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子
孔子係易曰: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始有太極之名。極也者,極至而無以加也;太也者,尊上之也。因兩儀既形,推出所由以生之之故,其中包含藴藉,有無混合,可想而不可知,乃始以太極二字贊之。亦如乾彖之釋乾元,止以大哉二字贊之,即欲實指其中之妙,不過曰萬物資始而已,而其中之妙不可言也。子思於未發之中,說出喜怒哀樂,即是此等之法。後人不知太極二字止是贊詞,而或有或無,各競一解矣。然欲直謂為無也,而兩儀四象實由此生;欲直謂為有也,乃當兩儀未生之時,又實不知其所由以生。故凡學周易,窮道理,不若止存太極二字,不必别置一解,猶不失孔子係易之實理也。
太極之說,自孔子發之,秦、漢以後,杳不得其解矣。周子得於希夷,而後之儒者始知有太極之說。周子之功偉矣,然其理之不可思議,不可言說者,止太極二字盡之。此固不待有圖之可傳,乃始足發孔子之藴矣。然周子之圖則佳,而其說則未盡善也。夫圖之上一圈,在周子以無極當之,而其實則太極之妙,有無混合,不可言說者也。其下隂陽劈分左右,則兩儀之象也。其隂中有陽,陽中有隂,則隂陽兩不相離,互根之義也。其下所列五行,則四象也。四象之下,宜列八卦,然八卦之成,不過男女之異體耳。今以成男成女二象當之,故可以當八卦之成也。至加無極二字於太極之上,則未為全美矣。夫太極固非有無之可得言也,朱、陸二子競競辨之,而人終莫知其是非之誰屬。是太極之傳雖有其人,而太極之實恐未有定論也。不如止存孔子之說,不必索之於圖,猶可存太極之真也。
周子立圖之妙,全在無極二字。然此二字,亦只說得流行中之太極,指循環一邊說則可矣。若敦化之太極,為生天生地之大源頭,豈可言無?若源頭果無,則如許大之天地,如許多之萬物,何能生成出來便在循環之中?即此無字,亦未盡確切。今試捫心自問:有乎?無乎?今有,纔搜求到源頭一邊,說著無字者,便指為空宗,便目為禅教矣。孔子乾彖曰:萬物資始。所資者何事?有乎?無乎?中庸之言中也,曰:喜怒哀樂之未發。在中者何事?有乎?無乎?甚矣,後人之自蔽也!
無極之說,宋儒論之極詳,要惟陸子之言為當。詳具朱陸異同辨後。
孟子之性善,只是乾元二字認得確;周子之誠幾德,只是性善二字說得精,縂是率性之謂道一句見得明耳。獨於幾中分言善惡,竊懼其未盡然也。乾彖言天命之謂性,便曰保合太和,曾有些子戾氣可言乎?縂由認幾字為兩岐之名,遂至貽悞後人,說成氣質之性,此不可不亟正者也。
幾非兩岐之名也。易曰:幾者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。此微字即中庸莫顯乎微之微,然止单說吉字一邊,則人性之本善亦可見矣。漢儒添出凶字,則未達聖人之旨矣。
周子之誠、幾、德,即周子圖中之旨也。誠,極也;幾,兩儀也;德,五行也。比諸周易,即太極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之說。自漢以來,淹沒已久,而周子揭之,俾後之學者得以窺太極之精微,探周易之大本。周子擔當斯道,其力偉矣。獨惜於八卦及六十四卦未能盡情標發出來,猶不能無缺略不全之憾。
陽變隂合,變合字最精。變言其陽之動,合者合焉而已,明隂之無為而順受也。變者神用,合者形用也。
動静者,隂陽之義,兩儀之事也。兩儀者,太極之所生也。太極一動便分兩儀,故曰太極生兩儀,非先生陽而後生隂也。必待陽之動極乃始生隂,則隂為陽之所生,非太極之所生矣。即以動極之極認為太極,則是太極便具動静兩體,不得為太極矣。故周子所云止是流行之太極,非敦化之太極也。
