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繫辭傳》上下二篇,孔子通論一經之卦爻大體凡例所為作也。先儒謂其無經可附,而自分上下云。
按:《繫辭》作上下傳者,王肅本也。司馬遷則稱「易大傳」。孔子晚而好易,讀之韋編三絶,而因作十翼。何謂十翼?《彖辭上傳》、《彖辭下傳》、《象辭上傳》、《象辭下傳》、《繫辭上傳》、《繫辭下傳》、《文言傳》、《說卦傳》、《序卦傳》、《雜卦傳》也。古《易》,文王之卦辭,周公之爻辭,與孔子之十翼,離為十二篇。經自為經,傳自為傳。自漢費直,始將《彖傳》、《象傳》、《文言傳》雜入卦中,而《繫辭》、《說卦》、《序卦》、《雜卦》諸傳另為一書。晉王弼作註,皆依之,即所謂無經可附者此也。宋儒程頤《易傳》一如費直之本,自朱熹為《本義》,乃復古《易》之舊,而經傳又分。明洪武間,頒行學宮,令士子程朱傳義兼習。成化時,奉化教諭成矩始單刻《本義》行世。而篇章次第,又悉依程氏,非復朱熹原本,今世所共習者是也。此為《易經》分合源流,故敘其梗概如此。程頤曰:「聖人用意深處,全在《繫辭》。」《繫辭》本欲明《易》,若不先求卦義,則亦不可以讀《繫辭》也。
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卑高以陳,貴賤位矣。動靜有常,剛柔斷矣。方以類聚,物以羣分,吉凶生矣。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變化見矣。
此一章是言聖人作《易》之大原,示人體《易》之實學。而此一節,是孔子以造化之實,明作經之理,見天地有自然之易也。天地者,乾坤之形體;乾坤者,天地之性情。卑高,兼天地人物言。方者情動之始。物則指人而言之也。象、形,變化所成之體也。
孔子意曰:《易》之首乾坤者何也?蓋天地者,萬物之大父母也。天確然在上而居尊,地隤然在下而處卑1。而《易》中之卦,純陽至健而為乾,純陰至順而為坤者,已定立於此矣。由是而地與萬物之卑者陳於下,天與萬物之高者陳於上。而《易》中卦爻之上者貴,下者賤,已位列於此矣。天與萬物之陽者,為開闢,為發舒,而其動有常;地與萬物之陰者,為閉藏,為收斂,而其靜有常。而《易》中卦爻之陽而性動者稱乎剛,陰而性靜者稱乎柔,已剖斷於此矣。天下之事情有善惡,而眾理眾欲,以類而聚;物類亦有善惡,而同道同惡,以羣而分。此陰陽淑慝自然之理也。而《易》中卦爻占決之辭,或時之息,事之得,而為吉;或時之消,事之失,而為凶者,即生於此矣。日月星辰在天,而成輕清之象;山川動植在地,而成重濁之形。此皆實理之變化也。而《易》中蓍策所揲之卦爻,陽窮於九則退而化為八,陰窮於六則進而變為七者,即見於此矣。蓋《易》書之有乾坤,且有貴賤剛柔,吉凶變化,無一不備,皆非聖人私智之為也,不過因陰陽之實體而形容摹寫之。是故,因至著之象以見至微之理,觀天地即可以見《易》也。大哉《易》乎!天地且不能隱,而況於人物萬事之變乎!
