䷄【天下水上】需
物之幼穉,莫急於養,養莫先於飲食。飲食何以謂之需?上水下天,何以為需之象?需有遲緩之義,有期待之義,有沾濕之義。天下惟飲食與人相為終始,其用最久,當其用則遲緩而不能驟。人之致力於飯食,或寛以時而得,或望以歲而成,亦復遲緩而无容欲速。播種耔耘,日至皆熟,斷无欺謬,可以刻期,可以等待,无所用其助長,不必憂其後時。自地以上,皆謂之天,成形之物,无不親下,獨水質甚虚,能蒸為雲氣,騰空而上。九霄之高遠,嵐靄所不得達,其所布沍,俱日月星辰之下,以人視之,則見其高遠矣。然而騰空之水,究必返下而為雨,以沾濕乎萬物也。夫人從童穉壯強以至耄耋,何日非需?何日非養?需之以漸摩,養之以學問。聖王之於人民,需之以敎化,養之以德澤,遂其剛正生長之性,平其險難陷溺之事,俱從容涵泳而成,未有可以躁進急取者也。需為飲食之道,飲食之重者惟五穀,既有耕種耔耘之功,又必仰賴於時雨,故六爻取義連貫而成章。初需于郊。郊,野外也。雨之始兆,見其油然作雲矣。二需於沙。沙,水際也。川澤之間,易於蒸濕,雲霧多先從此而興。三需于泥。泥,道途濘淖也。道途沾濕,未有益於農夫,而早困頓於行旅,故曰致宼。四需于血。血,古洫字,不加偏旁。言雨之來也,待之郊;至於郊而未也,待之沙;至於沙而未也,待之泥;至於泥而猶未也,待之溝洫而至矣。利我禾稼,雨公田而及私,萬民歡呼,出宂而瞻望之也。穴,屋室也。上古穴居,仍其稱者,見田廬之樸陋,无異於穴土而居也。五需于酒食。盖風雨以時而大有年,民足君足,在上者既享正供,而朋酒羔羊時躋於堂上。入于穴,謂收穫既畢,歲功告成,无所待於外,故不言需。惟事塞向墐戶,入此室處矣。豈惟家人婦子得樂其樂,即鄰里鄉黨歲時之往來,俱有籩豆之實矣。雖至於不速之客,亦可以敬之矣。一卦六爻之辭,與豳風七月之詩相為表裏。七月不見其繁,此不見其簡,畎畮情形,各各具備。讀易者无徒貴於虚理,則聖人之意思過半矣。
需:有孚,灮,亨,貞吉,利涉大川。
水在天上,自然施行,此事理之可信者也。物之有性者无如水,故言有孚,在水澤之卦居多。夫剛柔相應,同德相孚,二五剛中一德,同氣流行,无所窒礙。雲上于天,其象昏昧,豈知霄漢之表,非雲可至,蒼蒼湛湛,其昭明朗徹之光,无時而或翳,天之所以為天,光顯亨通自若也。然時有當待,不宜勉強,但守正以竢之,自然獲吉。水在天為雨,在地為川,人情變幻,詐罔莫測。君子惟待以誠信,則蠻貊可行;惟燭察其義理,則幽隱可格;惟持之以正道,則邪僻不能為害。大川雖險,等諸袵席矣,故云利涉。
需,從雨,從而遇雨不進止,須也。
愚按:李陽冰據雲:
上于天,謂需當從天作(缺字),今從而者譌也。而之與天,古文楷書俱甚不同,惟小篆而天豪釐之間耳。稽古之士莫不是之,但反覆於篆傳之釋文,則陽冰之論尚為臆說,愚未敢遽信也。夫子曰:需,須也。須,面毛也,而亦面毛也。面毛附於頤頰,隨其動止,有相倚之義,有順時進退不必勉強之義,所以以需釋而燎然可見。又(缺字)雨之為文,已是指天會水,而下復加天,无乃重複乎?(缺字)灮從廿,指火之發。越從火,指其本體。小篆從火從人,言火能代日用而照人也。涉從步從水,謂步行於水中也。後以舟車行水,通為涉川,象衆水合流之形,故連水之兩旁,以會隱流之意。
彖曰:需,須也,險在前也。剛健而不陷,其義不困窮矣。需,有孚。灮,亨,貞吉。位乎天位,以正中也。利涉大川,往有功也。
