䷩【震下巽上】
益,利有攸往,利涉大川,何也?
葉子曰:天下無不可使之民,患無有以利之耳;亦無不可殺之民,患無有以感之耳。利之則行,感之則奮,孰知夫我,而孰知夫民焉?河間獻王曰:禹稱民無食,則我不能使也;功成而不利於人,則我不能勸也。故疏河以導之,鑿江通於九灑五湖而定東海,民亦勞矣。然而不怨者,利歸於民也。利歸於民,故惟其所動。天下無事,則下令如流水,隨所使而不鬲;天下有事,則涉險如夷途,捐其生以赴難。傳曰:悦以使民,民忘其勞;悦以犯難,民忘其死。孟子曰:以佚道使民,雖勞不怨;以生道殺民,雖死不怨。殺者,其是之謂乎?噫!非堯舜通天下為一身,百姓皆以堯舜之心為心者,不足以語此。《易》曰:益,利有攸往,利涉大川。
初九:利用為大作,元吉,无咎。何也?
葉子曰:以利利天下者,大君之設施也;以忠忠朝廷者,良臣之報效也。臣有報主之忠,而後君無虚空之惠矣。雖然,管子有言:飛蓬之問,不在所賓;燕雀之集,行道不顧。君子之於天下,不為則已,為而止於以小事塞焉,猶不為也。何以為急君之義,盡一己之責乎?故曰:撰良馬者,非以逐狐貉,將以射麋鹿;砥利劒者,非以斬縞衣,將以斷犀兕。雖然,任天下之大事者,報上之忠;善天下之大事者,塞任之責。居然受上之益,而不知報,物之冥也;徒然報上之德,而弗克善,忠之末也。故曰:日月不高,則光不赫;水火不積,則輝潤不博;珠玉不覩乎外,則王公不以為寶;禮義不加乎國家,則功名不白。是以古之君子謀人之國者,福於己而禍於人,則事有所不立;利於今而害於後,則功有所不成。何也?
為其必有大作為也。為其作君之大謨,而後作為始大。作君之大謨者,忠激而慮淺,則咎生。故稽天質人,欲潜以深;考古驗今,欲參以伍;審時制變,欲完以堅。則大謨不紛,而天下隂受其利矣。是之謂以其言報君,斯之謂忠言,不謂之罪言矣。作天下之大政者,志廣而才疏,則咎生。故可繁而弗可使亂弗治,可勞而弗可使治弗興,可速而不可使弊易生。則大政不擾,而天下隂受其福。是之謂以其身報君,斯之謂委身,不謂之愛身也。庶幾乎此者,其董生、賈誼、諸葛亮、郭子儀之流乎?不然,若晉殷浩,承重徵厚聘而出,欲以經畧中原為己任,而無故輕襲姚襄,以開首禍,輕師北伐,兵敗糧盡,乖繆若此,非惟不克成功,而反致禍亂矣。又若唐崔造,少與韓會、盧東美、張正則為友,以王佐自許,時人謂之四夔,德宗以造敢言,故不次用之。滋、映多讓事於造,造久在江外,疾錢穀諸使罔上之弊,奏罷水陸度支、轉運等使,諸道租税,悉委觀察使、刺史遣官送京師,令宰相分判六曹,映判兵部,李勉决刑部,劉滋判吏、禮部,造判戶、工部。造與戶部侍郎元琇善,使判諸道䀋鐵榷酒,韓滉奏論其過失,罷之。夫四夔以王佐自許,獨造至宰相,所設施者,罷轉運一事,而所以易之者,卒於無成,虚名而少實,夫豈足以副委任之意乎?他如石敬瑭拒命,唐發兵討之,契丹將兵救敬瑭,唐兵大敗,唐主懼,發洛陽,謂盧文紀曰:朕排衆議用卿,今禍難如此,嘉謀安在乎?文紀但拜謝,不能對。馮延巳與其黨談論,常以天下事為己任,及唐主去帝號,降周世宗,延已之黨相與言,有謂周為大朝者,常夢錫笑之曰:諸公常言致君堯、舜,何意今日為小朝邪?夫君不能量材而受任,臣不能自量以膺責,卒之交尤争怨,此姍彼笑,胡為者哉?《易》曰:利用為大作,元吉,无咎。
六二,或益之十朋之龜,弗克違,永貞吉,王用亨于帝,吉。何也?
