䷶【离下震上】
豐:亨,王假之,勿憂,宜日中。何也?
葉子曰:應中天之期者,帝德廣運而無疆;撫盈成之運者,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。書曰:帝光天之下,至于海隅蒼生,萬邦黎獻,共惟帝臣,庶績咸寧,百志維熙。孟子曰:巨室之所慕,一國慕之;一國之所慕,天下慕之。故沛然德教溢于四海。嗟乎!此大君之盛事,而理道之亨嘉,光昌之景會也,盛不已極乎?然而盛者衰之根,盈者虛之原。趙獲二城,臨饋而憂;陶朱既富,妻妾悲號。唐僖宗末年,自懷、孟、晉、絳數百里,州無刺史,縣無令長,田無麥禾,野無煙火者,殆將十年,蓋兆起于天寶、開元之盛也。因著而察微,由事而審幾,則夫庸君之所喜,豈非聖人之所憂乎?雖然,常人不知憂,若晉武平吳政怠,遊宴不息,唐玄寵奸眩色,不克有終,其為身後之禍,末年之亂,不足言也。知之而徒憂,為漢獻之抱伏后而哭,為唐文對周墀泣下沾襟,卒簒強臣,而終困家奴,則亦何益之有矣?聖人則不然,知之有幾,處之有道,則始雖豫憂,而終復何憂焉?何也?
欹器之道滿則覆,聖人一持其中而勿使滿,覆何由促?月之行空盈則食,聖人一持其中而勿使盈,食何由得?昔者舜、禹之世,重華協帝文命,敷于四海,而益為之戒曰:儆戒無虞,罔失法度,罔游于佚,罔淫于樂,無怠無荒,四夷來王。成湯肇造萬邦,以開有商,乃曰:兹朕未知獲戾于上下,慄慄危懼,若將隕于深淵。凡我造邦,無從匪彛,無即慆淫,各守爾典,以承天休。文王有天下三分之二,自朝至于日中昃,不遑暇食,用咸和萬民,不敢盤于遊田,以庶邦惟正之供。剛以持其盛,而勿使過于盛;遏其衰,而勿使及于衰。是之謂聖人之哲也。齊桓有憂中國之心,為經營之舉,于是盟幽而諸侯協,獻捷治戎,存邢、衛,却狄,盟召陵,怗楚而中國安,盟首止,會于洮而王室寧,及乎葵丘而霸業盛矣。奈之何不知持盈之道,而易生驕吝之心?陽穀為會而寵樂肆,城杞無功,救徐怠緩,伐黄不恤,謀鄫無成,而簡書忽,霸業之衰,不待其身之死而索然矣。其何以語于聖人之治邪?《易》曰:豐,亨,王假之,勿憂,宜日中。
初九:遇其配主,雖旬无咎,往有尚,何也?
葉子曰:物以兩而軋,是故兩相與則專;兩以資而成,是故謀與斷則協。何則?非極天下之深者,不能研天下之幾,然惟果而毅也,始有以成天下之務;惟斷天下之疑者,為能定天下之業,然非資之深者,不能逢左右之原。是故兩貴不相事,而惟彼此之相資,則可以共事;兩賢不相戹,而惟爾我之相藉,則無所為亢。淮南子曰:寇難至,躄者告盲,負而走,兩人皆活,得其所能也。故使盲者覩躄者走,失其所矣。
又曰:有千金之璧,而無錙錘之礛諸,受光于隙照一隅,受光于牖照北壁,受光于戶照室中,無遺物,况受光于宇宙乎?天下莫不藉明于其前矣。照則兵農之相為役,農末之相為濟,蝦與水母之相為依,蟨與蛩蛩巨虛之相為賜,其事勢使然也。昔者鄭國之大夫馮簡子能斷大事,裨諶能謀,謀于野則獲,謀于邑則否。鄭國將有諸侯之事,子產與裨諶乘以適野,使謀其可否,而告馮簡子使斷之,是以應對賓客,鮮有敗事。房玄齡明達吏事,輔以文學,與杜如晦引拔士類,常如不及,至于臺閣規模,皆二人所定。太宗每與玄齡謀事,曰:非如晦不能决。及如晦至,卒用玄齡之策。蓋房善謀,杜能斷,故二人深相得,同心狥國,唐世稱賢相者,推二人焉。《易》曰:遇其配主,雖旬無咎,往有尚。
六二,豐其蔀,日中見斗,往得疑疾,有孚發若,吉,何也?
葉子曰:君子幸而事明君,則堯舜之功可成;不幸而事庸君,則身家之禍猶免;大不幸而事暗君,則天下之事去而亡無日矣。君臣不兩敗乎?何也?