飲食,人所必須,亦為天下之所共欲。耕也而餒在其中,俎豆而攘奪隨其後,逸居无敎,晏安鴆毒,君子憂之。庶民知需之所須矣,亦知險之在前否耶?為衆人者,質性柔懦,因境而遷,饑寒勞苦,不暇治禮義,飽食安居,則又多窒塞其靈明者矣。惟有剛健之德者,乃不為逸樂之所陷溺,循正路而行素位,隨地隨時,處之得宜,其為義豈有困戹而不通,窮極而无措者乎?需之所以有孚灮亨貞吉者,以立乎天位之人,乃聖人也。聖人而居天位,正无邪曲,中无偏黨,不勞人以自逸,不利民以自養,使匹夫匹婦終身安飽,耕田鑿井,家給而人足,雨晹時若,不知誰為之者。信而後勞,逸道使民,以是而往,何功不成?利涉大川者,往則有功之謂也。聖人著須之險,知飲食之有爭鬭,將欲先事而杜訟之原,使民无訟。庸人見利而忘義,不仁不可以長處,樂不見其險,而訟端起矣。雖安飽亦至於困窮,
須,頤上毛也。從頁從多,指人首之旁有毛,象形須。
不能自動,因頤為動止,借為斯須須待之用。小篆加立作?以别之,不明假借之義也。而從(缺字)省,象毛下垂。掩半(缺字)形,須象毛側出形。而乃正視,須乃旁觀也。
象曰:雲上于天,需;君子以飲食宴樂。
雲未成雨而上於天,需之即降矣。雲氣上通於天,天氣下交,无所阻隔。時和年豐之象,小民忘其暑雨祈寒之痛,而收黍稷倉箱之利。君子樂以天下,始敢饗其任土之貢,飲食宴樂,同於億兆。此所謂無為而治,太平有象者也。苟饑者弗食,勞者弗息,天下之父子兄弟,離散以供一人之般樂怠傲,雖庖有肥肉,吾得而食諸?不曰雲在天上,而曰雲上於天者,見雲自下而升,佀躋於上,非真能在天之上也。雲上於天則蔽日,飲食宴樂則蔽聰明睿智。惟天空明,非雲所能及;惟君子洗心齋戒,非飲食宴樂所能迷。
飲湯液,所為以濟人渴者也。古從【集】,從水言集。
物於水而造成之意,周禮六飲之類是也。酒亦曰飲,亦水所為也,轉去聲,酌以獻人也。小篆作(缺字),楷作飲,俱不若古文之義簡而易明。食從厶【集】,從艮【苾】,集,物之精潔以養人者也。食以五穀為貴,以匕取之曰皀,轉去聲,以禮食人也。合飲食二字觀之,古文之精義入神,豈秦人所能測?宴從日從安,庸人得女則安,耽女於室,則日照於上而不知其曙,故後時為宴樂,象人執干羽手舞足蹈之形。從白者指掌,樂之
人容貌妍好也。從兩幺者,飾於干羽之首,若纓絡流蘇之類也。從?者,指手足作舞態也。舊解此字未有當者。小篆從木作樂,以為鐘簴之會意,轉讀落。人喜悦,則有舞之之形也,又轉效好之之意。喜悦之事,人所同好也。北音本同,不必轉。
初九,需于郊,利用恒,无咎。
陽剛居初,為乾之始,賢人而在下者也。隱居待時,需於國外之郊野。草莽之臣,處畎畮而樂道,素貧賤而行貧賤,无所歆羨,无所期望。觀其志,實不欲有異於農夫;察其事,亦不過日勤其四體,若將終身由之而不改。用此為恒,何咎之能及?士君子之安居草野,亦是人生之一位。易田疇,察樹畜,未嘗不可以自得,此用恒也。用恒即居易也,即素位也。苟有出位之思,則顛蹶旋生矣。故曰:不恒其德,或承之羞,君子所以貴占也。自國邑而視郊野,若與天接。初,乾之下象之。
郊,國外也。從邑,從交,言交接於城郭也。孟子郊於。
大國,如曰國外百里為郊。古者公侯不過百里,是雖大國猶无郊也,借為祭天之稱。祭天者為壇於近郊,因以得名。
象曰:需于郊,不犯難行也。利用恒,无咎,未失常也。安居草野,出作入息,无求於人,无爭於世,盡我所當為,不犯難而前行。苟逢治世,王公百職有其人,无煩畎畮之慮;如未治平,又孰顧芻蕘之問,閉戶可也。他人知此,能勉於暫而不能安於久,期於没齒无怨,終身由之,以為常道而不失。
犯犬,侵人也。從犬,從已。已,草木之華未發,謂猛犬。
藏身如花萼之未露,使人不見突出而相侵,失指放手而遺落也。
九二,需于沙,小有言,終吉。
