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象辭卷八
餘姚黄宗炎撰。
䷖【地下山上】剥
從來虚文之盛,未有不害于爾家、凶于爾國者。人之一身,致飾于巧令而仁鮮;一代之政治,徒重于威儀而事廢,必至乎壞爛脱落而莫可收拾。古今事理,物極則反,賁方盡力。夫繪藻剥且解去其皮毛,苟三獻百拜,真情不寓,攘奪即隨其後,此剥所以承賁也。大傳曰:致飾然後亨【饗】,則盡矣。王者之于郊社宗廟,大賓養賢,卜期而後舉,卜牲而後用,齋戒以省之,文繡以衣之,遠方備物,有司供職,玉帛鐘鼓極其盛,威儀登降盡其式,不如是則不成饗。及其既饗也,委棄狼藉,煌煌以將敬者,无事不為塵土,向則竭誠并力以致飾,于今而皆盡矣。天下萬事萬理,未有故而不趨新、盛而不就衰者也。卦之六畫,以五偶戴一奇,有牀之象,非但用以寢處,凡供饌割牲陳列之所藉,俱謂之牀。古者布席就地而坐,其牀不高,一奇為版,五偶重壘為之足,其形過高,臬兀而欲顛仆之象。然合山地二體以取義者,何也?地居西南,山居東北,兩相遥對,自地而順行,而澤,而天,而水,自地而逆行,而火,而風,而雷,中含六象,往來皆虚。山之倚地无實際可為憑據,又以柔土為膚,无剛土為之骨,雖極其窮窿危峙,必至崩頹,而自?下之五柔土歸于土,冺滅而无所表見。上九一剛,石堅力厚,即當隕潰之時,其質性自存,不能毁裂,如君子之在亂世,滔滔天下而確乎不抜,可以自信,可以信天者也。二體雖合,其形就離,與其苟且而求安,不若判決而去危。但卦三陰為地,地乃萬物資生之本,必不可剥,惟有培之使厚,則其虚者自實矣。隂陽往來迭為消長,天下古今未嘗有一刻无陽之候,亦未嘗有一刻无隂之候。如先天圖,則无陽于剥後,无隂于夬後,以乾坤列之六子,天地何以不崩墜?人事何以不悖亂耶?
剥:不利有攸往。
五隂當事,一陽孤危于物外,成剥之象矣。以剛而言,窮極而无所往;以柔而言,則勢已極盛。盛極必衰,豈復有可往之道?天地之氣運,當其閉塞,小人種其乖沴,猖狂變亂,天下无敢從而議之者。彼之伎倆既逞,未嘗不自以為得志,不知一時之顛倒其暫也。而千秋是非長在,在小人亦宜稍戢。夫鋒鋭君子,適遘斯戹,无所施其匡救,惟有卷懷退藏,保守一身之成德,以為生生不息之丕基。此幾微之正氣,實上帝所眷注而回護者。在君子烏可妄有所試,以變于小人?是均之不利有攸往也。夫人心之剥,雖梏亡反覆,而夜氣仍存;世道之剥,雖弑父與君,公行不諱,而子臣弟友之分誼難冺;天地之剥,雖極其氷霜寒冽,而微陽自藴。苟剥盡為坤而始復,則禽獸不遠者无平旦,亂世无隱君子。至冬之前,月无陽氣,豈其然
剥,裂也。從刀,從录。录乃取水之桔槔,繩仍而不絶。
剥之為害,非一朝一夕所成,以刀漸割裂之,徐至于盡。陰陽之往來,其初最微,一刻一時,積成大寒大暑,幾微不絶所致也。古作從卜者,以炷火灼龜有裂兆,因其裂處,可奏刀而解剥也。
彖曰:剥,剥也,柔變剛也。不利有攸往,小人長也。順而止之,觀象也。君子尚消息盈虚,天行也。
何以謂之剥?猶割裂其皮而剥去之也。柔勢方生,能變剛而為柔也。何以不利有攸往?隂柔得位,乃小人得志之時,凡不仁不智、无禮无義之事,靡不熾然而盛長也。君子于斯而欲往,必喪其生平,而漸化為小人,未有能施其救時之術者。蓋小人之虐燄滔天,萬國聼命,一失位之君子,胡能逆而與之爭?又不可隨之而同靡,惟有順其勢而止遏之,乃觀剥之象,以處剥之道也。消息盈虚,天行所至,非人力所能為,君子知幾而尚乎此,即知天也。二篇剥傳惟三言象,鼎曰象也,小過曰有飛鳥之象焉,此曰觀象也。此象皆以卦畫而言,非天、地、雷、風、水、火、山、澤之象。如以八象言,則六十四卦何莫非象?不當專此三卦。
象曰:山附于地,剥;上以厚下安宅。
