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辨畫卷十六
潁川連斗山撰
坎卦:䷜【坎下坎上】
習坎:有孚,維心亨;行有尚。
習訓為重,由來舊矣。而呂氏大臨以更試重險為解,獨得立卦之旨。盖習頭從羽,乃小鳥學飛之義。文王于小過長坎,曰有飛鳥之象,故于此卦雙坎,亦取飛鳥之象。良以八卦之中,七卦皆有好處可取,惟險䧟之義最為不利,无所用之。然天下險䧟之事,舉足皆是,又人生所不能无者,故示人以習之之法,可以入乎險䧟之中,亦可以出乎險䧟之外,如人之習于水者,出没于洪濤巨浪之間,而不虞于沉溺也。試觀飛鳥有往來翺翔于水䧟者,更有游行上下于水中者,无他,其習之者熟也。人之習坎,亦若是則巳矣。習之之道如何?卦中上下四隂,皆為險以䧟陽者也。卦中内外二陽,皆處險以受䧟者也。六爻皆發明此義,故習坎之道,亦即坎取象。坎上下之隂,坤土也,如水之有兩岸,中爻一陽,如岸中之有水,是䧟之為義,乃謂土䧟乎水,非謂水䧟乎人也。然水雖䧟于土,而其性能流而不受其䧟,无論江海汪洋,潮汐往來,而不爽其候,即澗溪沼沚,亦足此通彼,而不失其常,是有孚也【坎中實為孚】。然有孚矣,而或淤塞而有阻,遏抑而不通,亦豈水之性哉?而水又能遏之而不阻,激之而亦通,其心又至亨也【剛中為心,坎通故亨】。唯其孚而又亨,是以盈科而進,放乎四海。二以互震之行,往助于五,而有尚焉。人之處險,能如二五之中實而有孚,則居易俟命,必不行險以僥倖。能如二五之維繫而心亨,則无入不得,必不處困而改其樂矣。以是而行,則上下交孚,内外相通,尚何險之足患哉?此坎之所以貴習也。
彖曰:習坎,重險也。水流而不盈,行險而不失其信。維心亨,乃以剛中也。行有尚,往有功也。天險不可升也,地險山川丘陵也。王公設險以守其國,險之時用大矣哉!【重,直龍切】。
習坎者,他卦止一坎,或動而可出,或見而能止,皆可以自免。此卦上下皆坎,是為重險。險之至矣,非熟習于險,安能免于險乎?此卦所以曰習坎也。有孚者,坎卦二隂為地,中陽為水,陽䧟隂中,而能動【二四五震,故能動】,非兑澤之静水可比也。其性主于流,而其流也,足乎此即注乎彼,未嘗積而至于盈。日行于重險之中,于此見為然者,于彼亦見為然,雖極之至于導龍門,距積石,與時消長,而未嘗失其信,是天下之至有孚者,莫過于水矣。維心亨者,坎之所以為險,惟其䧟耳。䧟則不能通,而其流行之信失矣。今卦之二五,其外雖柔,其中皆剛。剛中,心也,同德相與維也。以心相維,是以滔滔汨汨,率其一往之性,而不患于壅塞,是其亨也,乃以剛中也。行有尚者,坎以能出為功,而能出必由于能行,能行又由于能濟。卦之九五,䧟于險中者也,使下无以助之,非淤則涸,何以出險?九二以剛在下,同德相應,又互震能行,一險在前,一險在後,推波助瀾,一往莫禦,故能出險有功也【五多功】,人之習險,亦猶是已。試以卦之全象推之,五上為天位,雨霔而雷轟【坎為雨,互震為雷】,是天險也,而震動艮止,不可得而升。初二為地位,山川與邱陵【坎為川,艮為山,與邱陵】,是地險也,而坎䧟艮止,不可得而踰。上自九五,下至九二,尊為王,卑為公,設為披山帶河之形,聨為甲胄戈兵之勢【互長,離為甲胄戈兵】以守其國土,而保其人民,亦无非此險。險之時,其用豈不大矣哉?【險不可以常用,而亦有時而用,故曰時用】。
象曰:水洊至,習坎;君子以常德行,習教事【行,下孟切】。
洊,積漸也。洊至者,重叠相因而至也,與洊雷之洊同。彼言其聲之相接,此言其流之相續也,即洊流成重險。習坎之象君子觀坎水之始終如一,法之以常,久其德行,日新又新,如源泉混混,不舍晝夜焉。觀坎水之一再不已,法之以閑,習其教事,三令五申,如江河滔滔,浸潤无窮焉。治巳治人,皆取法于習坎,此坎之所以貴習也【坎之一陽,得乾之中畫。乾之德行,恒易以知險,故以常德行。卦去上畫,互蒙之全象。蒙之君子,以果行育德,故以習教事】。
