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化在民,所以為觀者在己。九五居上,四陰仰之,觀之位也。内順外巽,觀之德也。以中正示天下,觀之道也。然順巽與中正,實非有二。順則不假作為,巽則不露形迹,此皆渾然在中不可見者。中與正,即此不可見者。隱躍示人於聲臭之表,以默成中正之化。觀道也,即天道也,故謂之神。大抵卦以觀示為義,爻以觀瞻為義。下四爻皆所以觀人者,上二爻皆所以為人觀者。天下未有不觀諸己而能為觀於人者也,故五以君道觀天下,而必反觀我生;上以師道觀天下,而必反觀其生。其道要不外中正而已。蓋五之自觀,則曰生,出於我者也。自四觀五則曰光,達於國者也。初無二也,若初六之陰柔安於淺近,而為童觀。六二之闇蔽遺於見聞而為闚觀,不惟不能如四之觀國之光,亦且遠遜三之審於進退,豈得觀道者哉。
觀,盥而不薦,有孚顒若。
此卦坤下巽上,九五一爻,四陰仰之,有觀示天下之象,故名為觀。卦辭言,為天下所觀者,當盡其建極之道也。自上示下曰觀,自下觀上曰觀。卦名之觀去聲,六爻之觀平聲。盥,將祭而潔手也。薦,奉酒食以祭也。祭未有盥而不薦者,特假此以明慎重之義。孚,信也。顒若,尊敬之貌。
文王繫觀彖辭曰:人主以一身涖萬物之上,斯世無不尊而仰之。觀化者雖在於人,而為觀者實在於己。誠能精一執中,無為守正,冲然穆然,端拱於上,無俟制度文為,從事顯然之迹,而實德在中,自足建中表正於天下。猶祭者方盥手致潔,酒食未薦時,孚信在中,而顒然可仰也。蓋祭者以誠敬為主,未及於薦,則誠敬常存。至既薦之後,禮數繁縟,則人心散而精意不若始盥時矣。夫格神以誠不以文,觀民以心不以貌。在上者正其儀表,以為下民之觀,當莊嚴如始盥之初,勿使誠意少散如既薦之後可也。
按:四陽二陰之卦曰大壯,四陰二陽之卦曰觀。四陽之為大壯,以陽之盛言也。四陰何不以陰盛言,而獨取二陽在上為四陰所觀仰?蓋扶陽抑陰,聖人固有微意存焉。天下多者必受治於少,況陽實為陰所樂從者乎。但當盡其為觀之道耳。舜恭己南面,而天下自治。文王不大聲以色,而萬邦作孚,可以得此卦之義矣。
《彖》曰:大觀在上,順而巽,中正以觀天下。觀,盥而不薦,有孚顒若,下觀而化也。觀天之神道,而四時不忒。聖人以神道設教,而天下服矣。
此《彖傳》,是釋觀彖辭而極言觀之道也。大觀在上,以卦體言。順巽,以卦德言。中正,以所觀之道言。下觀而化,以效言。四時不忒,天之所以為觀也。神道設教,聖人之所以為觀也。
孔子釋觀彖辭曰:卦名觀者,以中正示人,而為人所仰也。然無位則其道不尊,無德則其道不立,而難達乎天下矣。今卦體九五在上,其下四陰仰之。卦德内順外巽,而九五以中正示天下焉。則是大觀之主,身居上位而為臣民所具瞻,所以為觀者有其位矣。温恭以宅心,而内焉於理無所乖;審察以制事,而外焉於理無所拂。所以為觀者,有其德矣。由是自一身以達庶政,一皆大中至正之理。為觀之道,天下皆得而見之,此其所以稱大觀也。夫觀道,以中正為極,而中正以民化為徵。中正為觀,一若祭者之盥而不薦,有孚顒若然,所謂建其有極也。其下皆服從而化,革面革心,所謂歸其有極也。此其間有不言而喻之機,非天下之至神,其孰能之?試觀天道,無聲無臭,氣化流行,道何神也?而春夏秋冬,不爽其序。試觀聖人,不識不知,民皆順則,道何神也?而一道同風,不顯其德。聖人之神道設教,一如天之神道也。觀之為道,豈不大哉。