葉子曰:嘉謨嘉猷,足以永天禄而保國家者,君之寶也。尊官大爵,足以立功名而澤天下者,臣之寶也。秉虛中謙益之貞,而蒙股肱心膂之寄,極林鳥魚水之歡,將有推之而不可得,解之而不可使去者,則功成而無忌,道行而不阻,其為人臣之福慶何如哉?太甲賴匡救之德,高宗資舟楫霖雨之用是也。伊尹、傅說之所謂益,不亦大乎?雖然,臣為上為德,為下為民,其難其慎,惟和惟一。尹之允執其中也,敢不祇若王之休命,敢對揚天子之休命。說之終始典於學也,克念不怠,服膺勿失,其臣道之大常乎?如此而君臣之感通,是為幽明之孚逹,可以歆上帝,可以蠲明神矣。故曰:惟尹躬暨湯,咸有一德,克享天心。
又曰:非天私我有商,惟天祐於一德。嗚呼,盛哉!不然,若魯雖僭請郊於平王,至僖公四卜而不從,宣復覬焉,愈卜愈違,而天心終莫之與矣。明神之交,可畏也哉!《易》曰:或益之十朋之龜,弗克違,永貞吉,王用亨於帝,吉。
六三:益之用凶事,无咎。有孚中行,告公用圭,何也?
葉子曰:慶賞爵禄,上之所以勞有功也;警戒飭罰,上之所以勵不及也。古之人重材,何重乎其材?試之而未振則敲之,敲之而未成則作之。是故雨露之潤,不先震擊;蕙蘭之煽,常繼嚴霜。故古之王者,必立牧方二人,使窺遠牧衆也。若之何窺遠而牧衆也?遠方之民,有饑寒而不得衣食,有獄訟而不平其寃,有失賢而不舉者,入告於天子。天子於其君之朝也,揖而進之曰:噫!朕之政敎,有不得爾者邪?何如乃有饑寒而不得衣食,有獄訟而不平其寃,失賢而不舉?然後其君退而與其卿大夫謀之,謀之不臧而戒飭,不喻而罰及矣。三約五需,必使二人之告曰:衣食給矣,獄訟折矣,進賢而有衆用矣。然後天子嘉績而燕饗焉。此勸羣辟而登百姓之道也。故古之明王,天下有不順者,必諄諄而告教之,多方而訓飭之,再三不可,然後黜責征討加焉,則負義者知罪,加刑者有辭矣。觀之唐末,自失河朔,或討伐之,或姑息之,不聞有文告之命,戒飭之辭也。是以兵加而不服,恩厚而愈驕。自武宗以削平渾一為志,李德裕以裁成輔相為宜,故於河北三鎮,再遣使者至京師。德裕嘗面諭之曰:河朔兵力雖強,不能自立,須藉朝廷官爵威命,以安軍情。語女使與大將,要勅使以求官爵,何如自奮忠義,立功立事,結知明主乎?且李載義為國家平滄景,及為軍中所逐,不失作一節度使。楊志誠遣大將遮勅使馬求官,及為軍中所逐,朝廷竟不赦其罪。此二人禍福,足以觀矣。由是三鎮不敢有異志,而朝廷制之如運掌。《易》曰:益之用凶事,有孚中行,告公用圭。
六四,中行告公從,利用為依遷國,何也?
葉子曰: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者,君臣之分也;不可解於手足腹心之際者,君臣之情也,義也。是故患吾立身之不臧耳,不患其聞言而不入;患吾陳言之不善耳,不患其聞善而不行;患吾聞命而不告耳,不患其入告而不聽。何也?
