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,麗也,以其一陰附麗於二陽也。又明也,以其中虛則明也。離為火,以火體本虛,麗於物而始明也。《彖傳》釋卦辭,惟在正以出之,而順以成之,故成炳照萬物之功。六爻之中,惟九三盛極將衰,有不能知止之戒。六二則言臣道之能將順也,上九則言君威之能丕振也。初爻持之以敬則無咎,四爻迫之以剛則終凶。所為敬勝者吉,而太剛者折也。至於五爻,能以憂危之心收大權而保天祿,此堯舜所以勤吁咈,而湯武所以勗銘誥歟!
按:文王序上經,始之以乾坤,而終之以坎離者,以坎得乾之中畫,離得坤之中畫。故坎離者,天地之心也。坎藏天之陽,著明為月;離麗地之陰,含明為日。坎水主北方而司寒,離火主南方而司暑。月則司夜,日則司晝。自太極既判,兩儀化育以後,凡水火日月之用,寒暑晝夜之運,莫非二卦之所包藴。帝王體之,以治天下,則裁成輔相之道以立;聖賢體之,以治一身,則動靜通復之理以明。洵乎!易道之微,為能範圍天地而不過矣!
離,利貞,亨。畜牝牛吉。
此卦上下皆離,陰麗於陽,附麗之義,故名為離。卦辭言,附麗乎人之道,既貴於正,而又必出之以順也。牛,順物。牝牛,順之至者也。
文王繫離彖辭曰:凡人莫不有所附麗。未附麗之先,交不可妄投;既附麗之後,情不可乖隔。故遇合之始,必出之以至正而利於貞焉。則道德可以相贊,功業可以相資,何亨如之?然正者易於相忤,又必謙卑以自牧,柔遜以相先,而處其至順,如畜牝牛然,庶幾在己無違,在人無拂,而得吉矣。此可見,貞而能順,則貞不失之激;順而能貞,則順不流於諂。此附麗之善道也。
按:離之為卦,一陰離乎二陽。陽者君道,陰者臣道,故多主臣麗君而言。然臣可以上麗乎君,君亦可下麗乎臣。為君者黜邪佞,登忠良,慎之於始矣。而既得賢臣,則卑躬以隆其體,虛懷以盡其情,又極延攬之誠焉。此君之善乎麗臣也。為臣者進以禮,退以義,謹之於初矣。而既事聖主,則將順以昭其美,委曲以殫其忱,又極納牖之道焉。此臣之善乎麗君也。三代以下,人主巍巍於上,百僚唯唯於下,君側多狎昵之人,盈廷工諛媚之習,知此者鮮矣。欲求合夫麗之義,必交盡其正且順而可哉。
《彖》曰:離,麗也。日月麗乎天,百穀草木麗乎土,重明以麗乎正,乃化成天下。柔麗乎中正,故亨,是以畜牝牛吉也。
此《彖傳》,是釋離彖辭,以明天地君臣,各得其所麗之道也。重明主人君言,明而又明,明之不息也。正者,明得其正,不為苛察。柔麗乎中正,指六二言。
孔子釋離彖辭曰:卦名離者,附麗之義也。推之人物,莫不各有所麗,故日月麗乎天,是物之成象者,有以麗而明也。百穀草木麗乎土,是物之成形者,有以麗而生也。大君者,位天地之中,而為天下之主,豈無所麗乎?將見人君,智周萬物,而行所無事,推見至隱,而不尚苛察,是重明以麗乎正也。由是一明無不明,一正無不正,百度惟貞,庶績咸熙,乃化成於天下矣。是君之出治,有以麗而成也。三才之各有所麗如此,此離之名所由取也。辭曰「利貞亨,畜牝牛吉」者,蓋人君以重明之德,作之於上,人臣當以忠順之德,附之於下。卦之六二,柔麗乎中正,則是人臣麗重明之君也。不驕不亢,有恭敬之美,而又裁之以中,行之以正,不流卑諂之私。惟中正也,則有貞之義矣,故亨。惟柔也,則有畜牝牛之義矣,故吉。蓋惟君之重明,而後可以配天地;惟臣之柔正,而後能佐人君。此上下之相與有成也歟。
按:《程傳》以重明麗正,柔麗中正,皆兼君臣言。竊謂:重明即大人之繼明,豈有臣之明而敢與君之明亢者?且二五雖皆柔中,而五所居未正,二正而且中,則柔麗中正似專指黃離之臣為得也。蓋人君一日萬幾,非重明不足以辨忠佞,非居正不足以式臣民,故專屬之君。人臣仰事一人,非柔則失之專,而必至分君之明,非中正則失之諂,而不足以承君之明,故專屬之臣。如是則明良會合,心志一而功業成矣。
《象》曰:明兩作,離,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。
此《象傳》,是言大人自純其明德之功,而光被乎世也。作,起也。繼明,以明相續也。
孔子釋離象曰:上下皆離,明而重兩,相繼而起,重離之象也。大人法離明相繼之義,以緝熙厥德,則本體有純一之休,以覃敷厥世,則四方無闇汶之氣。在大人,止自繼其明耳。而文明之化,所以照於四方者,已具足於大人明量中矣。離明之學,非大人孰能與於斯!