是故,剛柔相摩,八卦相盪。鼓之以雷霆,潤之以風雨。日月運行,一寒一暑。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。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乾以易知,坤以簡能。
此五節是言,聖人作《易》而乾坤之理分見於天地也。摩,摩戛也。盪,推盪也。風亦云潤者,承雨而言爾。知,管也。作,造也。成,就也。
孔子意曰:伏羲見天地間無往非易,不過陰陽兩端,是故畫奇偶以象之。奇則稱剛,偶則稱柔也。剛柔既立,變化無窮。以一剛為主,而以一剛一柔摩於其上,則為太陽、少陰;以一柔為主,而以一剛一柔摩於其上,則為少陽、太陰。而四象立矣。太陽與少陰相摩而生乾、兌、離、震,太陰與少陽相摩而生巽、坎、艮、坤,而八卦成矣。所謂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《易》之小成也。由是以乾兌離震為主,各以八卦推盪其上,則自乾至復,三十二之陽卦立矣。以巽坎艮坤為主,各以八卦推盪其上,則自姤至坤,三十二之陰卦立矣。所謂八卦相錯,因而重之,《易》之大成也。《易》既作,則凡造物所有,孰非《易》理之著見?如陰陽搏擊而為雷霆之鼔動,陰陽和暢而為風雨之潤澤。日者陽之精,月者陰之精,則運行而代明焉。寒者陰之肅,暑者陽之舒,則迭運而無端焉。此成象之實體也,即此剛此柔也。天地絪緼,萬物化生,陽而健者乾之道也,人物得陽之多則成男;陰而順者,坤之道也,人物得陰之多則成女,此成形之實體也,亦此剛此柔也。然成男成女,雖乾坤一定之分,其實有相須之功。故凡人物之始也,乾皆有以主之。質雖未形,而胚胎朕兆已全於一施之初矣。其成也,坤皆有以作之。即乾之所始者,悉為之翕受培養,而醖釀造就,以終其事矣。陰陽之不能相無者如此。夫盡物而始乎乾,宜若難矣。然乾健而動,常有餘力,故氣一至而萬物俱生,理一行而萬物即動。初無艱深留滯之勞,何易如之?盡物而成乎坤,宜若煩矣。然坤順而靜,皆不自作,故承乎氣以成形,因乎理以成性。初無區畫增益於其間,何簡如之?天地生成之妙,無心而成化者,又如此。乃知《易》之未作,易在造化;《易》之既作,造化在易。論乾坤之功,至博而無外;論乾坤之德,又至要而不煩。而人事之效法天地者,從可識矣。
摩戛:摩擦。
易則易知,簡則易從。易知則有親,易從則有功。有親則可久,有功則可大。可久則賢人之德,可大則賢人之業。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。天下之理得,而成位乎其中矣。
此二節是贊聖人之德始於法天地,終於參天地也。
孔子意曰:易簡豈專屬之乾坤哉!人心之良,亦自有易簡。自私欲累之,而易者險,簡者阻矣。有能法乾坤之道,一主乎理而無所容心,則其易如乾矣;一循乎理而行所無事,則其簡如坤矣。易則光明洞達,無一毫人欲之艱深,盡人皆知其中心之所存矣,豈不易知?簡則徑直平順,無一毫人欲之紛擾,盡人皆能循其途轍以作事矣,豈不易從?易知則不遠人以為道,而同心者眾,故有親;易從則盡人皆可與能,而協力者多,故有功。有親則因人之信從,足以驗我所存之是,而精一自信,始終以之,故其中之所存者,可以至於久而不變也。有功則因人之協力,足以輔我行之不逮,而兼人之能為己之能,故其外之所行者,可以至於大而益弘也。可久則純亦不已,與天同其悠久矣。可大則巍乎成功,與地同其廣大矣。非賢於人之德業乎!然其所以然者,則以我之易簡,與乾坤之易簡同原故也。易簡而天下萬殊之理,莫不貫通於我心,統會於我身。是故天有是易,我亦有是易;地有是簡,我亦有是簡。可以成人位於天地之中,與之並立而無歉焉。此體道之極功,聖人之能事也。要之,人心本自明白正大,自為私意所蔽,物欲所擾,往往艱深使人不可近,煩碎使人不可行。如權謀術數之流。天下之理,必皆扞格而不相入。易者存理而已矣,簡者循理而已矣。其始不過坦白要約,而其終至於德崇業廣,與天地參。善學易者,何不從易簡求之乎?
