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象辭卷二
餘姚黄宗炎撰。
䷁【地下地上】坤
有天即有地,有陽即有隂,有奇即有偶,實一時並列而齊舉者。夫輕清之氣上浮而為天,其重濁之質下墜而為地,地固天之所分也。因其發動明顯則謂之陽,因其寧靜幽隱則謂之隂,隂固陽之退藏也。聖人象之以畫,輕清者純一而不襍,故明顯;上浮者升升而不已,故發動。畫而為【奇】,无所隔礙,可不為健乎?奇中斷,析而成【偶】,則錯襍多端,自然重濁。重濁則下墜,下墜則寧靜而幽隱。其體中虛,虛者能承能受,无所違逆,所以為順也。自一偶二偶以至三偶,積壘重疊,无窮盡,无邊幅之象。其上一指山川原隰序次萬物之地,中一指岳根海底發生萬物之地,下一指博厚廣遠不可測量之地也。然未可遽命之為坤,必以地錯地而後謂之坤也。地以形言而配天,坤以氣言而承乾。下《☷》凝聚順載乎上,上《☷》生長資深于下,上下交合,始見其博厚廣遠之氣引申而透出。六畫皆偶,純而不駁,柔之極,順之至,凡屬含形稟氣之物,无不托質于此。分其初畫之一體者為長女,其象為風為木,隂性下墜,偶在下,故為入。分其中畫之一體者為中女,其象為火為日為電,隂不能獨行,必附于陽而後行,故為麗。分其終畫之一體者為少女,其象為澤。隂本柔順,柔順現于外,則與人无不和,故為說。三女各得《☷》之一體,入麗說各得順之一德。六偶相連,兩《☷》相合,而屈信消長之道出,吉凶悔吝之事生。初隂始凝結而為霜,其端甚微,醞釀弑逆之大禍。二位中正,得直方大之地道,亦率性安行之聖人。三當地面,乃萬物胚胎發生之所,若草木之英華包含而欲露,故云含章。四則三偶之上復加三偶,成重隂錮蔽之象,故云括囊。五居中正之位,順承天命,垂拱而天下治,故云黄裳。上積隂之極,地道已窮,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隂陽交,萬物生矣,故云龍戰。龍戰者,隂退陽進之候也。天體无方,不可執著。乾爻六,俱以龍御天。地有形質,可以指示。坤爻六象,俱實以地言。履踐于地,冰霜見于地。直方大,地之形。含章,地之才。囊,地之槖籥。黄,地之色。野,地之大略也。自重本卦外,錯《☰》為否,天既上升而復居上,地既下降而復居下,是其氣不交也。錯《☳》為豫,雷出于地,萬物從而發榮滋長,所以謂之和樂。錯《☴》為觀,風行地上,命令播于臣民,萬國瞻仰之象。錯《☵》為比,地上有水,水附于地,地以載水,君民相倚,一陽當君位而統羣隂也。錯《☲》為晉,日出地上,照臨萬邦,羣后進見,朝聘會同之時也。錯《☶》為剥,山无剛骨以承載,僅附于地上之柔土,故其崩頹也,勢所必至。錯《☱》為萃,澤歸于地,與比髣髴,但水乃流通之物,澤為會聚之物,流通則來者宜親,會聚則多者可虞,此《☷》與八卦相錯之大凡也。其義全取乎順承,故夫子直指為地道、臣道、妻道,非云天與君與夫,即不可象也。天之四序順行,寒暑相承,是則天之地道。君之欽若昊天,與民休息,是則君之臣道。夫之夙興夜寐,戒愼恐懼,是則夫之妻道。先儒拘拘于此,至謂坤不可以為君,五位非坤所當有,擬之以女媧、伊尹、周公,甚或比于王莽、武曌,不亦固哉!