初六,習坎,入于坎窞,凶【窞,徒感切】。
解此爻者,皆謂初居重險之下,其䧟益深,其意以重險即習坎也。第思卦雖有重險,初為始,上為終,初六方入險中,何得云習?習且不得,何可云䧟且䧟而至于益深乎?盖習坎之習乃學習,非重習也。初六隂柔不正,居重坎之下,習為䧟阱以䧟陽,猶小人習于機變以禍君子,是君子習坎以免䧟,小人習坎以為䧟也,故亦曰習坎。夫循天理則日進于高明,狥人欲則日究乎汚下,機變之巧愈熟,斯禍害之積愈深,其䧟人者乃其所以自䧟也。唯有入于坎窞之凶而已,可不戒哉!【窞即險之深處,不必云另一小穴】。
象曰:習坎入坎,失道凶也。
此爻即人皆曰子智,驅而納諸,獲䧟阱之中而莫之知避者,安得不凶?究其所以凶者,止緣起初一步,失其所由之道耳。九二互震為大塗,道也。初以隂柔而易其位,則得正即以得道,乃不易之而反䧟之,是舍正路而弗由也,所以凶也。
九二,坎有險,求小得。
坎之所以得名者,以陽䧟隂中有險故也。凡卦中言坎言險,皆指中一畫言,則九二之為坎,其有險本不待言,而爻曰有險者,以對九五言也。盖二與五同一有孚,同一心亨,而五則不盈,既平險而能出焉。二尚在上坎之下,下坎之中,故曰此之坎有險也。既在險中,何以得出?夫二之所以有險者,以隂小為之䧟也。若决烈以求出,則堤防愈固,反以淤塞而不出矣。唯變陽大為隂小,由涓涓之細流而漸臻于滔滔之巨津,則合而有助,始可以得出乎險。猶之君子陷于危險之地,必委曲善變,卑其節,藏其智,小而又小,然後可以脱然无患也【此爻正發明往有尚意,求小與中未大相對,正是往中作用。小字或指自小,或指小人,皆可究之。求小人即所以自小,自小亦即所以求小人。如孔子遭桓魋之難而微服過宋,是自小也。文王困于羑里,閔夭之徒以美女文馬因嬖臣費仲而獻之紂,是求小人也】。
象曰:求小得,未出中也。
二以剛陽之德,必求小而始得以出險。或疑二出乎中矣,不知二之所處,上之為重隂,又上之為重險,雖有剛而能出之才,實有勞而難出之勢【坎為勞卦】必變為隂小,然後以坤順而上比于九五,求小正所以求濟,其實未出于中也。
六三,來之坎坎,險且枕,入于坎窞,勿用【枕,針甚切】。
舊說皆有至理,但按之全卦,處險者,二與五四隂爻,无處險之義,與卦象不甚相合。盖六三隂柔,不中不正,亦習為坎險以䧟陽。其習之也,來而在下,一坎也,之而在上,又有一坎往來于坎坎之中,无在而非險路,即无在而非危機矣。夫險路豈可以多由,危機豈可以久試?苟能翻然悔悟,易柔為剛,未始不可以自脱,乃習熟于坎坎之間,履險而如夷,狃危以為安,且高枕于坎坎之中,如祍金革者之死而不厭焉【下震為木,上艮為止,止于木上,枕之象也】。習坎若此,能无敗乎?不但陽不可䧟,徒自入于坎窞耳。所習之險,終何用哉?【窞,險之深處,坎之下畫之象也。初在坎窞之中,故直斷其凶。三在坎窞之後,故止戒其勿用。勿用,又艮止之象也】。
象曰:來之坎坎,終无功也。
小人之陷君子,以能陷為功也。不知君子有剛中之德,自有濟險之才,彼雖來往于坎險之中,終无功也【終指上爻】。
六四,樽酒簋貳(句)。用缶,納約自牖,終无咎【簋音軌】。
論全卦之義,六四在衆隂之中,亦陷陽者。但初三居位不正,又在重險之下,上六雖正,居險之極,又在九五之上,故皆為陷陽之小人。唯六四柔順得正,下坎已過,上坎將出,又上承九五,别无係應,居衆險之中,獨能奉陽,如剥三之獨能應上也。故其當險難之時,欲結于五,不敢用享獻之禮,唯以一樽之酒、一簋之食為之副。而樽簋之器,又敦本尚實,用土缶之質朴【坤艮皆土,震仰盂,故象缶與樽簋】。以此納約于五【艮為手,故曰納。互頤為口,故曰約】。斯亦謹慎之至矣。然猶不肯彰明較著,以取衆之嫉,不自戶而自牖焉【艮為門,故曰牖】。結君如此,豈但一時无咎哉?吾知五既以有孚而心亨,四亦以至誠而通欵,雖及其終,亦无咎也。四真善處險陷之間者哉!