聖人設卦觀象,繫辭焉而明吉凶,剛柔相推而生變化。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,悔吝者憂虞之象也,變化者進退之象也,剛柔者晝夜之象也。六爻之動,三極之道也。
此一章是言聖人繫辭明道之功,君子玩辭體易之學,而此四節言聖人繫辭之事也。聖人,文王、周公也。設,陳也,言設卦則爻在其中矣。象,謂卦爻本然之象。辭,謂卦爻辭。憂,慮也。虞,安也。憂虞言象者,猶云彷彿之意,非觀象之象也。下放此。進退者造化之消息,剛柔之未定者也。晝夜者造化之幽明,剛柔之已成者也。六爻之動,九六之變化也。三極,天地人之理也。
孔子意曰:伏羲畫卦,吉凶之理已默示之矣。然有畫無文,民用弗彰也。文王、周公取伏羲所畫之卦,而布列焉。統觀卦象,而時有消息,則繫卦辭以斷全體之吉凶。析觀爻象,而位有當否,則繫爻辭以斷一節之吉凶。於是易道大備,而利用之功大矣。然辭固因象而繫,而象又因變而著。卦爻之間,九為剛,六為柔。柔退之極,則剛推去乎柔,而柔變為剛;剛進之極,則柔推去乎剛,而剛化為柔。其變化之間,消息當否,無不具焉。此聖人所由觀之以繫辭者也。由觀象繫辭言之,辭之吉者,即人事順理而得之象也。辭之凶者,即人事逆理而失之象也。辭有自凶趨吉之悔,即人事既失之後,困心衡慮,而為憂之象也。辭有自吉向凶之吝,即人事未決之先,安意肆志而為虞之象也。辭占之符於人事者如此。由剛柔相推言之,柔變而趨夫剛者,即氣機之退極則漸長而為進之象也;剛化而趨夫柔者,即氣機之進極則漸消而為退之象也。既變而剛,是即陽明用事,萬物照臨而為晝之象也;既化為柔,是即陰晦用事,羣動宴息而為夜之象也。至於剛柔變化,流行於一卦六爻之間,九六迭運,所謂動也,其即三極之道乎?一太極也。而天地人各得之為三極。其動於初二爻者,即地道之剛柔交錯也;其動於三四爻者,即人道之仁義時措也;其動於五上爻者,即天道之陰陽迭運也。何動非道?何道非極?象變之符於造化者,又如此。
按:太極者,本然之妙;動靜者,所乘之機。故三才各一太極,而太極各兼陰陽。有陰陽則有變化,邵子所謂「天地人之至妙者」也。自卦爻而析言之,則爻各一道一物,各具一太極也;自卦爻而統言之,則六爻一道,萬物統體,一太極也。聖人觀象繫辭,亦止發揮太極之妙而已矣。
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,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。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,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。是以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
此二節言君子學易之事也。上言居者,處之也,謂以易道自居也。下言居者,靜也,指未筮時而言也。易之序,指卦爻辭。獨言爻者,爻言乎變,尤在所當玩也。變即象也,占即辭也,所異者,未筮既筮之别耳。
孔子意曰:辭占象變之既備,則有須臾不能離者,而可不學乎?是故學易君子,其身之居處,安固而不遷者,則在易之序。蓋觀其剛柔消息,一定之次第,以為進退出入之度也。其心之愛樂,玩味而不置者,則在爻之辭。蓋觀其吉凶悔吝,無窮之精理,以為悅心研慮之資也。惟君子身心不外乎易,是故動靜不間其功。方其居而未及卜筮也,則觀卦爻之時位而玩其辭。凡得失憂虞之象,吉凶悔吝之由,皆其心之所會也,而居安樂玩,無間於靜矣。及其動而謀及卜筮也,則觀當動之卦爻而玩其占。凡剛柔相推之變,吉凶所占之決,又皆措諸事焉,而居安樂玩,無間於動矣。夫學乎易,即合乎理;合乎理,即順乎天。窮此理於無事之時,則靜與天俱;循此理於有事之日,則動與天游。是以自天祐之,所趨皆吉,所避皆凶,受休嘉之福而得利順之應也。
