䷸【巽下巽上】
巽:小亨,利有攸往,利見大人,何也?
葉子曰:剛毅奮震之才,可以横絶乎四海;發強果敢之氣,可以操縱乎八荒。弱而不能出,退而專務入矣,其何以定天下之大業,而成天下之大務哉?施之身而不足以恢宏其德業,布之政而不足以光大其國家,其惟卑身而從上,屈己以下人乎?若鄭之依晉,若蔡之依楚,取其蔭而竊其庇,保國安民之道也。雖然,審所圖而知所附者,資強起弱之道也,不然則廢于弱;知所附而又知所擇者,以弱用強之哲也,不然反斃于強。江、黄之主齊,雖可以獲一時之美觀,而終不免于滅;魏孝武之依宇文泰,雖可脫一時之虎口,而竟至于亡。故東萊有言曰:為國者當使人依己,不當使己依人。己不能自立,而因人以為重,未有不窮者也。所依者不能常盛,有時而衰;不能常存,有時而亡。一旦驟失所依,將何恃乎?雖然,此特依之不可常耳,抑有甚者焉。使所依者常存常盛可矣,然猶未足恃也。晉主夏盟,宋謹事之,及厄于楚師,析骸易子,晉迫于狄而弗能救也。齊桓仗義,江、黄睦焉,及楚人圍之,旋以亡滅,齊忽簡書而莫之恤也。齊、晉猶不可依,况其他乎?雖然,此特論人之不足依耳,抑尤有甚者焉。魏孝武脇于高歡,所恃者宇文泰耳,一旦脫身虎口,杖策入關,舍所畏而得所依,天下之樂,孰有過于是乎?然孝武之禍,不在于所畏之高歡,而在于所依之宇文泰。以是論之,非惟人之不可依,而禍實生于所依也。外物之變,不可勝窮,恃外以為安者,其失豈一端邪?使鄭忽不辭齊婚,則彭生之禍,不在魯而在鄭矣,豈有禍魯而福鄭者哉?然則信非德高、位高、道勝、勢勝,若周文為阮人之所依,漢文為南越之所仗,以強大之英勝,為弱小之歸附者,果未足為福,而禍或存乎其間矣,可不慎乎?《易》曰:巽,小亨,利有攸往,利見大人。
初六,進退,利武人之貞,何也?
葉子曰:畏首尾者無幾餘之身,無特操者多坐起之節。昔嘗為之詩曰:莫言男子性,烈火焚枯柴。莫言男子情,一刀兩分開。蓋謂天下事斷之在已而已矣。若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決,是為因人成事之人,而語不可了者,不免為奸人之所棄。君子尚可以無斷乎?無斷則作止皆疑,而漠然兩可,上之不可以立功,下之不可以建德矣。此豈持身之道也?知其非持身之道,而藥之以對病之劑,其惟奮武夫之勇,而義以為上達,必為之義,而禮以行之已乎?則起懦為強,而天下之疑以斷;破暗為明,而天下之業可定。士道其庶幾矣。孫權既欲迎操,又欲敵操,不有砍几之斷,天下或幾乎危矣。袁紹既欲伐劉,又欲援劉,終無一定之適,所以不免倉亭官渡之敗也。與毛遂之言曰:縱之利害,兩言而決。然則執狐疑之心,而持不斷之意者,果不足以成天下之事也,何貴于卑且遜哉?《易》曰:進退,利武人之貞。
九二,巽在牀下,用史巫紛若,吉,无咎,何也?
葉子曰:恭近于禮,以遠恥辱者,君子守身之常法;撝謙而不為違則者,人臣處事而應機。士大夫豈不欲守天下之定禮,持一身之中正哉?時之所遭,勢之所壓,不得不若是焉耳。是故鞠躬未足也而俯僂,俯僂未足也而扶伏,扶伏未足也而下牀,下牀未足也而宣之于聲音笑貌之繁,備之以陳辭請告之劇,則亦極矣。以其迹觀之,誠若鄙夫之容說,蘇秦、張儀之妾婦,孔光、張禹、胡廣、趙戒之望風承旨,望塵下拜,遺笑千古,得罪名教者。然有為焉,非邪心也;有故焉,非諂態也。居非其地,則委曲所以遠災;勢可不伸,則卑屈所以安分。是亦定禮之不可廢,而中正之所由行也已。不然,君子以其一身養浩然之氣,而使之塞天地之間者,乃為是足恭,以至斯極,可謂有人心乎?正考甫之益恭于三命之後,德言盛也;周公之恐懼于流言之日,禮言恭也;藺相如之引車避匿,不敢以私鬭也;李愬之拜于路左,蓋欲示之分也。觀其心者,可以知用中之權矣。《易》曰:巽在牀下,用史巫紛若,吉,无咎。
九三,頻巽,吝,何也?
葉子曰:恭儉不可以聲音笑貌為也,以聲音笑貌為恭儉,則有時而作,亦有時而輟,此王濬勉為折辱,而終之不能無褊心也。其惟相如之于亷頗、周瑜之于程普乎?雖然,哲宗相司馬光,詔詳定役法,蘇軾言于光曰:差役、免役,各有利害。光曰:于君何如?軾曰:法相因則事易成,有漸則民不驚。光不然之。軾又陳于政事堂,光忿然,軾曰: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,公為諫官,爭之甚力,韓公不樂,公亦不顧。昔軾聞公道其詳,豈今日作相,不許軾盡言邪?光謝之。時光將盡改熙、豐之法,范純仁曰:差役當熟講而緩行,不然,滋為民病。光持之益切,純仁曰:是使人不得盡言爾,若欲媚公以求容悦,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貴哉?光深謝之。嗚呼!以君實之賢,而猶不免于今日謝軾、明日謝純仁,而况其他乎?此君子所以克己之為貴也。《易》曰:頻巽,吝。
六四,悔亡,田獲三品,何也?
