䷜【水下水上】坎
過者,行也,行而不止,則必陷其身。過者,失也,失而不改,則必陷其心。大過之後,所以為坎也。坎者,地有缺陷,其陷在己,為人踐陷,則又陷人。其卦《☰》乾,再索于《☷》坤,變坤之中,畫而成《☵》坎,其上下二《》仍為地,其一《》乃陽氣之灌注流行,貫通于地中,其象為水。然不取雨露江海之義,而取義于地之缺陷者,何也?盖豐屋窮巖之下,雨露所不能濡,高陵大陸之上,江海所不及潤,土則无乎而不是者也。土中之氣,聯絡乎坤輿,无毫髮之或間,概而視之,土也。去其土而使有缺陷焉,則水聚矣,是坎乃土之氣也。土之缺也,雨露從此而氤蒸,江河從此而?原者也。水不外乎土,必去土而水見,在土則為氣,出土始為水也。五行之中,土實生水,謂之克者,以水見所生,而歸根復命,息養于其内也。水之有文,即取《☵》之卦畫而直立之,以便于偏旁結搆。然流行回蕩,形意宛然,流動之水,中心最急,故其中連而不斷,見其去之迅速也。其性堅,其勢滑,所謂滑為水骨者,指此也。其附岸之處,兩旁稍緩,故若斷若續,作為曲折漣漪之紋,若施張于水面,所謂波乃水之皮者,指此也。天一生水,水為生生之本,及其放成江湖河海,風濤莫測,險孰甚焉。彼庸衆者,聽其滔滔,羣胥陷溺,以至于死亡而不覺。聖賢則生于此而習于此,雖日用飲食,若涉深淵,習之既久,天地間險陷之事,可驚可怖者,以身禦之,平如袵席,或入焉而不濡,或殉焉而不避,則習之功用為大也。坎為正北方之卦,陽生子半,適當其中,水泉萌動,人身血脉,每于子刻,朝宗于心。心為土藏,子歸奉母,然後輸于百骸,故彖詞云:維心亨也。未重之卦,為水而已,未有神奇變化也。重之則為坎,兩相摩盪,吉凶利害出焉。以本末而論,下卦之二為泉原,流而向外;上卦之五為川瀆,受而行諸。以高卑而論,五為上流,二為下流,往來交錯,各有盈科而進之義。坎為經卦,自重本卦外,錯天為訟,天水違行,以爭辯成其險;錯地為師,以容畜藏其險;錯雷為解,以發舒散其險;錯風為渙,以舟楫濟其險;錯火為未濟,險得其所,順其性,无能為害;錯山為蒙,止其險于初,重在教也;錯澤為困,說而處險,樂以忘憂之象也。卦之六爻,取人徒步涉水之象。初處最下,入于坎窞之最深,迷失其常,涉之故道也。二涉而求援,人各在險,自顧不暇,未能即出于坎也。三已涉一水,而一水復臨,其險更甚,不能濟矣。坎險在下,四出乎上,有過涉而置酒相慶之象。五坎水就下,无有險阻,不盈而即平,可以涉矣。但人君為政,不能制濟險之具,而恃險之不來,不能為杠、為梁、為舟楫以濟不通,而以水淺可涉為无咎,豈得為大乎?上畏水之險,循陸而行,遠于風波,寘身叢棘,其迷失道路,與初等爾。是水不為害,而陸地為害也,此死于安樂者也。天地之有六子,雷風為男女之長,其象屬天;山澤為男女之少,其象屬地;水火為男女之中,其象行乎人間。天地各備其體,火在天為日,在地隱于木石;水在天為雨露,在地為江河。此二者,人所日用,其流行于人間最盛,故居中而專屬之人。
習坎:有孚,維心亨;行有尚。
一坎之水,蹄涔行潦,何能有所變動?必習之而彼此相合,吉凶悔吝生矣。世路險巇,人情險惡,不知操心慮患,則舉步艱難,无往而不窒。聖人懼安樂之為死地,必習于坎以出坎。天下至險莫如水,至信亦莫如水。在江海而為潮汐,在川流而為進退,皆有孚之義也。水无所不入,心无所不通。水浸潤而不出,心記識而不忘。窮上返下,九天九淵者水;出有入无,亘古亘今者心;平如袵席,長養萬物者亦水;懷山襄陵,昬墊下民者亦水;為聖為賢,参贊天地者亦心;為禽為獸,毁滅彛常者亦心也。遇險有不可亨之事,无不可亨之心。水之涓涓不息,盈科而進,不舍晝夜者,何也?是其向往不與衆同,而别有所專注,欲達于海也。水之行尚在海,人心之尚當在何所乎?觀于水者,可知自取矣。心為土藏而火寓焉,西南坤土,東北艮土,正南離火,乃其位也,何以見于坎水正北方之卦?心中有隙,隙中有血,此血幾微,乃水之至神,心无水則塊然肉爾,何以能亨?
