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象辭卷十四
餘姚黄宗炎撰。
䷮【水下澤上】困
木升則末大于本而顛,人升則位過于德而危,升而不困者鮮矣,此升之後所以有困也。為卦上澤下水,隄防不修,澤涸水漏之象。澤水掌于虞衡,旱潦時其蓄洩,今至于涸漏矣,田野之荒蕪可知,故名之為困。困,故廬也。
愚按:廬乃田間之草舍,農夫春夏有事于南畮則居之,曰故廬,則舍已崩頹傾壞,而不可棲息,其所存者,惟垝垣廢址,草木蒼然爾。田夫牧?,无可託處,僅依喬木以為?庇,其勞苦為何如哉?凡人馳逐于外者,必荒于内,務于高遠者,必迷于卑近,故升于朝而忽略其田里,及顛危之至,而思返其故居,則又破敗而莫可投足矣。常人處此,已為窮愁所害,不能自拔,惟大人當之,動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,是以初、三、上隂柔,无德无才,際此荒蕪空乏之時,幽憂沉錮,无能再興棟宇,復闢田土,以克光乎前業,終于株木、蒺藜、葛藟而已矣。株木、蒺藜、葛藟者,何物也?即困中之木,故廬所存,以為耕夫止息之處者也。二、四、五有陽剛之質,具濟艱之才,在困而振作,荒于田野,則致身于朝廟,塞于鄉閭,則奮迅于行旅,豈區區畎畝版築,足囿其終身者乎?繼困者為井。井,田也。將往于田,先治其休息之廬舍,于茅索綯,亟其乘屋是也。古者五畮之宅,二畝半在邑,秋冬居之,以為收藏之所。二畝半在野,春夏居之,以為播種耕耘之次。故欲耕田,必先治廬。一歲為菑,言除去蔓草,而通水道。二歲為畬,言築治廬舍,以休息農夫。草去水通,復有廬舍,可以棲止,竢明春然後布種,則三歲矣。三歲曰新,田之謂也。知乎此而困,井之畫象,彖、爻如示之掌,不然,呶呶囈語,何為也哉?卦惟澤水,无震、巽,何以困?有木象,爻有株木、蒺藜、葛藟諸象,以其中藏巽也。藏巽,則其為木也,鬰而不舒,有困之義。爻之為株木,為蒺藜,為葛藟,俱佀木而微細,明其不成巽也。
困:亨,貞,大人吉,无咎;有言不信【信,古申字】。
水澤成卦,其性流行,窮居隐約,无有拘礙,困固有亨之道也。在困求亨,恐為小人之窮濫,或如庶民之无恒產,而因无恒心,皆不貞害之也。故處困而不困者,亨之謂;處困而不求去困者,貞之謂。惟大人為能當之而吉也。凡屬不堪之憂,拂亂之為,皆所以磨礱其知識,而造就其德業者也,何足為我咎乎?信當作申,與尺蠖求信之信同。大人處困,其道不行,當傳之空言,以垂教萬世,是其有言也,乃其志屈而不申故也。如文王羑里演易,孔子反魯述六經是也。有言不信,與聞言不信異。聞言者,言在人而我聞之,我不信之也。信讀如字。有言者,我有言而志不得信也。信讀若申。古人多通用,後儒遂不能辨。
困,故廬也,從【圍】,從木廬,本田間草舍,謂之故。
則毁敗已盡,所存者止。頹垣舊址是以從,草木蓊蔚是以從。木,古文作從止,從木。止,依棲也。言人止于木,為託宿計也。今之解者,以木受為困,以木見止遏不得長逹為困,漢義亡矣。故廬二字,非有師承者不能訓,然得其意者鮮矣。信從人,從言。人之言,欲其暢達,不可使有屈抑不盡之處。聖君好問,察拜昌言,立誹謗之木,豎敢諫之鼔,所以導之,使言者无所不至,故以人言為申。外傳曰: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。人言不可不申之謂也。小篆誤以為誠信之信,人言欺偽,寜足信耶?
