復取一陽復生之義,當剝之盡而為坤,陽氣已生於下。至此一陽之體成而來復,乃天運循環,理當如此,非人力所能為也,故卦辭專以氣數言。《彖傳》釋復之「亨」曰「剛反」,以自剝一陽窮上反下而為復也。釋「利有攸往」曰「剛長」,以自復一剛自下進上而為臨泰,以至於乾也。然以陰陽反復之道計之,其消而息,往而反者,乃天行之必然。動而以順行,亦惟法此而已矣,豈有岐哉?六爻專以人事言,雖其間功有淺深,德有厚薄,較然不同,然皆於復之義有合焉。獨至上六,則私欲錮蔽,善端滅息,為迷而不復。聖人極言災眚以示戒,深著迷復之不可也。合氣數人事觀之,可見動靜者天道之復也,善惡者人道之復也。在天運有其自然,在人事宜盡其所當然。必須不遠復與休復方吉,敦復方无悔,獨復亦可以免凶咎。若頻復則雖厲而亦可以无咎。至迷復則凶所必然,而災眚之來,莫可究極矣。此皆人事所致,君子不可不於善端萌動之初,而存理遏欲,以全剛反之復也。
復,亨,出入无疾,朋來无咎。反復其道,七日來復。利有攸往。
此卦震下坤上,是陽氣窮於上而復生於下。一陽來復,其幾甚微,故名為復。卦辭言復則必亨,乃君子之常道,而天運之必然也。无疾,無有害之也。朋,謂羣陽。七日,謂自姤至復,凡歷七爻也。
文王繫復彖辭曰:卦體君子既往而復來,卦德震動而坤順,既有可為之時,而又有可為之才,宜其亨也。雖君子之處勢甚微,而氣機昌遂。其一出一入,寬然無復有沮害之者。以至朋類相孚,翩然而來,亦會其時之可亨而無摧抑之咎。亨在己,既信其有獨復之機;亨在人,又驗其有浸長之勢。此豈人力之所能為哉?進稽陰陽反復之道,自姤一陰始生,歷二陰之遯,三陰之否,四陰之觀,五陰之剝,純陰之坤,以至一陽之復,凡更七爻,為期七日。天運循環,無往不復,則剛德方長自此,進而為二陽之臨,三陽之泰,四陽之大壯,五陽之夬,以至純陽之乾。理勢有必然者,又何道之不可行而功之不可建哉!利有攸往,復之所為必亨也。
按:臨言八月有凶,不言日而言月,惡陰之浸長而遲之也。復言七日來復,不言月而言日,喜陽之方來而速之也。然有天道之復焉,有人道之復焉。天道之復,乃氣運之自然;人道之復,皆行事之所致。夫使氣運將復,而行事無自復之道,則其復必不固。所以古之聖王,當天命既屬,而修德益謹,行善益力。自此羣剛相繼,同德協心,往無不利,大勳畢集,庶幾來復之權在我而不在造化矣。
《彖》曰:復亨,剛反。動而以順行,是以出入无疾,朋來无咎,反復其道,七日來復,天行也。利有攸往,剛長也。復其見天地之心乎。
此《彖傳》,是釋復彖辭,詳言復道之亨,而因以發明天地生物之心也。剛反,一陽復生也。天行,天之運也。剛長,既生而漸長也。
孔子釋復彖辭曰:復何以亨?卦體剛復生於下,如往而復反,是賢人君子久遭凋落之後而復遘登庸之日,將見一賢初進,而羣才來附也,何亨如之!然君子於此,上凛乎天命之靡常,而下慮夫人情之難合,故不敢以久鬱乍伸,逞其銳進之氣。惟不輕於動也,而順以行之,則出入皆自復之道,而朋類之來,亦附我之順動以牽復矣。是以己得无疾,而人亦得无咎。卦辭謂「反復其道,七日來復」者,天行以七日為期,復之速也。君子以順動之道,密審於天行之數,而知天行無消而不息之理。君子之順動,亦有轉亂而為治之才,則善於順動,乃所以善承天行也。「利有攸往」者,一陽既生於下,其勢自不容禦,必至駸駸盛長,吾道大行,而無往不利矣!夫觀復於世道,固足以見陽德之亨,而觀復於造化,其不有以見天地之心乎!蓋天地無心,生生不息,乃其心也。純坤之時,生意滅息,天地生物之心幾於蔽塞矣。迨夫一陽既動,則無中含有,而乾元資始者,於此露其機。貞下起元,而坤元資生者,於此呈其朕。生物之心,雖非至此而始有,實乃至此而始見。雖在積陰之下,而昭然發露者,孰得而掩之哉!