夫易者,象也。天地、君臣、夫妻,亦象也。初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上,亦象也。焉得執為實人實事,毫釐不可踰越乎?以文害辭,辭害志,莫此為甚矣。倉頡觀乎卦畫,取其文而縱之,以制地字,遂覺有曲折高卑之勢。後人改作地、、墬等字,其形與意皆不可通于卦畫。程子云:土止一物,不可言地。須知坤元承天,是地之道。斯言最得坤之義理。或曰:陽實隂虛,言乎畫象則是,言天地之象則在天皆虛,在地皆實,其故何也?曰:天主氣,地主形。氣者,无乎不到,莫可間隔,故云實。形者,有无相對待,有之處少,无之處多,故云虛。
坤:元亨利【讀】。牝馬之貞,君子有攸往,先迷後得主。(句)。利西南得朋,東北喪朋,安貞吉【元讀,亨讀,利讀,主句】。
一奇既落,即有一偶隨之,三奇成而三偶具,因以象地而配天。于是伏羲以三偶重三偶,而謂之《☷》《☷》。文王觀其畫而思其象,命之曰坤。坤者,下體積累而深厚,上體蘊隆而廣博,其質堅凝,其氣普徧,乾升則隨升,乾降則隨降,乾施則受,乾始則生,故其德為順也。乾之元大亨通利宜,坤既順承之,是即坤之元大亨通利宜也,惟當固守其牝馬之貞正爾。馬本承載之物,又為牝馬,是其為承載也,但知隨牡馬而行,順而更順者也。盖貞有執持之義,執持自操,或恐有戾乎順道,故特象牝馬之貞,言其執持操守之處,亦不敢自專,而止以順乾為正也。北方產馬之地,每馬一羣,惟一牡馬為主,數十牝馬從之卧起,无有亂入他羣者。古來讀法,仍分四德,王輔嗣誤屬利字于下,後儒因之,繆也。體坤之君子,而欲有所往,不當先而當後,不當自主而當得主,以為之輔。盖隂柔順承之道,其明辨精詳,不及剛陽之燭照。苟為倡而先焉,則昬暗而行罔,罔必至于迷失其向導。惟隨而居後,得所主而輔翼之,則陽之光明,即已之光明也。東西南北安往?非土人稟柔順之德,亦安往而不利?其于西南也,則統巽、離、兌三隂,而得我同類之朋,是西南利矣。其于東北也,則順以從乾,而喪我同類之朋,乃能生長震、坎、艮三陽,是西北尤利也。老氏之學,亦取此義。所謂齒剛舌柔,知䧺守雌,知白守黑,无為禍始福先,以退為進者,乃先迷後得主之意。所謂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,至人无死地,勝固欣然,敗亦可喜者,乃利西南得朋、東北喪朋之意。得喪皆利,惟其順爾。以順為正,安而不遷,獲坤之吉矣。坤非可以自貞,貞止在于承乾後,而不先為輔,而不為主。得朋則率其同類以事陽,喪朋則去其同類以就陽。凡此皆牝馬之貞也,能安于其貞即吉。地道无成,亦是此意。
坤,從土從申,天氣升降乎地中,而生長萬物,申者,言自此而發舒也。許叔重以謂土位在申,并失申之義矣。土以形言,但見其下墜,不見其上出。聖人制字,則兼指其氣。土之從个,亦若一榦二甲,自下而上吐之。形之為象,亦一榦二枝,卷曲而將舒之意。盖地雖居下,而上交乎天,天氣直自地底透出,地氣隨之而達,此正見坤道順承之義。古巛地字,即縱其卦畫,指土之理疏通,天氣盤折而出入。漢人分隸尚如此,合古天字而觀之,豈不易簡而明顯乎?