習坎,羽數飛也。從羽從自,言羽自此而始。
常常弄習之,使其貫于飛颺也。坎,陷也,從土從欠。欠為人氣?舒之象,又為不足之意。土氣之所?舒,見于不足之處,是其缺陷也。心,人身;土藏,象形。人心似蓮蘂倒掛,與脊骨第五椎相對。凡藏府筋骸,俱從此灌濡聯絡。中象其質,旁指心。包絡中一點,指其虚處,神明所由生也。小篆作指其系之下垂而失其形。劉向父子及說文解字俱以為土藏,惟素問以為火藏,盖指其位而言也。水、火、木、金皆附于土,肺、肝、腎、脾皆統于心。詳繹坎義,并維心亨之彖詞,則知土藏之確,而漢儒之學有師承,非漫然者也。釋氏之无心者,惡心之著相。維心亨者,從心所欲,不踰矩也。
彖曰:習坎,重險也。水流而不盈,行險而不失其信。維心亨,乃以剛中也。行有尚,往有功也。天險,不可升也;地險,山川丘陵也。王公設險以守其國,險之時用大矣哉!坎而謂之習坎者,何也?一坎之水,為原不永,為派不長,小者超越而游泳之,大者一葦杭之,其為險也幾何哉!惟其會合衆流,一習再習,至于百千萬習,而滔天之勢成,盖言重之而為險也。水之性,流動不息,无委積盈滿之時,趨而就下,溝壑之險不避,涸于秋冬,溢于春夏,隨于朔望,刻期去來,而不失其信。二五兩剛,居上下之中,有心之象,水无不達,心无不通也。流水盈科而進,放乎四海,君子成章,以造乎聖賢。有尚而行,往豈徒然,必有濟世利民之功也。天以无為險,至高至虚,不可攀躋而升也。地以實為險,其間不可踰越者,乃山川邱陵也。王公以人為險,合虚實有无而並用之,是設為險以保守其邦國。法天險則有禮樂刑政,使天下森嚴而不敢犯;法地險則有城隍關塞,使敵國外患畏憚而不敢窺。則險之為時所用也,大矣哉!八卦之中,險為惡德,人所不可有者,而習于險,則又君子莫大之學問也。戒慎恐懼,動心忍性,皆習險也。王公而不習險則驕淫,卿士而不習險則曠官,庶民而不習險則墮四肢。險本可畏,習則不畏矣。習于騎者能不銜勒而馳驟,習于水者能舞躍于危濤巨浪間。旁人見而凛冽,彼身入而不知險。燕安鴆毒,險生于无險也。險生于无險,險不可救矣。
象曰:水洊至,習坎。君子以常德行,習教事。
一水流而來,一水復續而至,先後兩體,合而為一,但見其漸深漸廣,而无彼此蹤蹟之可間,習坎之象也。君子觀乎此,日就月將,自細至巨,以常其德行。子弟從之,朋友遠來,无驕无吝,以習其教事。學不厭,教不倦,人已合一,德愈盛而教愈大,物我相承而化于道,猶細流歸并而為江海也。
洊,古作瀳,水至也。從水從薦,薦有進之義,言水流而進也。石本作存,言有水存于此,而外水復來,恐是俗書无所承受者。
初六,習坎,入于坎窞,凶。
處重險之下,水之最深者也。將欲涉而嘗試之,迷其向往,至入于坎中之窞,欲求出險,而反陷于最深,凶孰甚焉。習之為言,貫熟也。與險日習久而得其性情,則无惡于險矣。初試于險,以未嘗困心衡慮之人,當艱難勞苦之任,未有不繆以承繆,舛而增舛者也。故患難之加,才力有餘者,可以振拔而奮起,或勇于更改,或急于逃避,可幾其出險。如其无過人之智者,一經患難,躁妄以求脱,必將甚于恧縮不前者矣。窞,坎中小坎也。從穴,從臽,臽即坎也。坎中之坎,