按:陰陽之理,以天行為開復之數,而復之君子,以順行為保復之機。故必出入无疾而後朋來无咎,朋來无咎而後利有攸往。苟徒冀天行有常,而不以順行,將終於滅息而已。則所為盡修,能以符氣化,非君子之責而誰乎。
《象》曰:雷在地中,復,先王以至日閉關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。
此《象傳》,是言先王體復之義,而制為安靜之法,以養微陽也。至日,冬至之日也。省方,省視四方也。
孔子釋復象曰:雷在地中,靜極而動,復之象也。一陽初生於下,其氣甚微,當靜以俟之,不可擾也。先王順承天道,冬至之日,舉凡政事云為之間,可以休養微陽者,靡不垂為令典,以著裁成之用。故關所以掌道路也而閉之,商旅出諸塗也而不行,使之外不得入而無有害之者矣。古者歲十一月朔巡守,而后於是日則不省方,使之内不得出而無有泄之者矣。蓋天地生物之心主于動,而先王參贊之功主于靜。合以成之,而所以保䕶微陽者固已至也。
按:微陽之氣,天地之根,而萬物之母也。氣方息而遂洩之,故夏有愆陽,冬有伏陰。精未聚而先發之,故人多夭扎,物多疵癘。此復之所以貴安靜也。夫寂者感之君,翕者闢之本。冬藏為一歲之復,夜息為一日之復,喜怒哀樂未發為須臾之復。誠能奉若天道,深潛完密,主靜以立其極,用之于國則寧謐而不勞,用之于躬則冲和而不竭。壽身壽世之道,孰有外焉者乎。
初九,不遠復,无祗悔,元吉。
《象》曰:不遠之復,以修身也。
此一爻是言復之貴早,以克全繼善之體也。祗,抵也。
周公繫復初爻曰:初為卦之一陽,復之主也。又居動體,而在事初,未涉物感,則動而即覺,覺而即復,復之最先者也,是不遠而復也。夫人惟過失顯形,然後思復,未免困心衡慮而有悔。初當意念方萌,即自省悟而改圖,亦何至於悔乎?復至此則心體粹然,不為人欲所累,而適還其天理之本初,大善而吉之道也。
孔子釋初象曰:凡人之妄,皆從心起。心過不改,則形於外,而為身過矣。善用力者,即一念之悟而速反之,省察克治圖之於早。内既直而外自正,此不遠之復,所以為修身之要也。
按:《春秋》公孫敖如京師,不至而復。公如晉,至河乃復,皆以不極其往為復。復善貴早,故易以不極其往者言之。善失之遠而復,必至有悔。惟失之未遠而復,所以不祗于悔。然非初之剛,隨時審察而勇於自治者不能。所謂有不善未嘗不知,知之未嘗復行,方為不遠之復而元吉者乎。
六二,休復,吉。
《象》曰:休復之吉,以下仁也。
此一爻是言二能下比於初,以成復道之美也。休,美也。仁,謂初九。
周公繫復二爻曰:二居震體之中,其心易動,動即離於善矣。幸二柔順,則能從人。中正,則能擇善。上無係應,而下近初九之賢,自能以友輔仁,資其切磋之力,優游不迫,日進於善而不知復之休美者也。烏得不吉哉!
孔子釋二象曰:復之休美而吉者,二去初未遠,上無私應,而又深信初為克復之仁人,故能降心抑志,從初而復,則其吉也宜矣。
按:天地生物之心曰元。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,曰仁。為仁固由己而不由人,然亦有己未能復禮而資人以輔仁者。初不遠之復,自修之意多;二休美之復,資人之益多。及其成功,一也。夫布衣窮處之士,猶須親師取友,輔成其德。若君天下者,而得仁人之助,將盡一世之大,皆可使反剝而為復焉。又豈獨一身之克復己哉。
六三,頻復,厲,无咎。
《象》曰:頻復之厲,義无咎也。
此一爻是戒三頻失之危,而又予以復善之義也。頻,屢也。
周公繫復三爻曰:三以陰柔不中正,又處動極,是其天資蒙昧,秉性躁妄。其於天理人欲之界,見之不真,守之不固,為頻復之厲。然三之厲也在於頻,而三之幸也亦在於頻。頻而失亦頻而復,與迷於復者又相遠矣。倘自省其失,而終復之,又何咎焉?