五岳至高,陵阜至卑,其隆起于地上,莫不植根于地下。有萬仞之高山,即有萬仞之山骨以載之,地上地下,各居其半,雖?嶁之起伏亦然,方能亘古聳峙,不不至崩圮。如僅以簣土層積,下无所以植其根,中无所以為之骨,雖高如泰、華,有不隕墜者乎?此山附于地而成剥也。附者,徒有柔土相依,而无根骨之謂。在上之人,觀乎此象,欲其宅之安也,非僅僅自為支吾塗暨而已,又非肆力于棟宇之堅固,垣牆之高峻,而己必當培益其在下之基址,使之豐厚而不傾?,而後吾之居宅可安。所謂民之邦本,不見是圖者,此也。不然,峻宇雕牆,美則美矣,將麗于何所乎?五偶皆虚,地中无有根骨,即以高山附其上,故至于剥。不知此義,而漫云山親附于地為剥,山不附地,應何附哉?未見附地之山盡剥也。觀象者須得其實情,乃可附小土山也。從阜從付,付有隨從之義,附婁小山
乃大山之護衛,其斷續之氣脉,即從此而過,借為親附、依附之用。說文有坿字以别之,而義淺矣。宅,所託也,從宀從乇。乇為蔓草附物之形,人之託于居室,亦猶是也。
初六,剥牀以足,蔑貞凶。
一奇横列于上,而五偶承之,中虚隆起,牀之象也。詳諸爻文義,非寢處之牀,乃薦牲之牀也。安牀以足,足過高則牀不安,將剥去其下以就平正,先有傾圮之患,牀足入地,自不免于壞爛。初陰在下,憒憒无知,其于世道人心,不知邪正理?之分,因時遷轉,處牀足之位,不能特立,曖昧昬迷,不見所謂正道,故云蔑貞而凶也。蔑,不見也。
牀,象形。一者指枕。人有疾病則倚之,故凡疾病諸。
字多從之。凡陳設供饌及凭倚者,俱可謂之牀,不專為卧具也。小篆竟以為疾字,反于本文加木以别之,誤而又誤矣。足從止、從
○、從指。膝上圓骨上,自膝下至止,皆用以行者,通稱為足。人之行止在足,借為滿足,言知止而不進之意。蔑目,勞无精也。從(缺字)者,羊目大而无神。從戌者,干戈之役,晝夜不得休息,眸子眊焉,視之而不見也。
象曰:剥牀以足,以滅下也。
濕溽之氣盛,則蒸濡乎牀足,土潤牀?,先滅没其下體,全體傾頹,自此始矣。
六二,剥牀以辨,蔑貞凶。
辨者,牀足與牀面交會之處。足之用木豎立,面之用木横列,其才判然不同,其為用亦異,所以象辨也。位當剥之二爻,牀足已去,而次及牀面,人心既去澌滅,世道既己陵替,其剥之勢浸淫而不止,此際之天下,誰復知有正道?此亦一是非,彼亦一是非,同為蔑貞凶,而與初迥别。向也視之而不見令,則見正而反以為邪,見君子而反指為小人矣。承乘比應,莫非隂柔?身,幽谷之中,所聞所見,以習俗為常。於戲!先王之禮樂,聖賢之大道,萬古終不可磨滅爾,豈能以一時之習俗,一人之識力,自為一定不易之法則哉?辨,判也,從刀從辡。辡本二人相訟,其辭支離而莫
能决聽頌之人,以片言判斷其曲直,如刀從中分截,去其紛蔓也。借凡事辨别明辨之類。
象曰:剥牀以辨,未有與也。
處位中正,是人性本善也。但當重土之下,无有應援,前後左右,莫非陰柔,雖欲為善,其誰與為善?風俗移人,賢者不免,進德修業,必賴師友,未有與,則終于蔽錮而已矣。
六三,剥之,无咎。
山地相合而成剥,下體三爻已就壞爛,不得不去而向上。彼臬兀腐敗之牀,何庸顧惜?介乎上下之交,可變危而即安,故剥之而得无咎。獨當五隂之中,上有四五,是不為福先也。下有初二,是不為禍始也。隨行逐隊,因人成事,无所表著,時過運回,有可挽之機矣。夫初之足,二之辨,已經剥落,必非修?所能治。世道人心既剥,亦豈因循所能改?惟懲創振作,一洗積習,庶乎可期于更始。
象曰:剥之无咎,失上下也。
上為艮山而未至,下為坤地而將盡,非山非地,有可變革之道處乎其介,是失上下而不罹剥之咎。
六四,剥牀以膚,凶。
膚,魚果,俱為牀上陳設之物。三牀已盡,四乃剥牀上之膚。禮有膚鼎,取柔軟无骨之肉以為鼎實,柔爻隂位,故象之。下卦既剥,无牀可薦,則膚方墮地,不成燕饗,不可嘗食,安得而不凶?下卦三隂一體,為地而伏于下,其勢未甚,四復以隂引之,加土于土,始積壘而難遏,且嶮巇不平,剥之為禍,于斯大張矣。
象曰:剥牀以膚,切近災也。