郊、沙、泥,皆地象也。何以見於天?雲上於天,天氣下降,地氣上升,而後成雨。時雨之至,山川出雲,以應天之象也。二五同德相孚,乾陽上進,將涉川以有為,需於水際,以待舟楫。沙,水際也。招招舟子,卭須我友。君子慎重矜持,不欲輕濟,小有言辭之對答,或與同涉稍牴牾,有人涉卬否之意,終必獲吉。
沙泥土之質,為清流淘汰,去其黏軟而成者,必在。
水旁,水多則不見,水少則見之,故從水從少。凡江海之濱,通稱曰沙,行旅之待涉,必憇息於此際。禮素沙,婦人服,即借用之。今作紗,俗言從二【上】
從干從口,謂以口干人也。言本乎心,出乎口,加乎人,聖門以為慎至,不敢輕發。書惟口出好興戎,老氏禍從口出,皆干之義也。
象曰:需于沙,衍在中也。雖小有言,以吉終也。
水无不放乎海,君子无不欲行其志。雖當需以待時,其拯溺救焚之心,何嘗稍去於懷抱?二之需沙以求濟,裵瞻望,一往情深。衍在於中,進退合宜,雖小有言於始,必以吉終。
衍,水朝宗于海也。從水從行,與涉之義相佀,但涉
者,以人涉水。衍者,水自行也。凡有沙之地,必有急疾之水,或從上而過,或伏流而去,乃衍之謂也。人之需沙,其心欲濟,亦猶是也。君子具匡時安民之略,壯而欲行,今古同然。孔子之於春秋,孟子於戰國,其事正同。凡水遇湍峽之處則阻,遇寛平之處則行,故借為寛餘之用。今為借專而忘其本,則於沙不合矣。下卦三陽,其重在二,得中為主,天之樞也。彖辭利涉有功,指二而言。五為坎主,居於天位,不可言涉。
九三,需于泥,致寇至。
泥者,水土相和黏滯之物。三與水接,水之所比,必在於泥沙不沾,水能灑然自脱,不為所累。泥性渾濁,水入而不可離,為外物之所襍亂,膠葛汙染,无能蟬蛻於塵埃之表。雖同謂之需,而處非其地,動止有礙,顛蹶相隨,遇事皆成患難,人物多為讐敵。竭其知力,僅足支持以自守,如致寇之至也,致用力以抵當拒遏之也。釋氏以五藴為濁世,涉世為苦海,不勝厭惡,惟求解脱,正指需泥之意。吾聖人至賾而不亂,至動而不惡,日從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中千磨百鍊而出,絲經縷緯,无不合宜,所以為難。
泥從水從尼,水需於土,則滯膩而難行也。轉去聲。
義同。凡水之所濡,有潤澤和悦之意,如零露泥泥是也。致,造詣也,從至,從攵【古躓字】。謂力有不逮,勉而及之也。如曰致使寇敵之至,是召兵起釁之罪人,何能不敗?
象曰:需于泥,災在外也。自我致寇,敬慎不敗也。
三之膠固滯膩,欲行而不通者,以患難當前,失足則陷於險,其災不遠,即在於外也。當内外交關切近之意,彼寇之來,自我獨當兢兢業業,惟恐其有失墜,敬以持已,慎以接物,故不能至於敗。在外非遠之之詞,言上下相連,即此已是。致寇非召之之謂,言當敵人之衝,自我之職任无可推委。
災,水溢為害也。從川從一,一指壅塞之事,水順導。
則利,壅塞則害。别作災,言水火人所必須,俱能為禍患也。敗,毁也。從貝從攴,不惜物力,而暴殄之意,通為勝負之用。以衍釋沙,以災釋泥,絶非後世訓詁所能測識。聖人俱從象中探討,不徒以虚理槩世者。學人崇尚玄空,俱棄而不講,深可惜也。
六四:需于血,出自穴【血即洫字】。
四為坎體,溝瀆之象也。畎廣尺深尺,倍畎為遂,倍遂為溝,倍溝為洫,倍洫為澮,俱田間行水之道。畎遂則家自有之,溝洫則井自有之,澮則諸細流之所會合,數井之所共也。於郊於沙於泥,其望雨者俱不若溝洫之親切,惟於洫而需之為卦始有飲食之象,卦之所以得名全在於此,六爻之關鍵亦全在於此。然則何以不置之於下卦乎?下卦本乾,乃空中之天,未曾有雨,難親溝洫,及交乎坎,則雨之功用莫先於稼穡。當其瞻望雲霓也,惟憂旱乾之害歲,凡我室中之人,雖兒童婦女不敢寧居。或桔橰,或抱甕,俱出自穴而襄事,農夫之勞苦有時所當需,而其迫切猶如是。出從屮從乚【象土之拆裂不成字】,象草木解包籜而出土之形,通為出入之用。穴,地洞之象形。上古穴居野處,就高燥之地鑿一洞以容身。小篆作宂,從宀從八【八,别也】。言與宫室有分别,是先有宫室而後有穴,取義顛倒,非是。
