䷪【乾下兑上】
夬:揚于王庭,孚號有厲,告自邑,不利即戎,利有攸往。何也?
葉子曰:未嘗無小人者,隂陽升降之機也。慎重以圖之者,君子芟荑之道也。衆君子之中,而間一小人焉,去之若易易矣。孰知易易者,勢也。而不敢以易易者,機之所伏,不得而不然也。何者?急之則變生一時,緩之則禍釀數世。徒恃我則力懼其不足,假之人則亂恐其有餘。王、曹未誅而陳、竇先誅,張、段未死而何進先死。漢之去宦官以袁紹,而漢亡亦以紹。唐之去宦官以崔昌遐,而唐亡亦以昌遐。去小人豈易易乎哉?剛中有柔,然後剛不敗。怯中有勇,然後怯不葸。舜有十六相矣,所去者四凶也。周公有十夫之助矣,所誅者三監也。宜其甚易而無難者。然而聖人寧有惕志焉,無易舉也。是故去小人有四道:名其為賊,敵乃可服,三老所以說高祖也;人衆虎寡,虎為人勝,常安民,所以勸呂公著也;各為朋黨,以相訾議,史臣所以誚宋賢也;紛召外兵,事必先露,曹操所以譏何進也。嗚呼,戒之哉!昔者荆楚之僭逆,横行江漢,馮陵中夏,駸駸有逼周之勢,齊桓起而圖之,不苟然也。責包茅之不貢,討王祭之不供,楚罪著矣;結江黄以為八國之援,好鄭魯以為東西之助,齊力併矣;不受子華之叛,不貪天子之命,自治嚴矣;按兵於陘,脩文告之詞,退舍召陵,謹會盟之禮,威武絀矣。然後楚人帖服,而周室奠安,二十年間,中國得以晏然無事,齊桓曲盡抑夷之道故也。覇者尚然,况欲以王道行之哉!《易》曰:夬,揚于王庭,孚號有厲。告自邑,不利即戎。利有攸往。
初九,壮于前趾,往不勝為咎,何也?
葉子曰:天下之不可不為者,事也;而不可不審者,幾也。兵法曰: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傳曰:度德而動,知難而退,善之善者矣。然則君子於天下之事,可不知所以處之乎?不然,以都尉之微,而决然當乎一隊,無後援之救,而以孤軍深蹂戎馬之地,鋭於行而壮於往,欲以单刀决強敵,敵其可勝乎?此李陵所以有浚稽之敗也。是知天下事,果不可以奮志而為之矣。故古之君子,視天下之有小人,觀國家之有奸宄。若吾有大患焉,豈不欲一决而快吾之志哉?然而必若有所待,然不敢苟且以發大難之端者,恐不勝也。向戌乞盖華臣之不順,子產弗討駟黑之強盟,不以是乎?不知此,不度德,不量力,不觀時,不審勢,無故而發大難之端,則大之禍國家,若南蒯之強公室,庾亮之徵蘇峻;小之禍一身,若陽處父之抑狐射姑,宋義之排項羽。深思而淺謀,邇身而遠志,家臣而君圖,千古之鑒矣。雖然,詩之言曰:民今方殆,視天蒙蒙。既克有定,靡人弗勝。陸東坤氏曰:觀水之克火,而知漢之於楚,衆有以勝寡;觀火之克金,而知晉之於苻秦,精有以勝堅;觀金之克木,而知秦之於胡,剛有以勝柔;觀木之克土,而知曹之於袁,專有以勝散;觀土之克水,而知光武之於莽,實有以勝虚。故曰:近取諸身,仁不勝道;遠取諸物,妖不勝德。君子亦審其所以勝彼者。天下之事,果終不可往乎?《易》曰:壮于前趾,往不勝為咎。
九二:惕號,莫夜有戎,勿恤,何也?
