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取義於感,感之深者莫如夫婦。故上經首乾坤者,天地感而後有萬物;下經首咸恒者,夫婦感而後有人倫也。咸卦二少相交,夫婦之始;恒卦二長相承,夫婦之終。所謂家齊而後國治天下平也。咸以感為主,而其道則仍取乎以正相悅。《彖傳》極言感通之理,推而至於天地聖人,無不條貫。而所以得亨者,則全在虛中無我,一本於人心,天理之所固然。蓋以我感人,而不存一感之念;以人應我,而不見一應之迹。斯感之正也。六爻皆取象於人身,如初之咸拇,二之咸腓,三之咸股,六之咸輔頰,皆躁於感者,戒人之逐物而馳也。五之咸脢,則又無意於感者,戒人之絶物而處也。若四當心之位,為感之主,似乎可以感矣。然必守正則得其理,徇私則失其道,益可見感之不可有意以求矣。蓋天下之理,本有自然之感應,惟至誠乃可以服物,《繫辭》所云「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」也。苟我無感人之誠,而即求人之應我,必致有違道干譽,謏聞動眾之弊。是以為治之要,在於以實心行實政,而不徒尚仁言仁聞之名。為學之要,在於以實學勵實行,而不可蹈虛譽過情之失也。
咸,亨,利貞,取女吉。
此卦艮下兌上,卦體兌柔在上,艮剛在下,交相感應。卦德艮止則感之專,兌說則應之至。卦象艮以少男下兌少女,皆有交感之義,故名為咸。卦辭言相感者,不外一正,則感無不通也。
文王繫咸彖辭曰:君子通天下之志,必有所感,則精神往來,彼此交通,毫無間隔,故感則必亨。然所謂感者,又必自然而然,一出夫天命人心之正,勿雜乎私愛,勿役乎情欲,而利於貞焉。如取女者,備六禮,先媒妁,無一端之非正,則非感以情,而實感以理,故吉也。夫上經首乾坤,下經首咸恒,蓋以男女之交,配天地之大義,為人倫之首,萬化之原也。凡人處世,自一室至於天下,何所不感,何所不應。要其情之正不正,必自其最切近者觀之。男女之際得正,則人心之所同悅,不正則人心之所同恥。此生民秉彝之性,即天地萬物之情也。堯之試舜,不先於五典百揆,賓門大麓,而必觀厥刑於二女,以為家難而天下易。觀其難者處之得吉,則其易者可知也。孟子曰:「身不行道,不行于妻子。」孔子曰:「人而不為〈周南〉、〈召南〉,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?」知此可以得取女吉之旨矣。
《彖》曰:咸,感也。柔上而剛下,二氣感應以相與,止而說,男下女,是以亨利貞,取女吉也。天地感而萬物化生,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觀其所感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
此《彖傳》,是釋咸彖辭而極言之,以見造化人事皆不外於相感以正也。柔,指兌。剛,指艮。天地感,謂氣相通。化,氣化也。生,形生也。
孔子釋咸彖辭曰:卦名咸者,蓋天地之間無獨,必有對。有對斯有感,有感斯有應。咸也者,取其交相感之義也。卦辭曰「亨利貞,取女吉」者,卦體兌柔在上,艮剛在下,是剛之氣下感乎柔,而柔以氣而應乎剛。二氣感應以相與,此非造化感通之得其正乎!卦德艮止兌說,是我之感者專一而不他,彼之應者樂從而無强。此非人己感通之得其正乎!卦象艮以少男下於兌之少女,是男先於女。既不越分,而以少配少,又不過時,此非男女感通之得其正乎!三者皆感無不通,亦無不正,所以亨而利貞,如取女則吉也。試以感之理極言之,雖天地聖人,亦有然者。夫天地者,羣物之祖也。天地以氣感萬物,陽噓陰吸,默運其鼓舞之機,而物之同受是氣者,或以氣化,或以形生。舉囿於乾始坤成之中矣!聖人者萬民之寄也,聖人以心感萬民,神道設教,觸發其固有之良,而民之同有是心者,無有乖戾,無有反側,蕩蕩乎有和平之氣象矣。夫天地感,感以正也,而萬物化生。非感而通乎!聖人感人心者,亦感以正也,而天下和平,非感而通乎!不特此也,觀此感通於造化,則一施一受,可以見天地之情。觀此感通於萬物,則相應相求,可以見萬物之情。宇宙間無一非陰陽之迹,無一非感通之理,真情所達,殆昭昭然為天下之所共見矣。然則感之道不其大哉!此見天地之感,溥萬物而無心。聖人之感,順萬物而無為。萬物化生和平即在天地,人心和平化生即在聖人。人主誠能存理遏欲,養其太虛無我之衷,則喜怒哀樂,自然發皆中節;禮樂刑政,自然施無不當。位天地,育萬物,一心感之而有餘矣。