牝,畜母也,從牛從匕。匕,相與比敘也。凡牝畜必為牡畜所親附,有鞭撲不能驅者。馬象頭髦尾足之形,古作狀,其足之奔逸,有似乎飛舉。彡,指其領鬛,獨著其目者。馬之瞳子横見物,與他畜異也。行天莫如龍,行地莫如馬。馬本象地之畜,不必援乾象馬而坤象牝也。
往,之也。從彳,從。者,草木出土,其勢不可遏也。人有所向而行,亦不可止,故云。古作,或作迋。從王【厺聲】。言物之盛長,其出也莫禦,先前進也。從之,從人。之猶往也,言人將行而所之處先預定于前也。迷,惑也。從辵,從米。穀事臼杵而成米,其揷播之時,揚灰蓬勃,易昬人目。行路者,風塵載道,惑于所向矣。後,遲也。從彳,從幼省,從刃【衰】,人之行路。幼穉者,衰老者,俱遲緩而不能前。古作逡,與退,往同。䙷取也。從見,從寸。目見而手拾之,後人復加彳,以目之所及者少,必行而始有所得也。故作主有一定之義,點而識之,以示標準。又為鐙火之象形。昬暗之中,得鐙火之明,可以辨别。說文云:有所絶止,止而識之也。則其意似屬文字内點畫之點。豈封疆道里之界限,若後世坊表碑柱之類,使人望而識之與?或然,則所謂主者,指此界限中之主人也。
西鳥在巢上,象形。日在西方而鳥棲,故借為東。
西之西為借所專,又作棲以為棲息之用。
南從屮從從儿,立二干于地,測日景以定方位,南面既得,則八方可别矣。舊解離火之方,任養萬物,陽極而隂干犯之,似為未盡。今俗所謂指南針者,其取南也,微偏于丙,非正南之位,必以干測日,乃能通屮爾。東從日從木,日在木中,始出之時為東方也。杲之日在木上,杳之日在木下,皆從此生,不必言日出榑桑也。北從二人相背,南方陽明,長養萬物,人性喜嚮之;北方幽暗,凄然有肅殺之氣,人性多背而不嚮。故即為乖叛之用,即為肩背之背。
彖曰:至哉坤元!萬物資生,乃順承天。坤厚載物,德合无疆。含弘光大,品物咸亨。牝馬地類,行地无疆。柔順利貞,君子攸行。先迷失道,後順得常。西南得朋,乃與類行。東北喪朋,乃終有慶。安貞之吉,應地无疆。
乾既大矣,坤能配乎乾而與之齊,是乾之大而坤亦至之也,故曰至哉。夫坤非别有元也,乾以元施而坤受之,即為坤之元也。萬物之初始乎氣,氣禪于形而後生,萬物莫不資地而成形也。氣而始,形而生,皆此一元之往來。惟順以承天,則天之始,皆地之生也。地體本厚,重之為坤,處乎下而載物,何物能逃其外?乾之包括,无有疆界,而厚載之德合之,而无疆界之可限矣。弘者,寥廓之意,坤能蘊畜而收藏之,是含弘也。大者,无窮无量之意,坤能發露而明顯之,是光大也。凡為品物者,咸託其蘊畜,藉其發露,而秩然可觀矣。是坤之亨,即物之亨也。牝馬之象,有類乎地,地合无疆,而牝馬服乘以行乎地,何遠不臻?其行亦无疆界也。何以能然?盖以柔順為利為貞乎?君子當坤之時,養坤之德者,將有所行,先倡則迷惑而失其道路,後隨則順從而得其常理。陽主隂輔,理之常也。位本西南,與巽、離、兌居,乃其所分定之處。生而與同類之朋為行列,從陽而至西北,雖喪失其朋類,如士之作賓王家,女之克相夫子,乃順承之終事,而其慶美正,于斯而見安貞之吉。其靜正之德,深厚莫測,君子有以應乎地之无疆矣。是君子之厚德柔順也。彖傳三曰无疆,首言德合无疆,此无疆指乾。坤有厚載之德,可以合高明覆物之乾,而坤亦无疆矣。次言行地无疆,此无疆指坤。牝馬可以周行乎地而不倦,則牝馬有地象矣。終言應地无疆,此无疆亦指坤。君子審于先後得喪,而獲安貞之吉,則君子應乎坤,君子亦无疆矣。
生從屮從土,會艸出于土之意,天下惟土之出。
艸則无地不生,刈之焚之,盡其穜而除之,曾未數日,倏忽盈滿,指其最易生也。
承,奉也,從卩、從手、從共,謂在上者一手指卩授人,在下者兩手拱奉而受之,欽順之象可見。
厚,山陵之厚也,從厂、從㫗。㫗乃亯之倒體。亯,禮最盛進上之具,反而與下,則厚矣。厂乃山陵之危者,益其下則安,為厚之意。古文從后、從土,作物之厚者,无過后土,義甚簡切。
畺,界也,從二田,中外畫為三道,以指界限之意。加弓為彊弱之彊,而畺場之畺,復加土于彊,作疆以諧其聲,而畺之字反不用矣。俗字轉展疊加,每多此類。