告者,分也;從者,義也,情也。是故時平而陳天下之謨,若舜、禹之洪濟,董、賈之經綸;有急而鳴一時之變,若祖已之奔告於王、鄭,商弦高之使遽告於鄭。彼豈好為是紛紛喋喋以媚其君哉?忠臣之分也。堯、舜之俞,文、武之允,商紂、鄭穆之為備,夫亦情義之不容己者乎?若夫曲沃叛昭公於晉,而我聞有命,不敢以告;田氏召陽生於魯,而國人知之,不敢言。是君之賊而國之蠧矣。雖然,告而不以利民,猶不告也;利民而不以安國,猶不利也。桑弘羊、孔僅之開導利源,權萬紀、韋堅、王珙、楊慎矜、王涯、孔循之浚民以生,孟子所謂諸侯罪人也,又何以告為哉?吾有取於元凱焉。晉大水,詔以災問主者:何以佐百姓?杜預上疏,以為:今者水災,東南尤劇,宜勅兖、豫等州,留漢時舊陂以畜水,餘皆决瀝,令饑者得魚菜蝦蚌之饒,此目下日給之益也。水去之後,填淤之田,畝取數鍾,此又明年之益也。典牧種牛,有四萬五千餘頭,可給民與耕種,責其租税,此又數年以後之益也。晉主從之,民賴其利。唐張平叔欲於大旱中徵三十六年前逋欠,李渤以一言而悉免。嗚呼!其亦知所以告矣。利於民而亦利於國,故時平而安堵如故,有急而遷徙如那,不特韓獻子十世之利,而實在邾文公養民之命矣。豈必水深土厚,阻山帶河,堯之平陽,舜之蒲坂,禹之冀,湯之亳,周之鎬,漢之關中,唐之長安,其深足以畜,其厚足以載,其阻足以塞,其帶足以滙,天地之所合,四時之所交,風雨之所會,隂陽之所和,然後其本固而其勢壮,為天下之大利哉!雖然,利而遷,遷可也;不遷而利,可無遷矣。楚大饑,羣蠻叛之,於是申、息之北門不啟。楚人謀徙坂,高蒍賈曰:不可。於是以秦人、巴人㓕庸,而楚益大。蘇峻之亂,宗廟宫室,盡為灰燼。温嶠欲遷豫章,三吳之豪欲遷會稽,司徒王導曰:孫仲謀、劉玄德俱言建康王者之宅。古之帝王,不以豐儉移都,苟務本節用,何憂凋敝?若農事不脩,則樂土為墟矣。且北寇游魂,伺我之隙,一旦示弱,竄於蠻域,求之望實,懼非良計。今宜鎮之以静,羣情自安。由是不復徙都,而晉始安。蘇子曰:平王之初,周雖不能如楚之強,顧不愈於東晉之微乎?使平王有一王導、蒍賈,定不遷之計,收豐、鎬之遺民,而脩文、武、成、康之政,以形勢臨東諸侯,諸侯雖強,未敢貳也,而秦何自覇哉?是故無故而遷,未有不削。若魏惠王之遷於大梁,楚昭王之遷於郢,頃襄王之遷於陳,考烈王之遷於夀春,李景之遷於豫章,皆不復振,有亡徵焉。嗚呼!盤庚而下,其可以易言哉!其可以易言哉!《易》曰:中行告公從,利用為依。遷國
九五:有孚惠心,勿問元吉。有孚惠我德,何也?
葉子曰:君臣一體,休戚相通。感之而即應者,機之真也;倡之而即和者,衷之孚也。管子曰:民惡憂勞,我佚樂之;民惡貧賤,我富貴之;民惡危墜,我安存之;民惡滅絶,我生育之。能佚樂之,則民為之憂勞;能富貴之,則民為之貧賤;能安存之,則民為之危墜;能生育之,則民為之㓕絶。
又曰:莫樂之則莫哀之,莫生之則莫死之,何也?