君以昏瞶之氣而塞其聰明睿知之質,以盲瞽之性而蔽其虛靈不昧之真,則是非之心失而决擇之知亡矣。照一隙、照一隅且不可得,而曰光天之下乎?故彼昏而我明,則我是而彼必以為非,忠諫而誹謗矣;彼昏而我哲,則我利而彼必以為害,深計而妖言矣。此蹇叔襲鄭之諫所以屈于杞子,田蚡救越之議所以難于嚴助,韓安國和親之說所以罷于王恢者,有由然也。嗚呼!君臣明暗之際,難言哉!難言哉!昔者光武北征,尤來兵敗,軍中意王沒矣。吳漢曰:王兄子在,何憂?光武不以為嫌。晉王克用與梁軍戰于胡柳陂,李嗣源不知王所之,或曰:北渡河矣。嗣源遂乘水北渡。克用進攻濮陽,據之。嗣源復來,見克用不悦,曰:公以吾為死邪?嗚呼!君臣明暗之際,難言哉!難言哉!雖然,臣子之道,不貳其心,至誠在我,鬼神可格。諍之以言說,則氣方驕而禍福不能使之畏,說雖盛而窮矣;心已塞而義理不能使之信,言雖多而格矣。故舉天寶之亂而不能輟敬宗驪山之行,舉臺城之圍而不能囬憲宗佛骨之惑,論朝會之禮而不能正莊公之觀社,論律呂之本而不能已景王之鑄鐘,先之以不軌不物之禍,繼之以蒐狩治兵之禮,而卒不能罷。隱公畧地之往,亦何益矣。其惟悟之以真心,而感之以至誠乎。昔者太甲不惠于阿衡,伊尹作書以告之,王未克變,既乃克終。允德拜手稽首曰:既往背師保之訓,弗克于厥初,尚賴匡救之德,圖維厥終。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相管叔及其羣弟,流言于國公曰:我之弗辟,我無以告我先王。周公居東二年,則罪人斯得。王泣曰:昔公勤勞王家,惟予冲人弗及知。今天動威,以彰周公之德,惟朕小子其新迎,我國家禮亦宜之。和靖每在經筵前夕,必沐浴更衣,設香案,以來日所當講書置案上,朝服再拜,拈香又再拜,齊于燕室。初夜乃寢,次日入赴講筵,學者問焉,曰:必欲以所言感悟君父,安得不盡誠敬。人君其尊如天,必須盡已之誠意。嗚呼!君臣之義,無所逃于天地之間,而卒亦有不可解之命,要在臣子自盡其誠而已矣。故荀子曰:事暴君有補削,無矯拂,調而不流,順而不屈,從容而不亂,曉然以至道,而無不調和也。而能化易,時開納之,是事暴君之義也。若馭撲馬,若養赤子,若食餧人,故因其懼也而改其過,因其憂也而辯其故,因其喜也而入其道,因其怒也而除其怨,曲得所謂焉。書曰:從命而不拂,微諫而不倦,為上則明,為下則遜。此之謂也。孔明之於後主,陸贄之事德宗,庶幾伊、周之次乎。《易》曰:豐其蔀,日中見斗,往得疑疾,有孚發若,吉。
九三,豐其沛,日中見沫,折其右肱,无咎,何也?
葉子曰:清明在躬,志氣如神,所貴乎君之德也。今茅塞之矣,踧踧周道,鞠為茂草,何其錮蔽之深乎?明哲煌煌,旁燭無疆,所貴乎明之用也。彼昏不知矣,民今方殆,視天夢夢,何其幽暗之甚乎?君之為德如此,朝之為政如彼,賢人君子,夫何大事之可為哉?薦圭璧于泥塗,聞言而莫之信;探虎狼以潤喉吻,授命而末如之何矣。此洩冶之所以不保其身,而子胥之所以入江不化也,夫亦可哀也哉!劉向、王嘉之于漢,陸贄、蕭復之于唐,李網、趙鼎之于宋,拱手太息而已矣,夫何為哉?雖然,忠而見疑,信而得謗,上不負君,下不負學,時不可為,而心則無愧,道斯無病矣,吾何尤哉?吾何尤哉?《易》曰:豐其沛,日中見沬,折其右肱,无咎。
九四:豐其蔀,日中見斗,遇其夷主,吉。何也?
葉子曰:君子之仕也,行其義也。是故代天有終者,義之經;同寅協恭者,義之協。君子亦惟成君事而已矣,無廢義而已矣,他何計焉?雨無正之詩曰:正大夫離居,莫如我勩。三事大夫,莫肯夙夜。邦君諸侯,莫肯朝夕。桑柔之九章曰:瞻彼中林,甡甡其鹿。朋友已譛,不胥以穀。人亦有言,進退維谷。君子已不得明君為之贊襄而先後矣,又不幸而際此焉,復何望哉?其或同官誼而朋友良,心志協而感應起,天下之事抑尚有瘳矣。呂后之強狠,吾且奈之何哉?下謀陸賈而交歡平、勃,則復漢有期。武則天之淫逞,吾末如之何矣。下引柬之以及崔、袁、敬、桓,則反周有日。嗚呼!此君子之不幸也,亦不幸中之大幸也。《易》曰:豐其蔀,日中見斗,遇其夷主,吉。
六五來章,有慶譽,吉,何也?