按:易卦《大象》或稱「君子」,或稱「先王」,或稱「后」,惟離稱「大人」,蓋明明德者,大人之學也。繼明即明明德之義,此千古聖學相傳之大原也。然離之所以繼明者,由乾再索於坤而得其中畫:六二敬以直内,義以方外,則體用無不明矣;六五黃中通理,正位居體,則表裏無不明矣。明兼體用,徹表裏,則己之德明,而即可明明德於天下。光輝所發,無遠不届,其照四方也宜哉。
初九,履錯然,敬之无咎。
《象》曰:履錯之敬,以辟咎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人之不可易於處事,而當敬以持之也。履,在下之象。錯然,紛錯之貌。
周公繫離初爻曰:初以剛在下而處離體,剛德好動則果於任事,離性炎上則喜於麗人,是其急於所履而不顧事機之紛錯者也。故有履錯然之象。夫初在下而跡已動,動則失在下之宜而有咎也。然其剛明之才,若知其義而敬慎之,則心有主而動不妄,履錯之咎何自而至矣?
孔子釋初象曰:履錯然,欲動而必以敬者,蓋以初居離始,所履之善惡邪正,紛錯交進,莫知適從,敬則可以慎其所履而避咎耳。苟其敬之,雖履錯然,庸何咎乎?蓋天下是非得失,本屬一定之理。然有平時見之甚明而臨事忽迷謬者,此非不明之咎,蓋明而不敬之咎也。聖人於未明者教之以明,於已明者教之以敬。假使致知明善以後,不加以謹幾慎獨之功,則高明者之失足,與卑暗者之妄行,何異乎?敬之一言,通於六位,而特舉初以概之,所謂必敬其初而後能敬其終也。
六二,黃離,元吉。
《象》曰:黃離元吉,得中道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人臣能以中正之道,而上麗乎其君也。黃,中色,文之美也。黃離,美之盛也。
周公繫離二爻曰:二以文明中正之德,而上麗於文明中順之君,是人臣之麗君也。將順而濟以匡救,渾厚而出以精明,所稱臣道之最中者矣,故為黃離之象。當是時,祗見其居中而運,絶無功烈之可見,而繼明之主德自昭,化成之美俗自洽。君都臣俞而四海從欲嚮風,大善而吉之道也。
孔子釋二象曰:所謂黃離元吉者,蓋黃中色也,二居中而麗五,是其所以事君者皆得中道而無過不及之差者也。惟其為道也,能合乎中道,故其為離也,有取於黃離而元吉之效,誠非倖致矣。
按:六二之離,則其明也。黃,則其文也。文明由中道而發,則其明非一偏之見,其文皆至德之光。所謂美在其中,而暢四肢,發事業者也。重明之主,將以明照四方,化成天下。必有文明中正之臣,為之宣布於下,非如六二者疇,克勝其任乎。
九三,日昃之離,不鼓缶而歌,則大耋之嗟凶。
《象》曰:日昃之離,何可久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人當安常以貞遇,而戒徒憂者之無益也。缶,常用之器。
周公繫離三爻曰:以理言之,盛必有衰;以數言之,生必有死。此人之大常也。三居下體之終,是前明將盡,盛極將衰之候,故為日昃之離。當此時也,智力既無足恃,時會亦難强爭。倘不安氣數之常以自適,而戚戚於危亡之憂,以為旦夕莫保之計,如不鼓缶而歌,則徒大耋之嗟然,竟何益哉?祗速之斃耳,凶之道也。
孔子釋三象曰:離未至昃,猶或可久;既昃矣,則盛極將衰,何可久也?明者知其然,安常處順,又豈足以為凶乎?