欒共子曰:報生以死,報賜以力,人之道也。君子者能以人道待其民,則民亦必以人道報其君矣。故晁錯曰:三王主臣俱賢,故合謀相助,計安天下,莫不本於人情。人情莫不欲夀,三王生而不傷也;人情莫不欲富,三王厚而不困也;人情莫不欲逸,三王節其力而不盡也。其為法令也,合於人情而後行之;其動衆使民也,本於人事然後為之。取人以已,内恕及人。情之所惡,不以強人;情之所欲,不以禁人。是以天下樂其政,歸其德,望之若父母,從之如流水。陸贄曰:當今急務,在於審察羣情。羣情之所甚欲者,陛下先行之;羣情之所甚惡者,陛下先去之。欲惡與天下同,而天下不歸者,未之有也。
又曰:當違欲以行已所難,布誠以除人所病。竊聞輿議,頗究羣情,四方則患於中外意乖,百辟又患於君臣道鬲。郡國之志不達於朝廷,朝廷之情不升於軒陛。上澤壅於下布,下情壅於上聞,欲無疑阻,其可得乎?誠宜總天下之知以助聰明,順天下之心以施敎令,則君臣同志,何有不從?遠邇歸心,孰與為亂?噫!非二帝三王,曷足以及此?故曰:甯戚擊牛角而歌,桓公舉以大政;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,流涕沾纓。歌哭,衆人之所能也,一發聲入人耳,感人心,誠之至也。故唐虞之法可效也,其諭人心不可及也,其是之謂乎!雖然,楚師伐宋,師人多寒,王循三軍撫而勉之,三軍之士皆如挾纊。楚人有饋簞醪者,莊王投之於河,令將士迎流而飲之,三軍皆醉。夫楚子不能使皆挾纊,而三軍為之煖,煖其言也;莊王不能使河為醪,而三軍為之醉,醉其賜也。不勞之以虚辭詭說,而與之以心,則有不貴而惠者矣。嗟乎!後世如此,而况唐虞三代者乎?不然,停税之詔,是謂惠民以耳也,民將塞其耳;罷役之議,是謂惠民以目也,民將閉其目。夫何相惠之有?《易》曰:有孚惠心,勿問元吉。有孚惠我德,
上九:莫益之,或擊之,立心勿恒,凶。何也?
葉子曰:善可求也,利不可求也。求善不已,則四海之内,皆將輕千里而來,告之以善。求利不已,則妨者争,病者角,天下之禍,不知其所終矣。荀氏之書曰:太上不空市,其次不偷竊,其次不掠奪。上以功惠綏民,則下以財力奉上,是以相與。空市則民不與,不與則為巧詐而取之,謂之偷竊。則民備之,備之而不得,則暴迫而取之,謂之掠奪。民必交争,禍亂作矣。程子曰:利者,衆人之所同欲也。專欲益已,其害大矣。欲之甚,則昏蔽而忘義理;求之極,則侵奪而致仇怨。嗚呼,可不戒哉!虞公求璧於虞叔,已而又求其寶劍。知伯求地於韓、魏,已而又求蔡、臯狼於趙。卒之身不保,而禍敗隨矣。唐李罕之據河陽,張全義據東都,二人刻臂為盟,相得甚歡。罕之勇而無謀,性復貪暴,意輕全義。聞其勤儉力嗇,笑曰:此田舍一夫耳。屢求穀帛,全義皆與之。少不如所欲,輒械主吏杖之。河南將佐皆憤怒,全義竭力奉之。罕之益驕,所部不耕稼,專以剽掠為資。至是,悉衆攻絳州,降之。進攻晉州,王重盈密結全義以圖之。全義潜發屯兵,夜襲河陽,黎明入之,罕之踰垣走,奔澤州。嗚乎!貪求之禍,豈惟商紂之鹿臺,董卓之郿塢,唐德宗之大盈,不免悖出之患乎?故曰:非道而行之,雖勞不至;非其有而求之,雖強不得。故知者不為非事,廉者不求非有,是以遠害而名彰。雄雉之卒章:不忮不求,何用不臧。其是之謂乎!是故管子曰:君有三欲於民,三欲不節,則上位圯。三欲者何也?
一曰求,二曰禁,三曰令。求必欲得,禁必欲止,令必欲行。求多者其得寡,禁多者其止寡,令多者其行寡。求而不得,則威日損;禁而不止,則刑罰侮;令而不行,則下陵上。故未有能多求而多得者也,未有能多禁而多止者也,未有能多令而多行者也。故曰:上苛則下不聼,下不聽而強以刑罰,則為人上者衆謀矣。為人上而衆謀之,雖欲毋危,不可得也。《易》曰:莫益之,或擊之,立心勿恒,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