彖曰:困,剛揜也。險以說,困而不失其所,亨,其惟君子乎!貞大人吉,以剛中也。有言不信,尚口乃窮也。
困之所以為困者,以剛揜于柔也。天德本剛,人志亦剛,凡有所抱負,无不欲見之施行。偏逢時會之乖舛,屈其才而抑其學,使不得略展其亳末,則此剛之可貴可用者,已悉揜而不見矣。際斯險難,未有不怨尤憂憤,窒塞而不通者也。獨能樂其所樂,不知有險,是險以說也。則境遇雖困,我之天均不受夫折剉,流行通逹,不失其所亨,非君子其孰能之?然當是时,即守正堅固,恐天下之凶咎,亦將有所不免矣。大人又吉而无咎者,豈不以剛可揜而剛中自若,身可困而剛中不可困也?剛莫能屈,中莫能移,通塞之浮雲,于我何有?但此理此心,即不得明顯于今日,惡可不彰著于後世?或有所隱晦于一時,焉可使滅息于千古?君子有言,于不申之日,不見諸躬行,而徒尚乎口,乃見其窮也【即後人窮愁著書之意】。夫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咸足垂萬世而不朽。夫子賢于堯、舜,孟子閑先示後,惟以窮而尚口,空言侔于實行也。
揜,蓋也,覆也。從,從合,謂以兩手合物也。後人。
復加手作揜,以為取物之義,已屬三手而贅疣,况可施于覆蓋之義乎?
象曰:澤无水,困;君子以致命遂志。
澤乃陂池瀦水之地,有人力以伺視焉。今水反出澤下,則水流去而澤就涸矣。是澤无水也,田畝之灌溉何資乎?故有田蕪廬壞之象,命之曰困。君子觀之,則有處困之道。人生富貴貧賤,得喪夀夭,俱莫之為而為,莫之致而致。營求百端,枉己害性者,固不知命;委而棄之,聽其自然者,亦不知命。君子不求僥倖,不立巖牆,凡吾可盡之事,无所不極其至,然後聽成敗于天,始得謂之致命,言推極其命而不與天争也。權在天者猶如是,其權在我者獨有志焉。修身行已,立德立言,守先以待後,雖困而必遂,天又豈能與我抗哉?遂志者,身雖屈而志必申也。甘枉尺,不遂志也;求直尋,不致命也。
初六,臀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,三歲不覿。
以孱弱之人,居卑下之地,窮愁痿頓,不能行動,坐困而已。株木者,木經剪伐,僅存根幹,无復柯條?庇者也。運際昌明,草木蕃盛,時當蕭索,即草木亦皆彫零,故為臀困于株木之象。如此荒涼之原野,力无能為墾闢計,反退而入于幽谷,又復棄其所守之故土田之下者,三歲一易,尚冀有成,今乃入于幽谷,更何望乎?三歲不覿,是无可為相見之資也。
朱,木根幹也。從木從一,指其中一在木下為本。
在木上為末,在木中為朱。以凡木赤心者多,因借為赤色之用,而木之根幹又贅作株以别之。
象曰:入于幽谷,幽不明也。
初雖坐困,尚有三歲之望,舍而入于幽谷,益其昬昧而不明,處困之道也。下卦為水,宜内明,二剛乃水體,初猶涯涘,惡能明?
