩未聞之先。懼泥沙之攙和清源,朱緑之汙染素質也。孟子曰非由外鑠,蓋誠知外鑠,不必盡善也,安得謂意之動而便有惡乎?子思曰發而中節,發即意之動也,發而有惡矣,猶可以中節言乎?顔子不遠之復,復謂本然之天,遠謂後來之雜也。若說意動便有惡,則顔子之復,亦可云復於惡乎?若說本然之天無善,則亦可云復於無善乎?至以良知說在格物之先,似與大學先致知後格物不相類矣。不知大學之知,乃極致之知,是由格物而得之者也。陽明之良知,是赤子之知,審别物類,分辨好醜,雖至愚極陋,莫不皆有者也。此陽明之卓識也。
陽明之語属員也,曰:緣此數病,良知之所本無,只因良知昏昩蔽塞而後有。若良知一提醒時,即如白日一出,魍魎自消。此語便是性善確証。試問昏昩蔽塞者,外之襲乎?抑中本有者乎?如知非中本有,則不辨自明,而意之動而有惡,可知非確論矣。
陽明之傳,唯王時槐最得聖道之精。時槐,劉文敏之弟子也。罷官後,反身實証,始悟造化生生之幾,不随念慮起。㓕其論性曰:孟子性善之說,决不可易。使性中本無仁義,惻隱羞惡何從而生?且人應事接物,如是則安,不如是則不安,非善而何?
【煦】按:此則知時槐之見地確矣。故凡不知性善之說者,【煦】皆不敢以為知道。
許孚遠亦陽明之傳也,其言曰:以性無不善,故知無不良。
孔子之門,親得聖人以為之師,而得聞一貫者,僅曾子一人。陽明生數千年之後,而得聞一貫者也,宜乎知陽明者之鮮也。
周子發周易之精,開宋儒之始,較朱子之集成者難矣。而無極一圖,實有以發太極之秘,傳聖道之精。自是以後,不逹周易而漫言性理者,皆學也,而非道也,然亦不能無誤。
陳白沙矜慎自持,與朱子相似。大約閩、廣學者多是如此,至其作用,恐不逮陽明遠甚。夫聖人之學,明體逹用,經綸參贊,皆分内事,不徒作自了漢也。孔子之棲棲,孟子之皇皇,皆是如此。若白沙者,自治則有餘者矣。元之學者,人多美静修而薄魯、齊,是未察孔子之於春秋為何如時也。不遇盤根錯節,不足以别利器。人果以聖賢之學自命負焉,所往而不可
不盡閲各家之書,盡得各家之意旨,輒聞人之所聞,恣為褒貶,是猶隔紙牕而覩人形,自謂己確,不知止屬影響耳。佛、老固有差别,陸、王固有短長,然必盡觀其書,知其差别在甚處,短長在甚處,然後持論始可以服人之心。孔子之於老子,猶適周問禮焉,不聞有薄之闢之之一語。周子之太極,邵子之理數,傳授之者始於希夷,希夷固老氏之亞也,不聞并太極理數之說而俱非也。顧乃不滿於後儒之心,竊虞其量狭而多忌矣,亦胡不思之甚耶?天覆於上,地載於下,六合之内,何所不容,豈以其精也粹也而收之,粗也惡也而屏之乎?擇術而進,随人之材分,然廣博之物,非廣博之器,則承受難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