按:《傳》曰:「有德則樂,樂則能久。」孔子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。衞武公年九十五,猶使人日箴戒於側,作詩自勵,云:「借曰未知,亦聿既耄。」聖賢以及時聞道為樂,以永不聞道為憂,豈有教人以時數將盡,以樂消日之理乎?此爻之旨,亦言人之道德功業,返諸己者無憾,然後可居易以聽其自然,所謂脩身以俟之耳。非一無所用心,而徒委諸氣數之謂也。
九四,突如其來如,焚如,死如,棄如。
《象》曰:突如其來如,无所容也。
此一爻是言,四以剛侵上,而不容於世也。突如其來,言猝至也。无所容,言焚死棄也。
周公繫離四爻曰:九四當後明將繼,正天命重回之會,人心始向之秋,宜以順而動徐以定之可耳。而乃以剛迫之,狹陋前人之規,盡行一己之志,更張太驟,突如其來如者也。則激而生變,而厲階之作,災必逮夫身矣。是固以剛自敗者,其諸以火自焚者乎。焚則死,死則棄矣。
孔子釋四象曰:突如其來如者,四之過,剛太銳,犯順已極,宜其不戢而自焚。受禍既酷,而公論不予,天下之所不容也。
按:剛所以持正也。剛而犯上,不正莫大焉。居大臣之位,而不避僭逼之嫌,其能逭不敬之誅乎!漢景帝謂周亞夫意怏怏非少主臣,史稱霍光之禍萌於驂乘。此二臣者,才德出眾,功冠一時。然皆不免突如之戒,以至殞身滅宗。故知牝牛之義,為人臣者尤當三復也。
六五,出涕沱若,戚嗟若,吉。
《象》曰:六五之吉,離王公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五明於保位之義,而出之以憂懼之心也。離即麗也。
周公繫離五爻曰:五以柔居尊而麗乎中,有文明之德,可謂繼明之善者矣。然處不得其正,而迫於上下之兩陽,是主權將至下移,而國柄慮其倒持者也。幸明德在中,故能反躬自治,而憂深慮遠。既出涕沱若而憂形於色,又戚嗟若而憂聞於聲,謹畏如是,庶君德克昭,奸萌潛杜,收主權而固天位,吉莫逾焉。
孔子釋五象曰:六五以君而下迫於臣位,亦殆矣。而言吉者,以其存憂畏之心,則所行自無乖戾之失。有以麗於王公之位,而永保天祿也。
按:多難可以興邦,殷憂所以啟聖。古之明主,惕心危慮,兢兢若不自保,而卒能抑奸暴之志,收天下之權,皆自此一念致之也。不然,六五為離明之主,何由至於出涕戚嗟乎?繼明而戚,與方蹶而泄,其得失正可參觀矣。
上九,王用出征,有嘉折首,獲匪其醜,无咎。
《象》曰:王用出征,以正邦也。
此一爻是言,剛與明交濟,故能行師而奠邦也。折首,誅其首惡也。醜,類也。
周公繫離上爻曰:上九以陽居上,在離之極,剛明之至者也。惟剛明則可以及遠,故王者用此道以出征,則能戡亂止暴,以享有嘉美之功。然剛極則無所縱舍,明極則無所掩匿,苟不約之以中,則剛而失於過嚴,明而病於過察矣。故其出征也,但折取其首惡之人,而威自震,獲匪其從亂之類,而刑不濫。既不至養奸以怙亂,又不至縱暴而寡恩。大憝斯拔,羣心傾服,而共臻化成之治,又何咎焉。
孔子釋上象曰:王用出征,匪以黷武也,誠念邦之不正,由寇賊亂之耳。一出征而除暴止刑,乃所以綏正其邦國也。
按:繼體之君,尤重征伐之事。有扈之師,啟所以承禹也。商奄淮徐之征,成王所以繼武也。周公作《立政》,終之曰:「其克詰戎兵,以陟禹之迹。」召公告康王亦曰:「張皇六師,無壞我高祖寡命。」蓋不如是,不足以奮揚威武,而救陵遲之漸。此正邦之王,必以出征為急也。後世上下苟安,口不言兵,甚至武備廢弛,外寧而遂忘内憂者,亦獨何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