按:前章言伏羲之易,而以易知簡能,久大德業,責成於體易者。此章言文周之易,而以居安樂玩,動靜交脩,責成於學易者。蓋天地間,剛柔變化,無一時之間。人在大化中,吉凶悔吝,亦無一息之停。必動靜之間,舉無違理,方盡學易之功,方不負聖人作易之意。
彖者言乎象者也,爻者言乎變者也。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,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,无咎者善補過也。是故列貴賤者存乎位,齊小大者存乎卦,辯吉凶者存乎辭,憂悔吝者存乎介,震无咎者存乎悔。是故卦有小大,辭有險易。辭也者,各指其所之。
此一章是釋卦爻辭之通例也。悔,我自尤也。吝,人尤我也。介,善惡所分之路也。各指其所之,其指卦而言;之,向往也。
孔子意曰:聖人觀象於卦,而繫彖辭。彖者言乎全體之象,舉奇偶純雜,内外消長之形,莫不稱名取類,以擬其形容也。觀變乎爻而繫爻辭,爻者言乎一節之變,舉隱顯、貴賤、當否、比應之殊,莫不支分節解,以觀其會通也。卦爻之辭,有所謂吉凶者,言乎象變中。時有消長,位有當否,而為失為得。失則從逆而凶,得則惠迪而吉也。有所謂悔吝者,言乎象變中,剛柔雜居,善惡未定,向於得而未得,尚有小疵,則内自怨艾而悔生也;向於失而未失,已有小疵,則外招尤釁而吝生也。有所謂无咎者,言乎象變中,有以處非其地,行非其事,承乘比應非其人,足以致咎。然其間不無一節之善,一念之良焉,則能圖回更改而補其所過也。由卦爻辭申言之,是故爻言乎變,而變之所示有貴賤。凡居上而尊者皆貴也,凡處下而卑者皆賤也。易列之而等級分明,則在乎六爻之位焉。彖言乎象,而象之所陳有小大。如姤、遯、否之類,陰為主者,皆小也;如復、臨、泰之類,陽為主者,皆大也。易齊之而使不相雜,則在乎六十四卦焉。夫位有貴賤,卦有小大,而錯綜更迭,得失形焉。本有吉凶之理,特隱而未形耳。易辯之以明得失之報,則在乎卦爻之辭焉。若夫卦爻有小疵,則有悔吝。而易辭一遇悔吝,必為憂之,惟恐人之至於是,而慮遠說詳,不能自釋焉,則存乎善惡初分之介。人能體易之憂,則一念之善有必充,一念之惡有必遏。豈猶至於悔吝乎?卦爻善補過,則為无咎。而易辭一遇无咎,必為震之。惟恐人之終於過,而奮發警惕,不能自寧焉,則存乎天理萌動之悔。人能體易之震,則怨艾深而勇於舍舊,覺悟切而急於圖新,不有以補過而无咎乎?是故卦分陰陽,有小大矣;辭别吉凶悔吝无咎,有險易矣。然辭之有險易者,正以卦之情所向不同而言。蓋小卦之情,回互而艱深,為人欲之私,是以不之於失則之於小疵,而凶悔吝之險辭隨之。大卦之情,坦易而明白,乃天理之公,是以不之於得,則之於補過,而吉无咎之易辭隨之。辭豈有外於卦哉?言卦則爻可知矣。可見聖人繫辭,無非使人趨吉避凶,坦然知所率由,惕然知所畏避。其曰憂悔吝者,即君子慎獨之幾,大賢不遠之復也。其曰「震无咎」者,即成湯改過不吝之勇,太甲自怨自艾之誠也。趨避之道,莫要於此。聖人一一著之於辭,其意深矣。
易與天地凖,故能彌綸天地之道。
此一章是言易道之大,惟聖人能用之。而此一節,先極贊其大,以起下文用易之事也。易指《易》書而言。彌,聯合之意。綸,條理之意。
孔子意曰:至大者莫如天地。凡囿於覆載之中者,皆不足以擬之,而惟易與之齊準。蓋天地之道,不過一陰一陽之變。易以道陰陽,奇偶二畫,包含變化故,於是道有以彌綸之。彌者自其外以統觀,而陰陽生生之妙,無不包括於卦爻之中。其全體渾合,初無一毫之欠缺也。綸者自其内以細觀,而分陰分陽之理,莫不精密於統貫之内。其脈絡條理,又無一節之淆雜也。天地有是道,而《易》書亦有是道。謂之相準,不誠然哉!夫《易》之未作,法天地之道以為易之道,故曰準;《易》之既作,還以易之道理天地之道,故曰彌曰綸。彌之則萬合為一,渾然不漏,猶《中庸》言大德敦化也。綸之則一實萬分,粲然有倫,猶《中庸》言小德川流也。天地之道,即下文所云幽明、死生、鬼神、仁智、晝夜,與夫天地之化育,萬物之生成,皆是也。《易》既能聯合而分理之,則理性命無不畢具。而聖人用易以彌綸天地之道,亦不外乎此矣。