《象》曰:山上有澤,咸,君子以虛受人。
此《象傳》,是言君子之善受,能無我以通天下之感也。
孔子釋咸象曰:山上有澤,山之虛受澤之潤,有咸之象焉。人心不虛,烏乎受哉?故君子湛其心於澹定之初,廓其性於大公之天,隨其所感,惟本吾心之虛以受之,亦如山之以虛而受澤也。其感通之妙,豈有二乎?夫《彖》言感而《象》言受,此見感應之理惟在我心之能虛。然所謂虛者,循乎天理而中絶意、必、固、我之私,如無適無莫而義之與比,不必信果而惟義所在。《象》之虛,即《彖》之貞也。若舍貞而言虛,則是不以理為權衡,而此心漫無所主,必至薰蕕雜陳,是非莫辨,未獲受善之益,而先受不善之害矣。夫豈所以總一庶類,裁制萬事之道乎?
初六,咸其拇。
《象》曰:咸其拇,志在外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事未來而有心思感,以著其將迎之私也。拇,足大指。咸其拇,謂感於最下之象。
周公繫咸初爻曰:初六處咸之初,感於最下。事物未接,而意見先萌,蓋不能以虛受人,而有意於感者也,為咸其拇之象。雖所感尚淺,未著於形迹。然躁動之念,所不免矣。
孔子釋初象曰:初六所謂「咸其拇」者何哉?蓋志者感之主也,感者心之累也。初之志主於感,是心馳於外而不專主於内,所以謂之咸拇也。蓋君子之心,廓然大公,物來順應。苟事未至而預動,一將迎之念則在我,先為物役,安能臨事而不失其主宰,免於悔吝之乘乎?初之咸拇,感雖未深,而志在外卦之九四。見利者必忘義,徇人者必失己。聖人雖不著其占,而咎固在言外矣。
六二,咸其腓,凶,居吉。
《象》曰:雖凶居吉,順不害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二遇感而妄動,勉之以主靜則吉也。腓,足肚也,欲行則先自動,躁妄而不能固守者也。
周公繫咸二爻曰:六二陰性躁動,是方感之時,不能物來順應,而心即馳於物,如咸其腓之象。如是則虛明之體既汨,而處事將不勝其錯亂矣,何凶如之?然幸有中正之德,本體未冺。若能反躁而居以靜,則時行而行,時止而止,心無私係,而天下之事物,不亦應之而有餘乎!
孔子釋二象曰:六二之凶而居則吉者,蓋天下感應之理,本有自然之妙。我惟返躁為靜,順其理之自然而無所容心,則靜固靜,動亦靜矣。不為事感所害,吉孰大焉。
按:止乎理而不遷曰居,從乎理而不拂曰順。居非不動,不妄動也。心存乎理,雖酬酢萬變,而其居自若也。順非從外,不苟從也。心主乎理,雖獨立不顧,而其順自若也。夫然乃不失乎貞,不害乎感,而作止語默,莫非天理之流行矣。
九三,咸其股,執其隨,往吝。
《象》曰:咸其股,亦不處也。志在隨人,所執下也。
此一爻是言,當感而不能自主者,失感之貞也。股,髀也,每隨足而動。處,謂靜守之意。下,謂卑陋之意。
周公繫咸三爻曰:初二陰躁,皆欲動者也。三以陽剛之德,固宜其定。性之學有獨至者矣,乃不能自守,而亦隨之以動,心無定主,專於隨人,為「咸其股,執其隨」之象,如是而往,則中無所主,而以身為天下役。本原之地,所喪多矣,吝孰甚焉。
孔子釋三象曰:初之咸拇,二之咸腓,其以陰躁而皆不處也。固宜所望者,惟三之剛耳。今乃咸其股,與之俱動,亦不能靜守而處也,是可惜也。夫君子立志,其所執當超然自命,不與眾動俱逐。而今乃志在隨人,品之最卑者也,所執不亦下乎。此又可鄙之甚矣!