象曰:需于血,順以聽也。
水必下達,其性最順。農夫聽雨暘於天,聽法令於君上,其人亦最順。需於溝洫,无能施其知力,惟有順以聽之而已。順有以水注首之意,耕田望雨,身首沾濕,亦其所樂。
聽從耳從王【挺】,從?【德】,五官。惟耳有入而无出,无
所違逆於世,開罪於人,故獨擅德。然猶恐有不聰,當挺首以審聲音。
九五,需于酒食,貞吉。
居天位者,雖玉食而享天禄,省耕省斂,警洚水,禱空桑,穀有不登,則徹樂減膳以罪己,其所以憂民之憂者誠至矣。今幸而時和年豐,耕九餘三,人民鼔腹,則九州之貢賦亦委積於太倉。為人君者,不敢貪天功,不敢驕富厚,而僅僅享其必須之酒食,无好大喜功之心,无勤民威遠之舉,无逸豫奢淫之事,酒不至於沉湎,食不求其珍錯,恭已无為,正已物正,吉之道也。竭萬民之膏血而供麯(缺字),聚天下之異美以奉庖厨,未見其可也。
酒麯(缺字)和米水醖釀所成者也,象閉於瓶罋之形。
從者,水之省體也。用以歆神,取其氣能上升;用以治病,取其能通經絡,達於内外;用以養老,取其能調和血氣;用以享賓,取其能暢適情好。數者之外,不宜輕用,小而伐德喪身,大而破國亡家,此狂藥也。小篆為卯酉之酉,繆矣。俗楷又加水作酒,非是。
象曰:酒食貞吉,以中正也。
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,今古之恒情也。以人君而享太平之福,實為禍亂之始基。惟聖人而居天位,稟中正之德,不為嗜欲所遷移,絶旨酒,菲飲食,知天位非恣侈泰之具,小民非肆暴虐之資,持之以中,守之以正,故險失其險,而剛健不至於困窮。
上六,入于穴,有不速之客三人來,敬之,終吉。
卦惟四上二隂,隂内虚,故二爻皆有穴象。需之極,雨降而下,有入於穴之象。需既成矣,无待於外,可以安居而无事,小民終歲勤動,今始得入此室處矣。上焉者,則治定功成,雅歌娛賓之日,不速亦需遲之意。天上水下,乃物理自然位置。三陽久待,至此而進,天仍位乎上,水復居於下,有主人敬客而避正位之象。賓主歡悦,終必獲吉。三上相應,三處時之難行,以敬慎而不敗。上處時之可為,以敬而終吉。放縱傲慢,人之凶德,惟以敬往約樂,无不宜矣。六爻兩言終吉,需將反為訟也。訟作事謀始,彼之始即此之終。
速,從辵,從束。人欲行之便利,必先束縛其身始可。
趨走,如足有行縢,腰有束帶之類,借為迎迓之稱,故迎賓謂之速。賓客,衆賓也。周禮:大行人掌大賓之禮,諸侯為賓者也。及大客之儀,諸臣為賓者也。諸侯止四等,諸臣之賓,則自三公以及三老,階級倫次,大有不同矣,故從?【主人之堂也】。從各【品位之異也】。
象曰:不速之客來,敬之終吉,雖不當位,未大失也。夫歌鹿鳴,授彤弓,天子燕享賓客之事也。朝聘述職,不速而至,亦天子之賓也。今不行於五而行於上,是不當位也。然主人有敬客之誠,其燕享之厚薄,儀文之等殺,能自盡其所得為之禮,亦未為大失也。屯兩言婚媾,蒙言納婦取女,需言酒食。飲食男女,人之大欲,亦不學而能者。天下之禍亂,每開於此。故三卦俱言寇,聖人之訓誡嚴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