以深益深也。
象曰:習坎入坎,失道凶也。
本欲習坎而出坎,反入于坎中之坎,盖迷失其水道而至于凶也。常涉之人,知流有緩急,地有淺深,行于水中,實如道路,昧昧而往,不能辨也。古者文字不若後世之浩繁,入小學而習六書,以至精御至簡,故經傳之中,无往而不妙合。如窞之一字,夫子贊曰:習坎入坎。漢注:窞則曰坎中小坎。豈不若合符節,確有授受者哉!迨及晉、唐,去聖漸遠,其道蕩然矣。鄭漁仲曰:六書明,六經如指掌。其言大而非誇,惜乎荆卿未講于劍術也。吾于漁仲亦云。
九二,坎有險,求小得。
此下卦坎水?原之處,人見其涓涓始出,輕忽而不知畏懼。然此一坎也,已有險矣,但未為衆流之所凑泊,于此而求濟其險,為力差易。然而非定大難、成大功者比也,不過小有所得爾。夫才識必經磨鍊,始能獨任大事,涉險須友,亦理之常。二五敵應,其援未力,亦止遥為指示,不能扶腋就道也。
象曰:求小得,未出中也。
二亦剛中,其心通達而能濟險,有求而小得,是小用之而小效矣。然習坎之時,其險未艾,則二尚未出于下之中也。正當勉勵以求大亨,不可以小得為喜。
六三,來之坎坎,險且枕,入于坎窞,勿用。
四有?原之水,從此而外達,上有順流之水,從此而潤下,正水道交錯之際。一坎既來,一坎又來,來之坎坎之象也。是其為險,前不可趨而過,後不可退而避。險既隨身而晨夕,不可離且枕而寢息于内,思所以出險。自上卦視之,則三之位乃其坎窞爾。以柔弱之才質,際極艱難之時會,不可妄有舉動,故又云勿用也。天運人事,大約各居其半。天運開泰,而人事不足以副之,則成苟且之功名。人事已盡,而天運不從,則備極勤勞,僅可以補偏救弊而不遑。來之坎坎,天運也,正君子相機審變之時。勿用亦所以善藏其用,使其妄以自試,則人事與天運同乖矣,胡能拯險?鄭康成作檢且枕,謂前檢于四,後枕于二,如桎梏也,似乎不必。
枕卧所薦首者,從木,木為之也;從冘,冘有行之。
義人之就枕,宜思晝之行事能无過否,明日所行又復如何,則驕墮昏迷之失鮮矣。
象曰:來之坎坎,終无功也。
當兩坎之交,天時地利俱所未得,徒欲以人力起而争之,終亦不能成功。
六四,樽酒簋貳,用缶,納約自牖,終无咎。
離下而上,出乎險矣。人當患難,則憂危戒懼,思所以免禍,而惟恐其不能。身心常務于戢斂,每能寡過,及至事濟身安,无所顧忌,而縱?日生,則驕奢淫樂,將自此始。今以一罍之酒,一正一副為簋貳,禮薄而敬專,用缶以節歌,樂簡而和至,居无宫室之美,門不可以容車,堂不可以布席,賓主相見,申其欵曲,納要約于窗牖之間,儀文畧而誠信篤,可為艸率不?之極矣。見之者以患難初平,庶事草創,雖過于樸野,可圖完美于異日,不知奢寧儉,不遜寧固,即以此終焉,亦可无咎。夫國家治平,人自安逸,勢必日趨于豐盛,何虞其等威之不備乎?聖人早有以防江河之日下也。樽,酒器也,從酋從收,以待祭祀賓客之禮。齒,爵