按:隨之義,有以陰隨陽者。隨之六三,上從九四,而「隨有求得」者是也;有以陽隨陰者,咸之九三,下從六二,而執其隨者是也。以陰隨陽則獲上而得其志,理之正也;以陽隨陰是舍高而就卑,棄貴而從賤,志降身辱,其愆於理,不已甚乎!然則君子處世,可以知所自審矣。
九四,貞吉,悔亡。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
《象》曰:貞吉悔亡,未感害也。憧憧往來,未光大也。
此一爻是言,君子所以感人,貴以公而不以私也。憧憧,求感之意。
周公繫咸四爻曰:四之在咸,當心之位,感之主也。心之感物,貴於得正,而以九居四,嫌於不正,宜有悔矣。苟能虛中無我,大公順應,非無感也,感而不役於感;非無應也,應而不係於應。是之謂貞也。由是,事得其理,物得其序,何吉之不可得,而悔之不可亡乎?如不以理處物,而常以物役心,其感也庸心於感也,其應也庸心於應也,是之謂憧憧往來也。則心有所係累,而情有所偏主。即凡朋類之從者,僅為思慮之所及,而舉天下萬事萬變,其遺於思慮之外者多矣,安能以及遠哉!
孔子釋四象曰:天下惟不正而感,感斯有害。若貞,則感於無心,意必固我,毫不為累,未有私感之害也。至於憧憧往來,不正孰甚焉。私意梗於中,則心既為所蔽而暗昧,又為所隘而狹小,豈得云光明廣大乎?
按:咸六爻皆以人身取象,拇也,腓也,股也,脢也,輔頰舌也,各得其一體,惟九四當心位。心統百體,至虛至公,無所不感,無所不通。苟失其虛且公者,而憧憧狃於朋從,則心雖有統百體之名,其實亦塊然一物耳,安在其能光大哉?先儒謂:心猶鏡然,居其所,而物以形來,則所鑒自廣。若執鏡隨物,以度其形,為照幾何?所以古今推大智者,必以先覺為賢。而小聰小察,或反至招欺而受蔽。殆以此夫。
九五,咸其脢,无悔。
《象》曰:咸其脢,志末也。
此一爻是言,有心於絶感,而反失之者也。脢,背肉,與心相背者。志末,謂不能感物。
周公繫咸五爻曰:人身五官四肢,皆聽於心,獨脢與心相背,而不能感。今九五適當其處,是乃有心絶物,而一無所感者,為咸其脢之象。如此則雖不能感物,無九四之貞吉,而未有私感,亦無咸腓之凶,執隨之吝,僅免於悔而已。
孔子釋五象曰:心之本體以天地萬物為量,五乃一心絶物,而以无悔為足。則置心於寂滅之地,失其能感之本體,其志抑末耳,何不進之於貞乎?
按:諸爻動而無靜,惟九五靜而無動,皆非心之正也。心體靈明,不可膠之使有,亦不可絶之使無。若專於絶物,而以无悔自足,則必流於釋老之教,清靜寂滅而後已,將經綸參贊之功皆可不設,而聖君賢相無所庸心於其間矣。其為世道之害,可勝言乎!《象》曰「志末」,正欲人反而求之本也。然則其本安在?曰貞而已。
上六,咸其輔頰舌。
《象》曰:咸其輔頰舌,滕口說也。
此一爻是言,感人以言,而無其實,所以為不誠者戒也。輔頰舌,皆所以言者。滕與騰同,張口騁辭之貌。
周公繫咸上爻曰:上六處兌之上,既工於媚悅,而居感之極。又專於私感,不能積誠動物。但以便佞口給,取悅於人,為咸其輔頰舌之象。夫有心於感,非矣,況以言乎!感人以言,非矣,況無實乎!凶咎不言可知矣。
孔子釋上象曰:人之相感,貴於心志之誠,而不貴於言語之淺。今咸其輔頰舌,是至誠不足,徒騰揚口說以悅人,實德衰矣,如之何能感人乎?
按:言行,君子之樞機。辭說豈可偏廢。但言不由中,而務為巧佞,以求悅世俗,則其辭愈工,其誠愈漓耳。然截截諞言之徒,雖不能以感人,而常足以惑人。往往顚倒是非,變置黑白,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間,一受其欺,害有不可勝言者。此聖人之深惡夫利口也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