愚故曰:欲明六書之道于天下,非盡削俗字不可。弘,弓聲也,從弓、從【肱】,肱,象人臂一曲兩節形。開弓盡其肱,射斯彀矣。及其發矢,弓聲弘然而大也,借為凡事擴大之用。
象曰: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。
三偶之卦,地而已。重以三偶,則下一地而上又一地也。或曰:天體函地,半現半隱,故可分而為二。至于地則塊然中處,何以亦有二象乎?曰:天體本一,以其行者觀之,始有上下隱現之不同,陽動故也。地體固一,觀乎山岳之危峙,江海之淵深,其高卑之勢截然不同,所以成上下二體之象。以勢言者,隂靜故也。合而觀之,始謂之坤。君子而效法夫坤道者,見其岌嶪入于霄漢,涵畜莫可測量。惟德之厚,故凡有形之物无不載于其内。君子任重道遠,厚積遠施,于此非難事矣。偶畫中虛外實,可以載物。六畫純偶,則見其厚之至,而載者无窮也。彊者行之氣,厚者勢之質。埶,穜也。從坴,從丮。此盖樹藝之藝,謂手持而布
種之于善地也,以其從坴,有得地形之義;從丮,有得權力之義。以其布穜既定,有盛長之義,故轉其聲為舒制切,借為權勢之用。後人于樹藝增艸,于權勢增力,而埶字反棄不用矣。
初六,履霜,堅冰至。
畫生于奇偶,卦成于三畫。三偶之數六,隂畫取之,以隂之六交于初之虛位,謂之初六,他倣此。初位卑,為足所踐,故云履。六居初隂之微者,地氣始寒,最薄之水先受其凍,故有露凝成霜之象。曲房晏起者輕寒,夜霜多未之覺,惟晨行曉出之人足履于地,先知霜露之變,而時既改矣。此霜見端,地氣日趨于閉塞,彼積聚之水盡為堅冰,從此即至矣。一隂乃六隂之萌,六隂但一隂之積也,君子豈可以露微于霜、水輕于冰而不知其漸哉?
霜從雨,從相露著。艸木无有色,相凝而為霜,則色白而可相矣。許叔重曰:喪也。成物者,雖釋名傅會,而義實海奥。盖言喪其繁華,而成物之堅實也。古文作從兩、從月。月明之夕,霜必濃。堅,剛也,從臤【古賢字】。從土。土之堅者宜于陶,可以為器,如賢人之可造也。冰,凍也,象水凝之形。寒極水凝,此指其潾。潾之紋,初凍之時也。俗以其筆畫簡省,不見茂美之態,遂用冰字代之。冰實凝字也,復作凝字以代冰字。
象曰:履霜堅冰,隂始凝也;馴致其道,至堅冰也。
履霜堅冰,唐郭京周易舉正謂今本誤增堅冰二字。魏許芝引易作初六履霜,隂始凝也,文義似得。然上古、中古之文,氣勢龎厚,正不必屑屑律以後世之繩尺也,唯貴通其大義爾。履霜堅冰者,初一偶居下,隂氣甚微,始凝聚而見端也。自是而後,隂氣日長,陽氣日消,徐徐而行于此道,馴致其極,則至于堅冰也。言由漸而往,不覺其已至此。後儒敷會隂陽,分配節氣,以五月一隂始生為姤,此爻當屬五月,然五月非霜時也。六隂為坤,屬之十月,然十月之冰未堅也。何節候之可定乎?易者,變也,不可按圖為死煞不靈之物,但言微隂則象霜,隂盛則象堅冰。
冰【凝】,從水從仌,水結聚為冰,乃凝之意,俗以冰。
為仌,又制凝字,馴篆闕。從馬,從川。馬之順人而行地,如川流之趨下,不待驅策而後然者。
六二,直方大,不習无不利。
乾德莫盛于五,以普天之下盡戴仰之,是天而親萬物者也。坤德莫盛于二,以地之所載悉依附之,是地而親萬物者也。人在萬物之中,瞻天而知日月星辰之運行,履地而知山川原隰之絡,故唯乾五坤二獨得天地之全道也。二居地中,其體既已蕩平正直,及其生物,无有偏蔽,咸得盡其直遂之性,故曰直。天氣圓轉,在天成象者多圓;地質方墜,在地成形者多方。有崖岸,方也;東西南北之定位,方也;不可移易,亦方也,故曰方。高明者无窮无盡,不可測量,而地能配之,是天之大即二之大也,故曰大。凡事有所造作,有所勉強,則必待于學習之功藝精神熟而後利。二有施即受,有始即生,俱順承于乾,隨品物所稟之氣而各肖其形,何所用夫習也?習者,嘗試之意。禮傳曰:未有學養子而後嫁。深得此義。順以承乾,故能直方大;德合无疆,故不習无不利。乾知坤能率性安行,自然暢茂條達,何須嘗試乎?