之高貴者,則當之而坐,故借為高貴之稱。俗以其為借所專,加木以為别。簋,黍稷方器也,從艮,指黍稷;從皿,指盛之器;從竹,以竹為之也。畫為鬼形,古作,從匚,象其方形;從飤,指所盛之糧。貳,副
益也。從弍從貝。周禮三貳弟子職:左執虚豆,右執挾七,周旋而貳。夫?敬者,幣之未將,玄薰圭璧,所以副其?敬之心者也。約,纒束也。從糸從勺。斟勺其多寡而纒束之,束則少矣,借為鮮少之用。纒束有交結義,又借為期約之用。牖,穿壁以木為交窗也。從片從戶從甫。片者,半木,指為牖之物。戶者,指開闔之意。甫者,家之長上,居必當戶也。
象曰:樽酒簋貳,剛柔際也。
四五,剛柔相比,賓主相得,同心濟險,而艱危獲安矣。復守儉約之道,以為交際,雖儀文未備,而誠敬有餘。剛柔交錯,文采未嘗不存。
九五,坎不盈,祗既平,无咎。
盈,堆積之意。流水為物,不能高起,即彖傳水流不盈也。五居天位,坎無堆積盈滿之事,險所不及,狂瀾瀰漫,至此亦既平矣。險平之後,憂方大耳。故必敬以自持,如在險中,乃无咎也。祗,敬也,謂常謹慎于既平也。祗,敬也。從示從氐。示,鬼神也。氐,至也。鬼神降格。
其敬可知,即使民如承大祭之意。
象曰:坎不盈,中未大也。
水盈則決,人盈則虧。河海不盈,故能納百川;舜禹不盈,故能有天下而不與。五有中德,雖險難既平,聖敬日躋,未敢自視為莫大之功業也。
上六,係用徽纆,寘于叢棘,三歲不得,凶。
水之為險,犇騰飄蕩,往來不可執著者也。既出乎其上,安寧為鴆毒,般樂怠傲為死亡,天下?溺人者,豈惟水哉?惡其汎濫浩渺而難循。今則係用徽纆矣,不由江河之舟楫,裹衺幅,結衣帶,摳襟裾,而行于陸路,棲息于林麓,其為據實而可守有若此者,亦為善懲其既往。豈知一念之恣肆康莊,即能推轂,故方出于水,而又寘身于叢棘,出乎彼而入乎此,其地雖異,其險則同也。惟見所如皆險,至于三歲之久而不得其故,雖動心忍性而无所增益者也,故凶。
徽,衺幅也,從糸從微省。詩衺幅在下,即行縢也。
徒步之人,所以纒足,便于遠行。系取約束,微取衣服之卑賤者。,索也,從糸從黑。?,染黑色,俗譌從墨贅,土行者以之。朿,腰扱其裾。袵,寘置也,從宀從填者,取填塞于屋下之意,實即置字。叢,聚也,從丵從聚省。丵,草生也,艸生雜亂,聚于一處,莫可分辨。木之初生與竹之未成者,俱在其中,有竹木艸三者之意。棘,小棗叢生者,從兩朿相並。棗直上而多朿,故從兩朿直立;小棗叢生不能直上,故兩朿並列。凡艸木多刺者皆用之,荆棘是也。
象曰:上六失道,凶三歲也。
畏風波之險,循陸路而行,可謂知所趨避矣。而其迷失道路,則與初之涉水者同。初入坎窞,上寘叢棘,水陸亦何殊乎?其凶至于三歲,尚不能出于險也。夫得道之人,行水則駕巨舟而游安瀾,行陸則率輕車而由熟路,左之右之,无不宜之。失道之人,平地狂濤,枕簟荆棘,徒嗟天運之窮,世途之險,不能反躬以自責,天地雖廣,何處投其足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