象曰:樽酒簋貳,剛柔際也。
爻言樽酒簋貳者,以五之剛與四之柔相比,四以此交接于五也。
九五,坎不盈,祇既平,无咎【祇音支】。
九五居上坎之中,亦受二隂之陷者也。然陽剛中正以居尊位,下有九二剛中之賢與之相濟,所謂有孚心亨,行有尚者也。以此處險,尚何險之不出哉?以水言之,九五在上坎之中,九二在下坎之中,兩水相續,中无間爻以為之阻,流于此坎之内者,旋流于彼坎之間,不見其盈,祇見其平焉。
【此爻向以不盈為未出險,今适至于平,必待其盈而後為出,此說未然。盖盈者溢也,溢則為止水,非流水矣。流水豈有盈時?試觀長江巨川,浩浩瀚瀚,祇見其平,不見其盈也。此正水之不為所陷處,若以盈為出險,將以洪水泛濫為坎之正體乎?此不可以不辨】。
平則无險矣,无險則无陷于險之咎矣。彖傳所謂水流而不盈者,此之謂也【九二曰有險,九五曰既平,固以上下卦分矣,于象何取也?嘗考之禹貢曰:導河積石,至于龍門。朱子云:河從積石北行,又東乃折而南,計三千里,然後至龍門為西河。龍門地勢險,河破山而行,禹功于此最鉅。玩此九二,以坎水居艮山之下,所謂積石也。積石在北,文王圓圖坎亦在北,此下坎也。在北,北行也。艮在東,北又東也。中互離,離在南,折而南也。離為三,三千里也。五互艮為門,二互震為龍,龍門也。龍門在西,㐲羲圓圖坎亦在西,此上坎也。積石之水至龍門以東之,其勢懸空而下,最為險阻,正在九二之前,所以九二曰坎有險,言九二之坎有九五之險也。積石至龍門,勢雖洶湧,未見其盈。龍門以下至于孟津,皆為平流矣。九五變坤為地,地勢最平,此九五所以日坎不盈。袛既平,言九五之坎不盈而平,不似二之有險也。此說似乎太織,但考之禹貢,合之卦象,確乎可據,然亦安知周公繫辭不本禹貢以為言乎?】
象曰:坎不盈,中未大也。
坎之為體,曰中實,又曰中滿,可謂盈且大矣。而曰不盈未大者,盖池沼之水,其體止而不流,一有增益,不覺滿而為盈,盈則見其為大矣。坎之為水,雖曰中實中滿,然上下皆虛,能䧟而不能止,方流而來,旋流而逝,非不浩浩稱大,而納之其中,更无盈時,不盈則亦不覺其大矣。所以然者,以其有剛中之德,孚而亨,行有尚也。人有剛中之德,以處險難,自然能敬畏謙抑,以免于患。二曰求小得,五曰中未大,正同一理。使侈然以自大,則禍患之來,即應念而生,安能有出險之日哉?此禹之不伐不矜,所以能平滔天之水,以告厥成功與?
上六,係用徽纆,寘于叢棘,三歲不得,凶【徽,許韋切。纆,音墨。寘,之䜴切】。
坎為獄,獄亦陷人者也。上六以隂柔居險極,又出坎水之外,故其所以陷陽者,不取于水而取于獄。上六居險之極,險而又險,其䧟陽也,欲繫之以徽墨,又寘之于叢棘【徽纆,黑索,所以係人者。坎黑色,變巽為索,徽纆之象。互艮為手,係與寘之象。坎為堅,多心之木,棘之象。上下皆坎,叢棘之象。徽墨,獄中之所用;叢棘,獄墻之所設,皆險陷之物也】。自謂設險之密,陽必為其所陷矣,詎知竭盡心力,至于三歲之久【坎為月,其數六,六六計之,共三十六月,故曰三歲】。陽終不得陷,徒自取滅亡而已,豈不凶哉!昔者桀囚湯于夏臺,紂囚文王于羑里,卒之湯、文皆朝諸侯有天下,而桀、紂反身弑國亡,此其徵矣。古來徒恃封疆之險者皆此類,其終未有不滅亡者也。
象曰:上六失道,凶三歲也。
震為大塗,艮為逕路,水行其中,所謂道也。初在震之下,上在艮之上,不欲流之,而欲陷之,皆失其道矣。故于初、上兩爻,皆言失道。然道者,道也。以水行言之,為道路之道;以處險言之,又為道理之道。言上六失其從陽之道,而反陷陽,其得凶也,匪自外致也。即經營于三歲中者,皆其所以招凶者也,所謂賊人還以自賊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