仰以觀於天文,俯以察於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。原始反終,故知死生之說。精氣為物,游魂為變,是故知鬼神之情狀。
此一節是言聖人窮理之事也。天象燦然有章,故曰文。地形井然有條,故曰理。原者推之於前,反者要之於後。精重濁為陰,氣輕清為陽,物之所受以生而未屬於物者也。物既成,則謂之魂魄矣。游者散而遠去之意。魂升則魄必降,舉魂可以該魄也。情狀,猶言氣象也。
孔子意曰:易既能彌綸天地之道,故聖人以易之理仰觀天文:即陰陽之循環以觀其晝夜,即陰陽之升降以觀其上下焉。俯察地理:即陰陽之對待以察其南北,即陰陽之雜居以察其高深焉。天文之夜與下,地理之北與深,幽也。而其所以幽者,陽之變而為陰也;天文之晝與上,地理之南與高,明也。而其所以明者,陰之變而為陽也。幽明之故,以易而知之矣。以易之理推原人物之所以始,始即終之發端。反觀人物之所以終,終即始之歸宿。其始之生氣,凝於妙合之際,而理隨以全,陰之變而為陽也。其終之死氣,散於殂落之餘,而理隨以盡,陽之變而為陰也。死生之說,以易而知之矣。以易之理究其精與氣之凝聚,而既有知覺,又有運動,則為物;精與氣之消散,而魂升於天,魄降於地,則為變。為物者,自無而有,神之來也,伸也,陰之變而為陽也;為變者,自有而無,鬼之往也,屈也,陽之變而為陰也。此蓋造化之迹,二氣之良能。其情無形,而其狀有象鬼神之情狀,不又以易而知之乎?《易》固聖人窮理之書也,總之:幽明者陰陽之顯晦,死生者陰陽之消息,鬼神者陰陽之聚散。此三者,理之難窮者也,聖人皆有以知之。則凡天地人物造物之理,殆無一之不窮矣。是以崇效卑法,生順沒寧,而與鬼神同其吉凶也。聖人窮理之功大矣哉!
與天地相似,故不違。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,故不過。旁行而不流,樂天知命,故不憂。安土敦乎仁,故能愛。
此一節是言聖人盡性之事也。土者身所處之地也。敦,厚也。
孔子意曰:天地之道,聖人之性,雖有不同,然其為理則一而已。聖人盡性,故能與天地配合而相似。相似則立此參彼,無毫髮之違悖矣。其相似者何如?蓋天高明,其道為知;地博厚,其道為仁。皆陰陽之理,而易書具之。聖人盡乎其知,則聰明洞達,而於萬物之理,無不各究其極;盡乎其仁,則區處條理,而於天下之人,無不各得其所。如此則仁以成知,而知有實用,非騖於高遠,非淪於空虛,何過之有?此聖人及物之仁知,其處常者然也。若夫事有不可以常理行,時有不可以常法處者,聖人又為之稱其輕重,委曲遷就以處之,不膠於一定之中,是所謂旁行也,旁行則疑其易流。然行權之中,亦天理之所在,自合乎道義之歸,而不流於變詐之術。此聖人應事之仁知,其處變者然也。天者仁義忠信之理,樂之則默契脗合,而内重外輕;命者吉凶禍福之數,知之則昭融洞澈,而脩身以俟。見之明,守之固,凡事變得失之數,自不足介於光大之心矣,又何憂焉?聖人知之盡如此。凡人不安土,則自擇便利,而濟物之心亡,故仁不敦。不敦仁則私意間隔,而愛物之體隳,故愛有限。聖人素位而行,無入不得,則物我不形,而天理周流,惻怛慈愛之念,無時而不存矣,是安土即敦乎仁也。夫既有以立愛之體,則必有以達仁之用。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,自無一夫之不獲,一物之失所矣。聖人仁之至如此,此則知與天道同其高明,仁與地道同其博厚,故曰「與天地相似而不違也」。《易》固聖人盡性之書也。