直,正見也。從十,從目,從【隱】,十,目所視不得有隱匿,定然正直矣。古文作從十,目從木,謂十人所視之木,可不繩而知其直也。
方象四面四隅周正无虧之形。小篆尚整齊,凡圓皆作混,不可辨,字遂廢。或借方,併船也。或借匚,受物之器。俱不若本文之妙,雖牧豎竈婢,一見即能識之。
象曰:六二之動,直以方也。不習无不利,地道光也。
陽大隂小,陽動隂靜,其常也。坤二隂爻隂位,得隂之至純,无踰于此。何以象言大,而傳又贊之曰動?此皆取義于順承也。唯天為大,地能配之。配天者,凡品物之動,即其動也。聖人恐後學誤以形質論地,而直方專屬磈然下墜之土,故特言其動,而應乎天之氣,无不直以方也。不習无不利者,隂麗于陽,著顯昭徹,如砥如矢,由行无礙。地上之道路,本自光明而易從也。人之德業學問,非習不成。地之南北東西,非往來習熟亦不成道路,世豈有不習无不利者?唯天施地生,天降衷,人率性,則習无所錯其功力。此時此際之氣化,固難見諸詞說。易曰不習无不利,與孟子道性善,正從无可詞說處,直探其幾微爾。釋氏麤疎鹵莽,竟付之一空。曰法性本无性,而以耳目口鼻之能聽、能視、能言、能臭歸之肉身;曰身心一如,身外无餘,似乎可與不習无不利相參。不知吾聖人之意,盖從此而見其善也,異學則反從此而見其无矣。
六三,含章可貞,或從王事,无成有終。
位居地上,萬物之胚胎者,悉緼畜于此。及其形質既顯,則文采燦爛,千變萬化,不可以名狀。當夫未露之時,但漠然生氣爾。彼衆色之華美,一无可見,而其一物一章,千萬物為千萬物之章,已盡含之矣。此可以為地道之貞也。或有時而順從,王者之事,不敢自為專擅,居于成功,惟君始之,臣終之而已。盖含章者,地之德;至于章,則品物或分。其能從者,臣之常;至于事,則王為之主。成者,君之功;至于終者,則臣之分也。皆順承天之象也。或者,上下之介,即疆域之域,可彼可此,故曰疑之也。乾四坤三,當上下二體之交,皆云或。乾為天,屬上,其或在四;坤為地,屬下,其或在三。含,嗛也,從合從。者,艸木包而未吐之象;合者,口閉而不啟之意,總謂口有所銜也。小篆誤從今作聲,意兩失矣。
象曰:含章可貞,以時發也;或從王事,知光大也。
含之與發,原非二事,特其時有次第爾。在前日為含者,在今日則為發;在彼物為含者,在此物則為發。含者含其發,發者發其含,皆因乎時者也。臣之從君,固不敢先為之倡始,然而又非心无定識,因人成事者。其靜藏之知覺,光明博大,未嘗不與倡始者同其分量,故能從之而略无虧欠。從王得主,豈易易哉!