九二,困于酒食,朱紱方來,利用亨祀,征凶,无咎。
澤水之所以涸,以其流而伏匿爾。二水之主,潛陷于下,何能為濟世利物之用?其可以備鬱鬯、供粢盛者鮮矣。士人窮約隱居,至艱難于朝夕,必需者如此,是困于酒食也。然而飯糗茹草,畎畝樂道,其令聞廣譽,有不期著而自彰者。王者之朱紱,方皇皇而來聘矣。无求飽菲飲食,乃士君子淡泊之素性。惟鬱鬯、粢盛之或闕,无田不可以祭,則不能不奭然有動于中也。既有命服之臨,賴此而修備物之典禮,用之以為亨為祀,利孰如之?苟于此外而多求焉,是窮達有異,而喪其生平矣,故曰征凶。然二本剛中,養之有日,自能无咎。從來注、傳解困于酒食,都作饜沃苦惱,象既不類,理更不通。夫水漏澤枯,原野方有旱乾之憂,何從得此酒食之荒淫?需之雲上于天,雨將不求而至,然猶必待于五,居大君之位,受九州之賦貢,始得需于酒食,未嘗若是其奢也。二當困時,位甫立乎地上,時未及乎壯年,輒爾狼藉盤餐,昬迷麯蘖,有是象乎?九二之剛,方見揜而為困,不思修德省躬,以求憂患之益,而乃醉飽樂憂,能來在上之朱紱,况享祀必謹于齋戒,未聞醉飽腥聞,尚堪對越夫鬼神,有是理乎?无理无象,則吾未之敢信。朱,赤黄相入而成之色。詩朱芾斯皇,人君之服飾也。
芾,蔽膝也,象垂幅交带之形,上古衣裳之始取。
皮以蔽前後,後世聖人雖采章服物之俱備,不敢忘其所自始,制為蔽膝,以存其遺意。後從糸諧犮作紱,或從黹諧犮作黻,而義晦矣。
象曰:困于酒食,中有慶也。
君子而困于酒食,幾不能具簞瓢矣。中无所有,則喪失其意志,何能取患難貧賤以為磨礪之資?唯二有中德,則窮餓困乏皆為進修之福慶。使其沉湎于酒,肥甘于食,則腐腸之禍至矣,慶安在哉?
六三,困于石,據于蒺藜,入于其宫,不見其妻,凶。
水棄澤而趨下,澤成剛鹵,變為磽确不可耕之地矣。前有四五兩陽横亘于上卦,推之不去,是進无所往而困于石也。後有九二一陽鯁塞于下中,不為我用,是退无所之而據于蒺藜也。欲以不安之身,行艱難之事,彼亦知其必無成就,乃棄其所為之業,入宫而偃仰,則又喪其所偶,中男配少女,三上兩隂不相為應,是不見其妻也,安得而不凶困為?故廬石田不可耕,蒺藜不可居,无能謀獲于野,乃入于在邑之宫以息身,而室家復盪然市井草莽,无一而可入。子其宫與入于幽谷,義正相類,而事則不同。初見株木之害耕,退入幽谷,思芻樵弋獵以自給者也,在下故也。三知石與蒺藜之妨稼,歸入于其宫,思商賈貿易以自全者也,近上故也。豈知處困之道,在動心忍性以申其志,奚取于事業之紛更乎?據,杖持也,從手從豦。豦有鬬爭之義,用手相搏,杖持者勝,故凡憑藉倚恃皆用之。藜,草也,可為杖。疾藜,草實,三角而有刺,為人所忌疾,故云疾藜,直是疾病之病。加草者,俗也。宫,人所居也。從,從呂之中有二【圍】。謂牆垣判隔,如堂室房奥之類。小篆内從呂,指貫通往來之處。
象曰:據于蒺藜,乘剛也。入于其宫,不見其妻,不祥也。據蒺藜之上而芒刺不安,以柔乘剛也。柔揜剛而成困,柔更自危。入宫不見妻,身未死而妻去,乖暌離散,不祥也。夫水澤雖異,合之則為一物而无間。澤不畜水,有上下不合之象。男女雖别,同居一宫,則相親附而不離。兩隂非正應,无夫妻和樂之義。二有慶,五受福,困于前而亨于後,鬼神默相之。初不明,三不祥,困未可量,天奪之魄,窮達之際,有命存焉,君子不謂命也。
九四,來徐徐,困于金車,吝,有終。
澤盈滿則行疾速,水既漏涸,所存无幾,故有來徐徐之象。兌金坎車,九四當上下之介,故有金車之象。夫拯小民之難,濟賢士之窮,貴于急速。需緩安行,駕貴人之重器以從事,是來之徐徐,不亦反困于金車也乎?四位大臣,其行若是,有媿于已溺己飢者,不可同年而語矣,難免于吝。然而美事已行,雖稍失之遲?,必有濟,所以有終。
徐,安行也。從彳,從余。余,小舍也。入朝則趨過庭。