孔子釋三象曰:過而不改,咎乃歸焉。六三頻復,則屢失屢改,固非遂非而文過,亦非畏難而苟安。雖其心不能免乎危厲,而於義也又何咎哉?先儒謂:「頻失為危,頻復非危。」聖人危其頻失,故曰「厲」以警之。開其頻復,故曰「无咎」以勸之。夫頻失頻復,固為善補過,倘失多而偶不復,咎將何如乎?孔子稱顔子不遠復,又云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。惟其弗失,方謂之能復。則勸之者,正所以警之而已矣。
六四,中行獨復。
《象》曰:中行獨復,以從道也。
此一爻是言四不為羣陰所溺,而獨能從初以復乎善也。中行,四陰之中也。道,謂初九。
周公繫復四爻曰:四居羣陰之中,而下應初之陽剛。其志趣高潔,拔乎流俗,與眾同行而不與眾俱靡,是中行而獨復者也。當此之時,陽氣甚微,而四以陰居柔,其才力不足以有為,然其心獨能依附於仁人君子,以復於善,真所謂特立獨行之士也。又奚必較計功利為哉?
孔子釋四象曰:中行獨復者,四以初抱道在下,而去其類以從之,是見道之在初,而不見其類也。故其下而從也,非從初也,乃所以從道也。宜見之明而決之勇耳。
按:四之抗志違眾,獨得其本心,如陳良楚產而學周孔,夷之墨者而見孟子。以至舍生取義,棄邪從正。一念獨惺,萬夫莫撓。理所宜然,吉凶弗計。非豪傑之士,其能克自振拔如此耶?
六五,敦復,无悔。
《象》曰:敦復无悔,中以自考也。
此一爻是言六五復善之已純,自無私欲之累也。敦,厚也。考,成也。
周公繫復五爻曰:六五以中順之德而居尊位,是其資淳質美,孜孜焉以復善為心,而無一毫浮薄之念得入其中。故其操之也密,毋始勤而終怠;守之也固,毋久毖而暫荒。能敦厚於復也。初雖修身於下,僅可无至於悔而已。若五則私意淨盡,天理流行,而來復者皆天地之心,又何悔之有乎!
孔子釋五象曰:五之敦復无悔者,蓋人受中以生,原無虧缺。五之功深理熟,以我之所固有者,我自成之。渾然一中之初體,天地全而賦之,我自全而凝之矣。此復之所以獨美歟!大抵既名為復,未有不由工夫而得者。敦復无悔,所謂反之之聖也。六五居至尊之位,縱使天資高妙,見道甚蚤,勵精圖治,立志甚堅,而聲色逸樂交攻於内,便辟讒佞環伺於外,非心易縱而難制也,善事易格而難行也。有道仁人之輔導於下者,易隔而難親也。苟非朝考夕糾,省察存養,則見於己有銖兩之偏,施於事有尋丈之失,豈得云无悔哉?成湯制心制事,而後可建中於民;武王敬勝義勝,而後能作稽中德。有合於此爻之義矣。
上六,迷復,凶,有災眚。用行師,終有大敗。以其國君,凶,至于十年不克征。
《象》曰:迷復之凶,反君道也。
此一爻是言,上六迷復已極,天人交困,而無一事可為也。災,天災。眚,己過。十年,數之終也。
周公繫復上爻曰:上以陰柔居復之終,既無復善之德,又遠仁賢之助,蔽錮已深,善端滅絶,迷而不復,其凶可知。夫災自外來,眚由己作。天之所厭,己則招之。迷復如此,無施而可以,是行師必終有大敗。不惟禍萃其身,而且及其國君。雖至十年之久,終于不克征以雪其恥也,豈不可畏哉。
孔子釋上象曰:迷復之凶者,謂復則合道。既迷于復,則與道相反也。雖君行之,猶為反君之道,況其下者乎?甚矣!迷復之凶也。
按:卦之六爻,初之不遠復,賢而希聖者也。五之敦復,聖而希天者也。二之下仁,其親賢取友以成其德者乎。四之獨復,其棄邪從正而不牽于流俗者乎。三之頻復,其猶日月之一至焉者乎。皆合于復之義者也。惟上之迷復,怙終不悛,害于身,凶于國,有不可勝言者。故聖人于三猶曰无咎,而上則曰災眚,曰大敗。其重改過而惡怙終者,何切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