按:仁知二者,天德王道之大端也。知周道濟,則體用合一矣。旁行不流,則經權悉當矣。樂天知命,安土敦仁,則與天為徒,與物同體矣。此聖人之全功也。而求其用力,則有要焉。《中庸》言「知仁始於好學力行」,孟子言「知者仁者無不知無不愛,必以當務為急,親賢為務」,可以知其用力之要矣。
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,曲成萬物而不遺,通乎晝夜之道而知,故神无方而易无體。
此一節是言聖人至命之事也。範圍,謂裁成其過。曲成,謂輔相不及。兩在不測之謂神,變化不窮之謂易。
孔子意曰:天地之化,陰陽之氣也。二氣流行,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無非化也。然其化,渾渾淪淪,無有紀極,不能無或過者。聖人則有以範圍之,如順四時之序以定分至,辨九州之界以理疆土之類。一如鑄金之有範,城郭之成圍,使天地之化,無不就裁,以適於中而不過焉。萬物,陰陽之形也。萬物賦形,人有智愚,物有動植,皆待成也。然萬物芸芸總總,難以周遍,不能無或遺者,聖人則有以曲成之。如厚生正德以立民事,樽節愛養以盡物宜之類。一一委曲周到,知之明,處之當,使萬物無不得所,以受其成,而不遺焉。晝夜,陰陽之運也。幽明、死生、鬼神,一屈一伸循環之理,皆晝夜之道也。其理互根,動靜無端,陰陽無始。聖人則有以兼通而知之。知晝矣,又兼乎夜之道而知;知夜矣,又兼乎晝之道而知。如明也生也神也,晝之屬也。晝為陽而陽實根於陰。幽也死也鬼也,夜之屬也,夜為陰而陰實根於陽。一晝一夜,迭運不窮,亘古今,皆是道也。聖人之心與之契合無間,通乎其道而知焉,所謂知化育也。夫天地之化,一陰陽之氣。萬物一陰陽之形,晝夜一陰陽之運,而《易》書亦陰陽之變也。聖人範圍不過,曲成不遺,通乎其道而知有如此,豈非得其至神之妙,而易之變化在心者乎。故言乎神則周流不居,既在此,又在彼。在陽者忽在於陰,在陰者忽在於陽。得一以神,无在而无不在,无方所也。而言乎易則百千萬變,既為此,又為彼。為陽矣,而亦為陰;為陰矣,而亦為陽。用兩而化,无為而无不為,无形體也。《易》固聖人至命之書也,此《易》之所以與天地準而能彌綸天地之道也。
按:仰觀俯察,智周道濟,範圍曲成,所以窮天地之理,盡天地之性,立天地之命也。其道甚大,而實體之,則非求之幽遠者也。不外一動一靜,致中致和而已。窮理盡性,以至於命,聖人反身而皆備焉。
一陰一陽之謂道,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。百姓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鮮矣。
此一章言道之體用,不外乎陰陽,而未嘗倚於陰陽。而此三節言道之命於天而稟於人者,兼示人以體用全備之道也。
孔子意曰:自有天地萬物,則有天地萬物之理,所謂道也。盈天地間,無非道。而所謂道者無他,只是一陰一陽而已。陰陽,氣也。氣之流行,一動一靜,互為其根。一陰矣,又一陽焉;一陽矣,又一陰焉。大而一闔一闢,小而一噓一吸,莫不皆然。所以然者,無非實理之所為,此之謂道也。是道也,其在天命流行,靜之終,動之始,可以觀其繼焉。繼之者,當接續之間。此理方動,出於天而將賦於物。生理所發,化育為功,全是天道之本然,無貳無雜,純然善也。至於賦予於物,各具是道,可以觀其成焉。成之者,物各得其所以生之理,受天所賦,人有為人,物有為物,實理具備,隨在各足,乃為性也。繼善者成性之方發,陽之事也;成性者繼善之已成,陰之事也。此一陰一陽之道,在天命之流行,賦予者然也。若夫成性之後,其在人也,有得陽之動而成性者,仁者也。仁者偏於陽氣居多,故同是道也,自仁者見之,則但識其動而及物之機,以發生布德之仁,目為道之全體,而謂道在是焉,則竟謂之仁矣。