按:中正以觀,即聖人之神道以設教也。下觀而化,即天下服也。卦辭取象於祭,故掲神道言之。視之弗見,聽之弗聞,體物而不遺者,神是也。聖人正身以率下,至誠所孚,非有聲音,非有象迹,而應感之機,捷於影響。蓋所存者神,則所過者化,豈人力之所能為者歟。
《象》曰: 風行地上,觀,先王以省方,觀民設教。
此《象傳》,是言先王體觀以為治也。
孔子釋觀象曰:坤下巽上,是風之行乎地上也。吹噓披拂,無物不徧,為觀之象。先王以身率人,固足以範民於中正之路。然慮天下之大,有難以遽齊者,於是因巡狩之期,舉省方之典,徧考其風俗而設教以示之。如國奢示儉,國儉示禮,使之一軌於中正。是其以道觀示天下之民,亦猶天之風行而及天下之物矣。聖治之同天者如此。
按:省方之典,虞夏商俱以五載,而周則十二年一巡。有疏數之不同者,蓋上古天子之出,車徒省少,供應簡略,不致勞民動眾,至周而其禮漸繁矣。漢唐以後,出入警蹕,儀物滋多,非復前代之簡易,豈能復循先王之舊乎?漢武微行,東方切諫。孝成媠出,谷永進規。深知萬乘之不可輕動也。人主誠能廣闢四門,達聰明目,則雖不下堂階,而自灼見萬里之外,亦何必古制之是泥哉。
初六,童觀,小人无咎,君子吝。
《象》曰: 初六童觀,小人道也。
此一爻是言陰柔無識,不獲觀光者也。卦以觀示為義,據九五以為主也。爻以觀瞻為義,皆觀乎九五也。童觀,如童穉11,不能遠見。君子小人,以位言。
周公繫觀初爻曰:九五以中正示天下,天下所樂觀者也。唯初六陰柔在下,既無自致之資,又處絶遠之地,不足以自振拔而觀大君道德之光,有如童穉之見,不能遠及。此在無位之小人,不足致咎。若有位之君子,當以天下國家為己任,而如是焉,可羞吝矣。
孔子釋初象曰:初六童觀,而曰小人无咎,蓋百姓日用而不知,乃草野之常分。小人之道固當如此,所以不足咎也,豈君子之所宜哉?
按:童之象,位陽而爻陰,陽則男,而陰則穉也。蒙之六五亦曰童蒙,但蒙者一聽於人,受教有地,故吉;觀者無識於己,仰德靡由,故吝。義各不同耳。
六二,闚觀,利女貞。
《象》曰: 闚觀女貞,亦可醜也。
此一爻是言,在内者不能觀乎外,其所見者小也。闚,從門内而窺外。
周公繫觀二爻曰:凡人所見,貴乎遠大,故雖身居一室,而天地民物之事,無不周知,乃丈夫之觀也。六二以陰柔之質,居下卦之中,則其見不能及遠。天下之事,遺乎見聞之外者多矣,故其象為闚觀,乃女子之貞也。蓋婦無外事,則自門内以觀門外,乃分之常。丈夫得之,則非所利矣。
孔子釋二象曰:闚觀特女子之貞耳,若丈夫以四方為志,而乃所見如此,局量褊淺,有負明時,寡見謏聞,醜孰甚焉。
按:大觀之主,雖以神道設教,然不能必天下之人盡知其所以為觀之道。初之童觀,二之闚觀,亦各隨其分量所至耳。聖人於童觀,名為小人;於闚觀,名為女子。正欲在上者衡鑒無爽,勿使小人女子之倫,冒昧進干高位。而在童觀、闚觀者,亦宜急審自處,而知所勵志焉。庶可自立於大觀之世矣。
六三,觀我生,進退。
《象》曰: 觀我生進退,未失道也。
此一爻是言,君子之出處,當自量也。我生,我之所行也。
周公繫觀三爻曰:士君子出處之際,既度之人,又度之己。六三居下之上,是其所處,在可進可退之間。然則,當何所取衷哉?惟反觀己之動作施為,能成天下之務,則從而進,時當通而通也;不能成天下之務,則從而退,時當塞而塞也。但取決於己可矣。
孔子釋三象曰:君子之進退,有道存焉,而要皆視乎我也。苟不度德量時,貿貿然旅進旅退於其間,則失道者多矣。觀我生以為進退,則其進其退,我皆得而主之,何至於有失哉!