葉子曰:天下之事,甚不可以易心為之也,易者則必傾。鄭伯請成於陳,陳侯不許。五父諫曰:親仁善鄰,國之寶也,君其許鄭。陳侯曰:宋、衛實難,鄭何能為?君子曰:善不可失,惡不可長,其陳桓公之謂乎?長惡不悛,從自及也,雖欲救之,其將能乎?亦不可以单力為之也,单者則必蹶。黄巢屯信州,遇疾疫,卒徒多死。張璘擊之,乃請降於高駢。駢欲誘致之,許為求節鉞。時昭義、感化、義武等軍皆至淮南,駢恐分其功,奏悉遣之。賊知之,乃告絶請戰。駢怒,令璘擊之,兵敗璘死。巢勢復振,陷睦、婺二州,渡江踰淮,大為世患。然則天下事其可苟然而已乎?而况小人之决乎?唐人有言:去河北賊易,去中朝朋黨難。王允誅董卓,卓誅而氾傕興;五王誅二張,二張誅而三思起;趙汝愚立嘉王,嘉王立而胄至。熙、豐小人退休散地,怨入骨髓,隂伺間隙,而諸賢不悟,各為朋黨以相訾議,不旋踵而為紹聖之禍。向使諸公内懷兢懼,霍然若臨大敵而慮之周;外謹呼招,翩然若集大衆而處之密。早聽士孫端、薛季昶、常安民、葉適先見之言,而引用其人,糾集其衆,則有備無患,過防莫戕。必無一旦之禍,而禍起一旦不足憂;必無倉卒之變,而變起倉卒不足慮矣。何至殺身亂國之敗哉!昔盧杞貶,遇赦,欲用為饒州刺史。給事中袁高不草制,更命他舍人。制出,而高執之不下,且奏:杞極惡窮兇,何可復用?使補闕陳京、趙需等亦上書論之。上大怒,諫者稍却。京顧曰:需等勿退,此國家大事,當以死争之。上怒稍解,以為澧州别駕。杞竟死澧州。敬宗欲討王承宗,以吐突承璀為神策、河中等道行營兵馬諸軍招討處置等使。白居易諫,以為:國家征討,當責成將帥。近歲以中使為監軍,已非令典。今徵天下之兵,專令中使統領,則諸道耻受指揮。心既不齊,功何由立?引度支使李元素、鹽鐵使李鄘及許孟容、李夷簡、諫官孟簡、李元膺、穆質、獨孤郁等,極言其不可。上不得已,削承璀四道兵馬使,改處置為宣慰,此庶乎得去小人之道矣。《易》曰:惕號,莫夜有戎,勿恤。
九三:壮于頄,有凶。君子夬夬,獨行,遇雨若濡,有愠,无咎。何也?
葉子曰:君子之去小人,不在色而在志,不以迹而以心,以迹而色,徒取禍焉耳。李懷光自蒲城引兵敗朱泚於醴泉,救奉天之難,初志亦忠矣,不知降軫之道,顧數與人言盧杞、趙贊、白志貞之奸佞,且曰:吾見上,當白誅之。卒使杞知而讒譛行,隨為叛逆之鬼,徵色發聲之禍,可不戒哉!故君子不幸而遇小人,棄同而即異,叛正而附邪,若張奐從宦官而敗正直,段紀明助閹尹而害忠烈,固不足道矣。若能决而又决以斷諸心,似和非和以成其事,如温太真之處王處仲以全朝廷,顔杲卿之著金紫以討禄山,則迹雖似穢而心實無怍,始雖見疑而終則無污,去汚以自潔,舍故以自新,天下孰不與之?然則君子之於小人,又何事於聲色之為也哉?唐馮行襲、宋安丙亦庶幾焉。賊帥孫喜聚衆攻均州,刺史呂某不知所為,都將馮行襲伏兵江南,自乘小舟迎謂喜曰:州人得良牧,無不歸心,然公卒從太多,州人懼其剽㹁,尚以為疑,不若置軍江北,獨與腹心輕騎俱進,請為鄉導,告諭州人,無不服者矣。喜從之。既渡江,伏兵發,行襲手擊喜,斬之。吳曦反,豪傑付之,撫髀歎息。資政殿學士安丙奮由儒生,獨能周旋其間,濡迹以就事,部分既定,即矯詔誅曦以聞。《易》曰:壮子頄,有凶。君子夬夬,獨行,遇雨若濡,有愠,无咎。
九四,臀无膚,其行次且,牽羊悔亡,聞言不信,何也?