葉子曰:天下之事,已不可以弱才單力為之矣,而又况遇人之剛暴乎?詩曰:條其歗矣,遇人之不淑矣。此君子所以多慨歎而啜泣也。雖然,君子之處世也,不患吾力之寡弱,而惟患持己之不恭;不患彼勢之強暴,而惟患接人之無禮。夫苟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,則四海之内皆兄弟矣,何往而不善乎?以内則得親,以外則信友,以上則得君,以下則得民。古之人有行之者,其丙吉之寛厚不伐,張安世之謹慎周密乎?成有聲之業,全名位之盛,不曰徼倖而已也。然則鄭以慎禮處強暴之間則存,蔡以宣淫密夷狄之側則滅,不亦宜乎?《易》曰:悔亡,田獲三品。
九五:貞吉,悔亡,无不利,无初有終。先庚三日,後庚三日,吉。何也?
葉子曰:傳曰:通其變,使民不倦。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。管子曰:聖人者,明于治亂之道,習于人事之終始者也。其治人民也,期于利民而止。故其為治也,不慕古,不留今,與時變,與俗化。是知聖人以德臨民,固未嘗不守天下之常;而以時出治,亦未始不通天下之變。惟易窮而變,變而不失其常,乃所以為正也。正則變而通,通而久,是以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矣。太初太始,不可以久安;敦艮厚終,乃所為長治。其斯以為聖人之道與?雖然,民不可慮始,而可與樂成。常人安于故俗,而學者溺于所聞,是以始之甚難,而終之則易耳。聖人知始之難,而終則易也,是故有神化之道焉。丁寧于其變之前,必也革而當,俾天下曉然知利害之原;揆度于其變之後,必也宜于民,俾天下安然習便利之益。則始之雖或尤而或怨,終之且不識而不知矣。楊誠齋曰:盤庚之遷都,先之以上篇之書,後之以中篇、下篇之書。成王之化商民,先之以召詔、洛詔,後之以多士、多方是也。卒之民安而俗定,聖人之用權蓋如此。秦政、王莽不足言矣。宋神宗不審丁寧揆度之義,卒為國家喪亂之本,可不慎乎?《易》曰:貞吉,悔亡,无不利,无初有終。先庚三日,後庚三日,吉。
上九:巽在牀下,喪其資斧,貞凶。何也?
葉子曰:孔子曰:鄙夫之事君,苟患失之,無所不至矣。宋人書五代郭崇韜傳後曰:古之大臣,富貴已極,滿前無所顧,則退為身慮。夫患失之心生,則脅肩之態作;顧慮之心盛,則吮舐之醜章。此之謂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,此之謂不能以禮義廉恥節嗜慾矣。何以持其身而植其節乎?然而為此者,以為足以保所有也。殊不知恭愈過而計愈踈,卑愈甚而謀愈拙,徒喪其守,而不免于傾其身以敗其家矣。豈所謂致恭以存其位也哉?李斯聽趙高廢立之邪謀,阿二世狂悖之瞑行,而卒之殺斯者,高與二世也。崇韜勸立劉后以自固,而卒之殺韜者,劉氏也。嗚呼!豈非萬世人臣之監乎?何也?
禮雖自卑而尊人,而妄悦人者,亦所以自辱。昔晉趙武卒,鄭伯銳然如晉弔,及雍乃復。晉少姜死,魯昭銳然如晉弔,及河,晉侯使人辭曰:非伉儷也,請君無辱。卒之。鄭細日甚,而昭公客死,不可以知諂媚譎恧之不足以自全乎?夫以諂媚人者,求免而未可必,則以禮自處者,履虎而不咥人,斷可知矣。是故衛青尊寵于羣臣無二,公卿以下皆卑奉之,獨汲黯與抗禮。人或說黯曰:大將軍尊重,不可以不拜。黯曰:以大將軍有揖客,反不重耶?大將軍聞之,愈賢黯,數請問朝廷,國家大疑,遇黯加于平日。魏進司馬昭為晉王,太尉王祥、司徒何曾、司空荀顗共詣之。顗謂祥曰:相王尊重,何侯與朝廷皆已盡敬,今日便當相率而拜無疑也。祥曰:王公相去一階而已,安有天子三公可輒拜人者?及入,顗拜,而祥獨長揖。昭曰: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。然則禮是而人乃是,正所以全人;禮是而人則非,非所以行禮。是故均一計也,知者謀之則為哲,愚者謀之則為畏;均一禮也,君子行之則為恭,小人行之則為恧;均一儉也,君子行之則為節,小人行之則為詐。何則?時義之不同,存心之各異也。故子囊、囊瓦之城郢,孰不衛社稷也,而一則君子以為忠,一則沈尹戌以為卑;陳萬年之教其子,婁師德之教其弟,孰不與人恭也,而一則後世以為諂,一則君子以為厚;公孫弘、宣秉之布被,孰不為志約也,而一則汲黯以為詐,一則光武以為節。豈非施之于其所當施則是,而不當為而為之則不勝其陋邪?《易》曰:巽在牀下,喪其資斧,貞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