按:聖人嘗言:「樂則行之,憂則違之。」又言:「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。」皆兼進退之義。此全視乎世以為去就者也。若大觀之主在上,惟患我之不能用世,不患世之不能用我。故不必問之世,而但當問之己。其殆古人量而後入之義乎!士君子出處之間,可以知所審矣。
六四,觀國之光,利用賓於王。
《象》曰: 觀國之光,尚賓也。
此一爻是言六四近光之盛,而示人以從王之義也。賓,言為王者所賓禮也。
周公繫觀四爻曰:六四于中正為觀之九五最為切近,凡大君之盛德,發而為邦國之光者,身得親炙其休,有觀光之象焉。夫遭逢聖明,此固一時遇合之盛。而凡豪傑之士,爭自奮興之會也。當斯時也,宜何如哉?已仕者,則利於朝覲以膺賓禮之隆;未仕者,則利於仕進以應賓興之典。皆思乘時委贄,而致身恐後矣,何其隆乎。
孔子釋四象曰:六四謂之觀光者,豈枉道以求合哉?亦尚乎人君賓賢之禮而已。蓋君子孰無効用之心,惟在上者無下賢之風,故在下者高不見之節耳。今九五以賓禮接天下之賢,則無論在朝在野,皆感慕興起,孰肯自外于折節之盛者哉!
按:古者諸侯入為卿士,或朝宗覲見于王,王以賓禮接之。既享以訓恭儉,又燕以示慈惠。故《蓼蕭》之詩曰:「既見君子,為龍為光。」此所以待已仕者也。鄉大夫以三物教萬民,而賓興之;獻賢能之書于王,王拜受之;論定,然後官之。此所以待未仕者也,而皆有賓之義焉。可見人君未有不以禮而能致天下之賢者,若徒以富貴爵祿,頤指氣使當世之士,則所得皆貪冒無恥,尸素保位之人矣。君子其肯為我用乎?
九五,觀我生。君子无咎。
《象》曰: 觀我生,觀民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人君以中正示人,而為人所觀仰也。
周公繫觀五爻曰:九五陽剛中正,大觀之主,巍然在上。其下四陰,仰而觀之,君子之象也。居是位者,必觀己之所行。凡出身加民者,陽剛而無委靡之失,中正而無偏頗之累,誠為履天位而不疚之君子焉。則足以觀示天下,而答四方之望矣。復何咎哉?
孔子釋五象曰:五之所以觀我生者,將以考一身之得失也。然欲考所行之當否,但當視民俗之善惡,所謂本身而徵民是也。不則徒觀諸己,而不觀諸民,其得其失曷從而驗之乎?
按:九五中正以觀天下,聖人繫辭,何不予之吉亨,而僅曰无咎?蓋人君一日二日有萬幾,行一事而違宜,必有一物失其所者矣;用一人而不當,必有一方受其害者矣。兢兢然臨深履薄,不遑暇逸。凡水旱之有無,遠邇之叛服,刑辟之多寡,財賦之贏縮,無非觀民以觀我生之事。能如五之无咎,足矣!敢以吉亨自詡為哉?
上九,觀其生,君子无咎。
《象》曰: 觀其生,志未平也。
此一爻是言,上九居尊位之上,雖無事任,而亦當盡為人觀仰之道也。
周公繫觀上爻曰:上九以陽剛之德處於上,為下之所觀,而不當事任,是賢人君子,不在其位,而道德為世羽儀者也。故必反觀其身,果言出而為世則,行成而為人師,確乎無忝其生之君子焉。則模範以隆,無負師表之望,而可以无咎矣。
孔子釋上象曰:上九之觀其生者,蓋以人既望之為儀表,即宜自知戒懼,兢兢業業,期無負乎一世之觀瞻,豈以不當其位,遂晏然放廢而無所事乎。
按:上九所處,雖超人位之外,而志未嘗不在民與物。蓋觀,惟二陽為下所觀。五當其位,君也。上不當其位,師也。孟子曰:「聖人百世之師,聞伯夷之風者,頑夫廉,懦夫立;聞柳下惠之風者,鄙夫寬,薄夫敦。」誰謂一人之制行,遂不關於斯世斯民之大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