葉子曰:螳螂奮臀以當車轍,青蛙怒目而視吳王,此其志之勇也,而不知其材之不美,而力之不勝也,何為者哉?是故衆方彈冠,而吾獨不甘於掛冠;衆方肉食,而吾獨不安於藜藿以為食;衆方號君子,去小人,而吾愧齒於碌碌之庸人,此人情也。然天下之事,不可以菲材濟;天下之功,不可以弱質成;天下之小人,不可以寡德去,則又天下之定理也,又何貴於徒以其情為哉?其惟乘天時,藉人力,彼當勞,吾處佚,安然不動聲色,而成天下之大事,則功成而無阻矣。嗚呼!此非常人所及也。雷霆之聲,徧達天下,而不能使聾者卒有聞;日月之明,徧照天下,而不能使盲者卒有見,是之謂也。昔者宋襄公乘齊桓之卒,欲襲覇統,而急於合諸侯,偲偲然不安於從令,而必欲出令,不肯為衆諸侯,而必欲霸諸侯,何其志之厲而進之猛也!然而以暗弱之才,冒雄豪之事,借小道之詐,犯虎狼之威,卒之執於盂,釋於薄,敗死於泓,為天下笑。不審己力,不量彼勢,不乘天時,不藉人力之禍也。向使不虐二國之君,重結齊、魯之好,使天下諸侯不我疾而我親,然後因其勢而動,乘夫時而起,得霸不難矣。不知此術,夫何益哉!雖然,無闕然後動,子魚勸其以德攻於始;小國争盟,君欲己甚,子魚戒其以禍敗於終。而兹父聽之,為麈談草說也,何以得死?《易》曰:臀无膚,其行次且。牽羊悔亡,聞言不信。
九五:莧陸夬夬,中行无咎,何也?
葉子曰:堯、舜在上,懼讒說殄行,震驚朕師也,而堲之。禹、臯陶之相為股肱,懼驩兜、有苗之巧言令色孔壬也,而畏憂之,何也?
鼷鼠食牛,能貫心徹骨而莫之覺;小人蠱惑其君,使身弑國亡而不自知。其禍之大而害之深者也,可不奮然而去之乎?然惑之必已近,近之必已寵,寵之必已尊,既尊則必僭,既僭則必強,既強則難動,决之又易為乎?急之則禍不測,緩之則患益深,故必待其發而乘其隙,推其墜而扼其絶,然後用力約而無後患,功成而天下安之矣。此根之難拔者,不輕動以激其變;惡之既稔者,不緩治以失其機。有勸懲之公,而無忿疾之道者,子產之所以為善也。然則人君可使小人得以近而惑之乎?晉之王敦,其初不過一總戎,其後至於共天下,逆已行,而元帝不敢名征之,至病而哭其喪。唐之李輔國,其初不過一家奴,其晚至於稱尚父,惡貫盈,而代宗不敢顯戮之,至遣盜以竊其首。决之雖不暴,而典刑則不存矣,是豈光明正大之業哉?甚而憲宗誘執盧從史失之詭,征討王承宗失之遽,其罷吐突承璀也,迫於裴度、李絳之奏,皆非處置得宜之道,心愈勞而事愈拙矣。是故求善於其終,不若致謹於其始;致謹於其始,莫若决之使不得而近。嗚呼!聖人之慮遠矣。《易》曰:莧陸夬夬,中行无咎。
上六:无號,終有凶,何也?
葉子曰:小人之在天下之間也,其始也,翩翩不富,毒痡於四海;其終也,壁立一身,七尺不能存,何也?
方其勢之盈也,醯酸而蚋集;及其勢之衰也,睍見而雪消,理也。張讓、段珪之徒,田令孜、劉季述、韓全誨之輩,則亦威脅天子,毒流縉紳矣。而卒不免於羣之殲而黨之㓕,寃號之聲,徹於内外。盧攜初倚高駢,崔胤初倚宣武,昭緯初倚邠、岐。田令孜自知不為天下所容,自除西川監軍,往依陳敬瑄。其後星散漚滅,卒為虀粉,不亦可悲之甚乎?夫亦可以戒矣。《易》曰:无號,終有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