因牀之剥而及于膚,是割切者近向剥壞之牀,故罹其災害也。膚乃已切之鼎實,故牀剥則與之俱剥。如曰人所寢處之牀,剥壞而及人之肌膚,天下焉得有此事?或癱木不仁者耶?苟既剥膚,則災已入身,胡得尚云近災?吾不知此剥人肌膚者為何物,彼必曰隂柔之氣。如其為隂柔之氣也,則非若白蟻之蝕牀版,而漸蝕人身明矣。牀為木之死氣,人為天地之生氣,蝕牀之蟲,未有能蝕人者也。愚嘗讀儀禮,知虚文之盛,莫甚于饗禮。極其賁飾,然後成饗。一饗以後,籩豆撓亂,品物委棄而不問,故曰致飾然後饗則盡矣。致飾者,極其文飾也。盡者,遺落无餘也。剥牀以膚,正既饗則盡之謂。先儒誤讀燕亨之亨為元亨之亨,此義茫然矣。觀京氏易作剥牀以簠,其義益明。
切,刌也,從刀從七。國君七鼎,切肉有制寸者分寸。
不苟之意。
六五,貫魚以宫人寵,无不利。
儀禮牛、羊、豕各為一鼎之實,惟魚每鼎用十五頭,昬禮用十四頭,其數多,烹必須貫,恐其缺爛不成形也。以宫人寵,即詩云誰其尸之,有齋委女之意。宫人使之治飲食,以供祭祀賓客。以,用也。寵,任也。言用謹慎修潔之宫人而任其事也。隂之剥陽,女之剥男,小人之剥君子,其為不利者,何可言說?庶乎用之得宜,御之有道,或可消不利而使之无也。如先儒所云五率衆陰而事上,襲鄭康成一后三夫人當夕之邪說,以謂魚貫其宫人,排列而承淫,即在大壯之時,未有不至于顛隮者。豈老去之孤陽,堪此伐性之衆斧,而猶言无不利也?即利矣,是周公誨淫也,斯為誣聖。貫穿,物持之也。衆形後加貝,指所貫之物贅也。說
文因而分為兩字,大繆。又與古毋【冠、】字相混。冠方而貫圓,各象其形。小篆廢,圓尚方,義不可尋矣。
魚,水蟲也,象形。小篆譌魚首作人,魚尾作火,而製字形與意一无可據,所當改正者也。寵篆解見師。
二爻象傳
象曰:以宫人寵,終无尤也。
宫人各盡内職,隂豈有剥陽之尤乎?是亦因變圖存,順止之術也。
尤,從犬省體,犬類之小者。犬小而健,畜之甚猛者。
也,故稱為最甚之稱。過甚則失中,故借悔尤。
上九,碩果不食,君子得輿,小人剥廬。
碩果至危,幸而不食,正天意所存,以剥之時視之,亦无用委棄之物耳。或遺失于樹顛,或零落于几席,其究也必反于地,則藴隆之氣從此而?泄,生生无窮。蓋不剥則不傾,不傾則不入地,不入地則其?生未可期,故惟君子當此為得輿也。輿,地也。君子在上,乘輿以治人,得人而俯畜之,衆皆仰而受戴,彼順乎我,我得止彼,道不終窮。小人本无含養之仁,一經摧折,才華既盡,至性隨之消滅,必不能反本還原,以作傳薪之計。是剥于上者,窮于上而已,故云剥廬。廬,田舍也。小人本宜在下,以承順夫君子,使其欲攘奪君子之位而竊居之,是自剥其覆庇之廬舍,而亦淪亡矣。
愚按:碩果不食,正與夫子,吾豈匏瓜也哉?焉能繋
而不食相同。凡瓜壺之碩大而美者,可以為種,老圃預選擇之,繋艸為識,以示不可食。然周公何以若有慶于碩果?夫子若深憫夫匏瓜也。憫匏瓜者,舍當前之飢溺,而遠世傳道,以及來世,若似乎緩不能待,悲滔滔者未有己也。慶碩果者,喜天之未喪斯文,而懷其寶以存其類,萬古綱常,聖賢名教,幸存而不剥也。其慶與憫,雖異而實同。
碩,頭大也,從頁從石,人身惟頭最大而堅。艮山一。
陽在上,實似之。觀之顒若謂人頭之大異乎常者,兩陽故也。此碩之頭,大指一身中,以是為大,一陽故也。果,木實也。指果在木上形,以其堅也,故借為决斷。
以其實也,故借為充足廬。從广從廬,田間艸舍,春夏寄跡,耕種耔耘,暫休息之所也。其制草率而卑隘,僅可以揜蓋農家之器具,不使雨漬日暴而已。至于人,則跼趺而寄宿,猶勝露處爾。聖人于一文一字之中,俱寓稼穡之艱難,以告後世。以其草率也,故借為喪次居廬。
象曰:君子得輿,民所載也。小人剥廬,終不可用也。无君子則莫治民,无民則莫養君子。君子居上而民居下,是以民為輿以載君子也。小人欲篡此位,以隂柔之偶畫居之,其廬上穿,不可以蔽風雨,終焉用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