六四,括囊,无咎无譽。
下體三偶為地,四當其上,是三之含者宜至此而盡發,乃復以地重之隂氣閉塞,莫可轉舒。君子或逢是時,凡所謂學問之道、經綸之志,一无所容其設施,悉藏于囊,韜晦而不可見。抑且括束其囊口,惟恐稍有所表暴,使人知其或異乎庸人也。幽暗昬昩之世,得免于禍難足矣,何樂夫令聞之彰著乎?故无咎而亦无譽。苟不安于木石鹿豕,而欲顯其學問經綸之用,是求譽也。譽得而咎隨之,至此而求免咎,則身名俱喪,譽其可長有耶?風之所自出謂之土囊,地中虛穴,揚地之隂氣而達于上者。下卦三偶欲騰地氣而上出,上逢重土以塞其囊口,風不能播蕩,有隂寒凝沍、雲色慘黮而未風之象,天地晦冥之時也。
括,絜也,從手從。者,塞口也。絜者,以麻束之之意。合之于囊,為更切。古文疑即一字,後人加手以分之者。
囊,槖也,從呂【不成字】。象包裹上有口之形。從,襍亂之意。物置囊中,混淆不可分别。從木,指貫而舉之之意。古文作從貝者,言珍重之物也。
象曰:括囊无咎,愼不害也。
无道卷懷,免于刑戮,亦士君子之所難,必敬愼之至,方不履于害。常人名利之念重,故有非時自衒者,然皆侈忲之習使之爾。苟能慮及乎害,則名利不容不輕,侈忲不容不愼矣。
愼,謹也。從心從眞,縱恣侈張之失,皆放其心而不知求客邪為主,本心退位,則其心已成偽物而非眞矣。眞心原細密而敬謹,所以能寡過。古作從屮、從火、從日。火之為用,日所必需,通屮于天下者也。稍不戒謹,禍莫大焉。人之立心執事宜如此。
六五,黄裳,元吉。
有柔順中正之德,則有温恭謙遜之文,見諸容貌詞氣而不可揜抑,故其色為黄而服為裳也。以言乎坤道則承乾,以言乎地道則配天,吉孰有大于此者乎?黄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,盖取諸乾坤,以乾坤二卦相合而言,乾當為玄、為衣,可以類推。坤德承乾,則象黄裳也。聖人取象,本變動不拘,非云坤斷无君道,五位即坤所諱者。唐虞三代之天子,其稱五等之臣曰諸父、諸舅,其升降、拜跪、迎送、燕享,俱成賓主之禮,初未嘗深居高坐,使天下公侯師傅拜謁如天帝,曾不一舉手相畣也。原其妄誕不稽之故,實始于暴秦。彼見六國之僭王,既已帝制自居,而我能兼併而臣妾之,則視六國之帝制,皆臣妾也。于是加于天子之上,不知幾十百千萬等而獨貴,盡廢公侯伯子男之爵位,郡縣天下,則臣之卑,又不知幾十百千萬等而咸賤矣。繼秦以後,但知踵事增華,日甚一日,竟謂謙恭遜讓,即非人君之事。後之儒者,不思古昔,乃云坤五為女媧、伊尹,是僅見秦以後之天子也。天子之于皇天后土,何莫非順承?天子之于師傅大臣,何可不順從?天子之于法家弼士,何嘗不順聽?而必欲君道貴剛,以天子不可為黄裳,无乃以亢龍為賢乎?黃,地之色也,從日、從炗【古灮字】,日灮難擬,唯黃近之,故日所行曰黄道。向以謂從田,繆甚。指為中色者,以日在東西,色近赤,或有他采相間襍,唯當正中,則純黄也。地即土,土色亦黄,裳本作常。
象曰:黄裳元吉,文在中也。
天下單隻之物,但可言純而不可言文,文必兩相比附間襍而後成。偶畫斷其中虛,虛者非无之謂,虛處即奇之所乘。陽之光采映入隂中,故三曰章,曰光,二亦曰光。五居中在上,又承乾之正位,猶白日當天,正照地中,其文采明顯,煥乎莫可揜抑。人君則天而成文章之治者,此也,何不可稱君德乎?千古帝業之盛无如堯,堯則天即順承天也,煥乎其有文章即文在中也,可云坤道非帝德乎?