周子太極之上忽添無極,何也?曰:此中原不是無,只是安放不下一箇有字。中庸曰: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。既曰未發,便是未嘗有,而仍添喜怒哀樂四字於上,則是此中之涵藴無所不有,所以曰無極而太極。然止目之為中,則是但指其所在之位而証之,至其中所藴仍不可得而言,所以謂為無極也。
天命之謂性,此性字便是無極;率性之謂道,此性字便是太極。天是一元敦化之太極,性是流行在人之太極。誠通誠復,即子思率性之謂道也。
誠精故明,此明字即曾子明德之明,即子思誠明之明。然先儒講學者多,解此明字者絶少。孟子之良知,周易見天地之心,皆此明也。姚江標良知之說,而又取陽明以為之號,豈無見者乎?今試思愚夫愚婦,雖甚暗昧,苟一解說,皆可洞曉,非此心自然之明,原有中存者在,烏乎能然?天下最難明之事,非心上見得極確,能行之無誤乎?夫此見得極確,非此心之明乎?未窺其際者,猶嘖嘖焉排駁陽明良知之說,甚矣!可與共學者多,可與適道者難也。
周子最有見地,唯誠、神、幾三字,其無極圖便從此三字出來。然細玩之,仍與無極之說相似。孔子乾元之利貞,說太和矣;於人心之一元,說善長矣。孟子於性中,說善矣;子思於性中說天,說發而中節矣。此之所謂誠者,即周子之言性也。乃固謂誠為無為,彼能亨之妙,伊誰氏之為乎?兩儀非太極之生乎?抑别有為之者出於其間乎?當知孔、孟之所謂善,子思之所謂天,皆是說性中之藴大難量耳。其藴之大難量者,皆因後此之作用大難量也。今曰無為,豈有終古寂静、不發不率之時乎?不且為釋氏之頑空寂滅乎?故知無為二字,與善字、天字之旨未合。
周子曰:幾善惡。孔子曰:幾者,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。夫既曰動,便是說亨邊之事,豈有從太和繼善而來,從長人之元善亨嘉而出,顧猶有惡之可言乎?有惡猶得為嘉之會乎?猶得有義之和乎?此與善惡渾之說,孰得而孰失乎?故知周子幾字之說,亦未甚當。孔子之言幾也,只言其方動耳,乃於動字之下,便繼之曰吉之先見,言吉而不言凶,是即性善之旨。子思、孟子皆於此處得力,所以為孔子一脉之傳。漢儒不知此旨,吉字下添出凶字,以致後儒并將善惡二字解說幾字。遊其門者,據誠無為幾善惡之說,又分說義理之性、氣質之性,傳授不確,貽悞後世不少,恐聖人之本文不可一字增損也。學者細心味之,當自了然。太極動而生陽,既曰太極動,則是以太極為静體也;既曰動而生陽,則是以太極為隂質矣。觀下文静極復動之說可知矣。夫動静皆兩儀之事。動静,幾也;隂陽,幾也。隂陽與太極原有所分。太極,敦化者也。幾者,太極所生,方亨之作用也,故曰動之微。今止曰動而生陽,静而生隂,不曰動而生陽,動而生隂,則未知幾之所以為幾也。夫幾者,動之微也。動然後有生,静則烏能有生乎?今目静隂為太極,宜乎以无為稱也。夫太極者,渾渾淪淪,活潑潑地,其出不窮,其生不己者也。而要其為體,則夐不可知,不可思議,不可言說。故孔子於乾之一元,但曰萬物資始而已。其所生者,則兩儀也。所以謂之為幾,非止動陽之一儀也。今必待動而既静,然後生隂,則已在流行一邊,非敦化一邊之太極也。夫乾元者,周易之太極也。孔子釋之,一曰資始,一曰善長矣。何嘗有静隂之目乎?静矣,而萬物復何資乎?周子於幾中兼說善惡,是明知幾為兩岐之名也。及其說太極之動,却又单說一箇陽字。夫動非幾乎?何前謂為兩,而此謂為一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