有得陰之靜而成性者,知者也。知者偏於陰氣居多,故同是道也,自知者見之,則但識其復而幹事之體,以凝靜生明之智,目為道之全體,而謂道在是焉,則竟謂之知矣。蓋天命之善本無偏,而氣質之受則有偏也。至於蚩蚩之氓1,百姓也,未嘗不囿於道之中,行焉習焉,終身由之,日用是道者也,而不著不察,一無所見,不知有道之仁,亦不知有道之知焉。此又愚不肖之軰也。夫道之全體,陰陽無偏者也。乃仁者知者,各有所見而得其偏,百姓則於道無所知。是以君子陰陽合德,體用全備之道,終鮮其人矣。夫仁,陽也;知,陰也。百姓日用,亦皆陰陽所在也。仁知雖偏,而道本不偏;百姓雖愚,而道無不在。則一陰一陽之道又可見矣。
顯諸仁,藏諸用,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。盛德大業,至矣哉!富有之謂大業,日新之謂盛德。
此二節是以造化出入之機,言道之在天地者,不離陰陽互根之妙也。仁謂造化之功,天地生物之心也。用謂機緘之妙。機是弩之機,緘是絲之總結。機一發,緘一啟,妙用存焉,故以言用也。
孔子意曰:一陰一陽之道,天地之化機,不外是焉。大德曰生,天地之仁也,仁本在内者也。自内而外,以顯諸仁,如春夏之發生,始亨暢遂,無非造化之功。此分一本為萬殊,所以鼓萬物之出機也。神妙變化,天地之用也,用本在外者也。自外而内,以藏諸用,如秋冬之收斂,性情貞固,自有機緘之妙。此合萬殊於一本,所以鼓萬物之入機也。一顯一藏,循環無端;一出一入,變化莫測。以此鼓萬物,而無心成化,其視聖人之有心生成萬物而常懷憂患者,且不與同矣。顯仁藏用之妙,為何如哉?夫仁,德也,而顯仁則德之發也。發而本於德,則德盛於内者也。用,業也,而藏用則業之本也。本而發為用,則業大於外者也。盛德大業,表裏互根,皆無心之化機,其妙不可名言,至矣哉!然則,大業在外者也,而由藏用以言大業,則無外非内也。蓋方其藏用之時,此理無乎不有。萬物氣機,洪纖高下,一一歸根復命,而靜斂其生生化化之機於無聲無臭之中。冲漠無朕,而萬象森然已具,何其富有也,是大而無外者也。此之謂大業也。盛德在内者也,乃由顯仁以言盛德,則無内非外也。蓋方其顯仁之時,此理日生不已,新機遞引,萬物發育,源源而出,動舒其形形色色之象於千變萬化之際,物與无妄,而知其生意肫然在内,所以日新也。是久而無窮者也,此之謂盛德也。夫顯仁,陽也,而顯其所藏之仁;藏用,陰也,而藏其所顯之用。於顯仁見盛德,則體具於用之中;於藏用見大業,則用妙於體之内。是以大業非富有不能,盛德以日新而見此體用一原,顯微無間,陰陽互根者也。一陰一陽之道,其在化機之出入者如此。
生生之謂易,成象之謂乾,效法之謂坤。極數知來之謂占,通變之謂事,陰陽不測之謂神。
此四節言陰陽變易,生生無窮。法象變數,莫非是道。而終言其道之妙,一神之所為也。
孔子意曰:一陰一陽之道,迭運而無端,則相生而不已,於是見其生生焉。陰生陽,陽生陰,生而又生,無有間斷。陰生陽則陰變為陽,陽生陰則陽變為陰。凡天地之消息盈虛,人物之動靜榮悴,其生也不息,故其變易也無窮,是生生之謂易也。此皆陰陽之道,無乎不在者也。吾觀於物,而得乾坤焉。乾以始物,氣初凝而形未具,舉物之形容,一一命意,以成無中之有,彷彿可象,是曰成象。此輕清未形,陽之動也,是之謂乾也。坤以成物,氣既聚而形已受,舉物之體質,一一呈見,而效一定之則,詳密有法,是曰效法。此重濁有迹,陰之靜也,是之謂坤也。一象一法,陽始陰成,此道之在生物者然也。吾觀於筮,而得占事焉。筮者抱蓍問易,推極七八九六之數,以求所值卦爻之動靜,而孰吉孰凶,遂知來物。此則事之未定者,方在占決,是之謂占也,屬乎陽也。既占之後,由極數知來,以通乎凡事之變,而適其吉凶趨避之宜,此乃占之已決者,見之行事,是之謂事也,屬乎陰也。為占為事,陽動陰靜,此道之在占事者然也。然則一陰一陽之道,繼善成性者此也,見仁見知者此也,顯仁藏用者此也,成象效法者此也,極數通變者此也。凡天下之有,不離乎陰陽,而其所以然者,則未嘗倚於陰陽。其為道也,妙於无方,莫知其鄉。即陰而道在陰,即陽而道在陽。在陽亦在陰,在陰亦在陽。陰陽迭運,而道無不在,不可測度,乃天下之至神也。名之謂神,庶乎見道之妙也已。