上六,龍戰于野,其血玄黄。
古今无无陽之時,亦无无隂之時,但詘信往來,必有偏勝,至于勝極,則復反矣。陽盛之極,孤陽飛越而不可遏抑,其氣(缺字)烈,故為亢。隂盛之極,積隂錮蔽而不可解散,其氣象慘冽,發而為戰。戰者,陽氣潛伏于内,將欲萌動以求出,隂氣重重圍壓,无從舒泄,兩相搏擊之謂。地上之冰雖堅,而地下之元陽已復發為震雷,破地而起,蟄龍隨之以作,盪滌其凝寒之積氣,郊原景物為之改易,此龍之戰于野也。其化而為霖雨,生長萬物,以滋羣類之膏血,稟陽氣者受之則曰玄,稟隂氣者受之則曰黄。盖陽而亢則孤陽,隂而堅冰而括囊則窮隂也。孤陽窮隂,不能有所化育,一戰而天地之氣通,隂陽之道合,然後八卦相錯,以成變化也。隂陽相薄則戰。乾位西北,秋盡冬初,陽詘極无可詘,隂信極无可信,隂陽各有回環相向之象,若爭道而馳,故戰。其為戰也,凜冽而寒戰。陽微隂盛,雖戰而不能發生,陽未能出也。及至孟春,陽氣正彊,足與隂敵,兩相抗衡,亦相薄而戰。其為戰也,溽濕之氣上騰,自山川河岳,下逮昆蟲艸木,莫不奮怒而欲起,發為風雲雷電,劈開其錮蔽,然後隂陽和合,時雨盡成膏澤,則龍戰于野,其血玄黄之象也。或曰:六隂為坤,于時為十月,乾位西北,亦秋冬之交戰乎?乾之戰以位言,龍戰于野之戰以時言,乾坤之戰正是吻合,子何以強生區别?以坤六之戰為孟春,无乃有背于六隂之義與?曰:龍之為物,秋分已潛,十月而戰,恐无是事。以坤屬十月,泰屬正月,此邵堯夫之論,未嘗見于聖翼,不足據也。若然,則四時之錯行,止在十二卦中,餘俱无涉也。是十二卦為隂陽之道路,何以十二卦中自復外,文、周、孔子絶不及此?六偶重隂,隂盛已極,正堅冰凜冽之象。此時之陽甚微,及孟春陽盛隂退,一戰而天地交,萬物生,非一畫二畫死煞分配之者。龍戰不過云龍乘隂陽搏擊而出,未可執定為兩龍相鬭。其血玄黄不過云時雨為萬物之膏血,化成錦繡。乾坤玄黄乃五色十二采之根本,特舉而總括之,未可執定為兩龍俱受傷,一龍所出之血玄,一龍所出之血黄也。夫人身與天地无異,外為風邪所惑,入于經絡,則隂氣蒙于外,陽氣不能出,必發為寒戰。此時之戰,乃隂陽相薄之始,即乾西北之戰也。傳經既徧,風邪已盡,則陽氣從内出,隂氣退避,又必發為寒戰。此時之隂陽相薄,化為汗而解散,汗雖隂液,實陽氣推之而出者,即坤六之戰,玄黄之血也。
戰,鬬也,從戈從單。戈以禦敵,單為盛飯之器言。
戰鬬之士,荷戈負糧而行,其勞苦蹈險,人君所當知也。野,郊外也,從里從予。古者方里而井,凡在郊外,悉以予民,與百姓同之,王公无所私也。古作從林從土,似有荒蕪墾闢之不同。玄,幽遠也,從幺。幺者,絲之半體,又省其下之三忽。微細之甚者,從盖藏之意。微細之甚,又盖藏之幽遠而不可測矣。借為黑色,色之黑者難辨也。天高无極,指之為玄,亦遠之義。古文作于幺中,加二點,指毫末之中,精微玄妙也。血篆解别見。
象曰:龍戰于野,其道窮也。
龍戰于野,隂長已極,其所經由之道路,至此而窮盡,則不得不轉而向消矣。
用六,利永貞。
卦唯三畫,地三偶,其數六,隂不能兼陽,但自為偶爾。二四為隂數,兩相倚則成六隂,常不足以一三五之參倚讓陽,隂得其六,故隂爻皆用六也。百九十二隂爻皆同,詳乾用九解。凡隂爻用六者,其義悉當順承,利在永守從陽之正道,如地之合天,牝馬之行地,斯可矣。陽之龍藏其首,以三奇為孤陽,不可獨用,用必兼三偶而為九也。隂之永貞又以三偶獨用,恐有先迷之失,必永終從陽而隂之,六乃利也。聖人深明剛柔不可偏用,隂陽无有相離之意。盖乾坤二卦雖若判隔,而隂陽一體,天地氣交,正在无首永貞之内。若邵堯夫之三圖,則天地不交,隂陽斷絶,乾龍有首而坤不永貞,是一定之死格,何易之有?
象曰:用六永貞,以大終也。
陽大隂小,陽始隂終,屬一定之分。用六永貞,是坤承乾,隂從陽,天為大而地配之,天之大即其大也。以此終乾之始,謂之大終。總之,牝馬之貞,後順得主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