則趨,敬君父也。小舍之下,非君父所在,安行而已。
象曰:來徐徐,志在下也。雖不當位,有與也。
行雖徐徐,而其所以來之志,則欲極在下者之困也。當大臣之位,德之流行,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。今雖才不足以當其位,然臣民之仰以濟困者衆,有樂與共事者矣。
九五,劓刖,困于赤紱,乃徐有說,利用祭祀。
身心家國,其所以困者,必有致此之由,不可不思所以去之。五居得為之位,宜思去困者也,當振作其剛健之威德,有在上而為害者則劓之,有在下而為害者則刖之,淨掃蒺藜以就坦途,悉伐葛藟以徹蒙蔽,然而君之所快,左右近習未必盡樂聞者也。故欲為所欲為而困于赤紱之大夫,不得以自主斯時,而苟躁妄于一決,則魯昭、漢質、魏髦、唐文非異事也,乃徐以圖之,不使驚世駭俗談笑而自定,唯見其困亨而說樂隨焉。方其困也,水旱不時,粢盛或減,遠方阻化,方物不貢,未得極其誠敬孝饗之儀文,亦既說矣,神人洽和,宗廟社稷始得申其?恪也。二因在三,五困在上,兩象相佀,兩剛同德,在上者必得在下之人相助,乃可以去左右之奸慝,在下者必得在上之人相援,乃可以出沉淪之窮戹。觀二之朱紱方來,是得五之援,在上援人易也。其征凶,蓋未許其能助。觀五之困于赤紱,是未得二之助,處下助人難也。享隆而祭殺,下反享祀,君反祭祀者,何也?士君子以儉約為常,有上方之命服,從兹特豐其品物。大君以四海供祭,臣民安樂,不過修其四時之恒典。或問:五為君位,非用刑之人,以劓刖取象,則一卦之義何居?若云劓刖而及于五,更為必无之象,其故何也?曰:文王居幽羑而演易,周公係困五之詞,正指文王之處困也。當紂之殺九侯、醢鄂侯而囚文王也,文王自視亦同劓刖之人爾。然文王小心翼翼,不敢怨紂,且不敢明言其君之困已,而但云左右大夫之相困,至聖不死,實中正之大德使然。及出而為西伯,得專征伐三分有二,以服事殷,未嘗稍踰臣職,不過僅僅自守侯邦之祭祀而已。蓋于處困之君,實有此象,非虚空臆度者。
刖,絶也。從肉從刀,為斷足指之刑。小篆别作跀。
象曰:劓刖,志未得也。乃徐有說,以中直也。利用祭祀,受福也。
人君至于修刑,非盛治也;况于劓刖之慘,其志豈可云得!徐徐振飾而有和說,剛得中而不猛,直必申而不屈故也。以之祭祀,民說神歆,宜受天之福也。
上六,困于葛藟,于臲卼,曰動悔有悔,征吉。
葛,蔓延之草,層纍而生,故謂之葛藟。緣木而上,出于木杪,有佀乎可以?庇者。人无廬舍以即安,得葛藟以為覆蔽,稍舒風日之酷,其于困也,有愈于株木蒺藜之惡矣。然其不遑寧處則一也,故云于臲卼,倚徙不定也。人當畏懼不安之時,每慎重而不敢更張,因自為謀慮曰:動則悔至矣。動雖有悔,去危就安,決意以行,則可獲吉。不然,終于臲卼,豈有既乎?兑在上,將反而向下,窮則變之象也。
葛,蔓生之草,可為絺綌者也。從艸,從曷。曷有舒?
長之義。藟,草之層纍堆積者也,從艸從畾。臬兀、臲卼二字,不見于篆文,即是臬兀无疑。臬,
者,木橛之帶。根者,可施于地,而不能平正。兀者,跛所憑以行,校于几屬,則高鋭而不可倚。皆危而不安之物。合斯兩者為一物,是以木橛為跛兀,其危更甚。故後人俱加危字為偏旁,而注釋其意者也。
象曰:困于葛藟,未當也。動悔有悔,吉。(句)行也【吉句】,葛藟。纒蔓若廬舍然,雖稍可棲止,未為得當也。動悔有悔,何以得吉?以其能行也,行則出于困矣。初、三、上皆柔,困之甚者。初困株而入幽谷,困而益深,其困者也。三舍蒺藜而入其宫,逃困而不能者也。唯上能去葛藟而自拔,行故也。何以能行水澤?以水濟水,下則沉淪,上則可興起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