按:生生之謂易,《本義》云:「理與書皆然也。」蓋由《易》書言之,太極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由是生生無窮,此《易》書中之陰陽變易也。生卦生爻,總不外乎乾坤。乾陽三奇,坤陰三偶,法象備焉,此《易》書中之成象效法也。卦爻既列,制為筮法,極數通變,以定吉凶,以生大業,此《易》書之所以前民用也。凡此皆在《易》書者然也。孔子贊易,只以理言之,而《易》書則具有此焉。可見《易》書所以摹寫此理,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,一陰陽也,陰陽一道也,道之妙神也。至哉易也!是在思而得之矣。
夫易,廣矣!大矣!以言乎遠則不禦,以言乎邇則靜而正,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。夫乾,其靜也專,其動也直,是以大生焉;夫坤,其靜也翕,其動也闢,是以廣生焉。廣大配天地,變通配四時,陰陽之義配日月,易簡之善配至德。
此一章是贊易之道極其廣大,而其原由於乾坤。故凡易之有,配之天道人事而悉準也。
孔子意曰:夫《易》書之作,以道陰陽也。陰陽之理,足以盡天地萬物之理,故《易》之為書,無所不載,而含蓄於其中,其理廣矣;無所不包,而統括於無外,其理大矣。以言乎遠,則四海萬世,易之理無乎不到,而莫之止禦也;以言乎邇,則瞬息几席,易之理不待安排布置,而各正不偏也。以言乎天地之間,則洪纖高下,易之理無所不有,備乎是矣,豈不廣大矣乎!夫易,何以廣大如是?以易中具有乾坤之理也。夫乾,天也,乾道始物,動靜生焉。當其靜也,方與坤别,而利貞以立其體。其生物之心,常存不他,專一於此。及其動也,既與坤交,而元亨以行其用,生意沛然,直遂以達,莫可止遏。由專而直,則乾一之氣行乎坤兩之中,萬物皆受氣於此,而大生焉。易中純陽之乾,具有此理,易之所以大也。夫坤,地也。坤道成物,動靜形焉。當其靜也,方與乾别,而利貞以立其體。收斂生意在内,翕聚而無餘。及其動也,既與乾交,而元亨以行其用。乾氣一至,受以生物,將無窮生意發散在外,無不開闢。由翕而闢,則坤兩之體,順承乎乾一之施,萬物皆受形於此,而廣生焉。易中純陰之坤,具有此理,易之所以廣也。夫易之廣大,既得乾坤之理,則可以配天地之道矣。言乎廣大,莫如天地,而易中三奇為乾,三耦為坤。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,兼天地之化焉,是易之廣大配乎天地。言乎變通,莫如四時。而易中一陰一陽之謂變,變而不窮之謂通。合四時之序焉,是易之變通配乎四時。天道之運,日為陽精,月為陰精。而易中卦爻,稱陰稱陽,名義存焉,是陰陽之義配乎日月。人心至德,如乾之易,如坤之簡,而易中卦爻,健者恒易,順者恒簡,至善存焉,是易簡之善配乎至德。夫天地,四時,日月,與人心之至德,盡乎天道人事矣,而易無不配焉。易誠廣矣!大矣!
按:首章論乾坤之尊卑,結之以易簡而理得。此章論乾坤之廣大,結之以易簡配至德。然則易簡者,聖德之根柢也。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王者得一以為天下貞,易簡之道也,即《書》之所謂「允執厥中」也。而所以得此者安在?曰:「存天理,遏人欲,閑人心,體道心」而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