葉子曰:管子曰:一年之計,莫如樹穀。十年之計,莫如樹木。終身之計,莫如樹人。一樹一穫者,穀也。一樹十穫者,木也。一樹百穫者,人也。
又曰:收天下之豪傑,有天下之俊雄,故舉之如飛鳥,動之如雷電,發之如風雨,莫當其前,莫害其後,獨出獨入,莫能禁圉。故淮南子曰:臧武仲以其知存魯,而天下莫能亡也。蘧伯玉以其仁寧衛,而天下莫能危也。然則天下無不可為之事,得人則興,失人則廢耳。故齊桓公有管、鮑、隰、甯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。晉文有舅犯、趙衰,取威定霸,以尊天子。秦穆有由余、五羖,攘却西戎,始開帝緒。楚莊有叔孫、子反,兼定江淮,威振諸夏。勾踐有種蠡泄庸,克㓕強吳,雪會稽之耻。魏文有段干、田翟,秦人寢兵,折衝萬里。燕昭有郭隗、樂毅,夷破強齊,困閔于莒。夫以諸侯之細,功名猶尚如此,而况帝王選于四海,羽翼百姓哉?故有聖賢之君,而得明智之士,則欲以積德,天下不足平也;欲以立威,百蠻不足攘也。無聖賢之君,而得明智之士,則植衆木可以支傾厦也,壅大土可以障河决也。昔者齊桓公殺兄而立,非仁義之人;與婦人同輿馳于邑中,非恭儉之主;閨門之中無可嫁者,非清潔之君。此三者,亡國失身之行也。然而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畢朝周室,為五霸長,以得管仲、隰朋爾。桓彛避亂過江,見司馬睿微弱,謂周顗曰:我以中州多故,來此求全,而單弱如此,將何以濟?既而見王導,共論世事,退謂顗曰:向見管夷吾,無復憂矣。得賢之功蓋如此,何也?
乘衆人之知,則無不任也;得衆人之力,則無不勝也。千鈞之重,烏獲不能舉;衆人相一,則百人有餘力矣。是故任一人之力者,則烏獲不足恃;乘衆人之勢者,則天下不足有也。昔者苻堅治秦,一惟王猛之是聽。至猛死,而猶下詔以新失丞相,置觀以聽訟,至兢兢也。繼踵而張掖、酒泉之捷交至,其心始縱,謂天下之事止此耳。迄自用而至淝水之辱,使其少聽人言,不敢遽輕,天下曷至有是?楚屈瑕亦然,當其與鄖師相距于蒲騷,惟鬬亷之是聽。及其伐絞,蓋見用奇之功,而欲竊效自試之策。幸而偶勝,遂謂天下事不必資人,乃至忘其幸而矜其能,此其所以堅其自用之意,而蹙其荒谷之縊也。可不戒哉!《易》曰:來章有慶譽,吉。
上六:豐其屋,蔀其家,窺其戶,闃其无人,三歲不覿,何也?
葉子曰:㓕德作威,以敷虐于爾萬邦百姓者,桀之無道也。惟宫室臺榭,陂池侈服,以殘虐于萬姓者,紂之無道也。無道之極,明神所殛。昔者齊桓公曰:仲父語我昔者亡道之君乎?管子對曰:夷吾聞之于徐伯曰:昔者亡道之君,大其宫室,高其臺榭,良臣不使,讒賊是舍。有家不治,借人為圖,政令不善,墨墨不夜。譬若野獸,無所朝處,不修天道,不監四方。有家不治,譬若生狂,衆所怨詛,希不滅亡。進其俳優,繁其鐘鼓,流于慱塞,戱其工瞽。誅其良臣,敖其婦女,燎獵畢弋,暴遇諸父。馳騁無度,戱樂笑語,忒政既輮,刑罰則烈。内削其民,以為攻伐,譬猶漏釡,豈能無竭?斯亦可謂亡道之君矣。趙文子問于叔向曰:晉六將軍,其孰先亡乎?對曰:中行、智氏。文子曰:何乎?對曰:其為政也,以苛為察,以切為明,以刻下為忠,以計多為功。譬之猶廓革者,廓之大則大矣,裂之道也。故老子曰:其政悶悶,其民醇醇。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然則小人之自高,乃所以自下。小人之自亢,乃所以自卑。小人之自侈,乃所以自亡。語曰:高明之家,鬼矙其室。炎炎之夫,烏啄其髗。昔者楚靈王合諸侯于申,而示之侈。既又為章華之臺,與諸侯落之。誅齊慶封,求周九鼎,志小天下,卒餓死申亥之家。晉成虒祁之宫,諸侯畢賀。既而歸者,皆有貳心。叔向曰:諸侯不可以不示威。乃治兵于邾南,甲車四千乘,建而復斾。卒之諸侯叛于外,大夫叛于内,邦分崩離析,而不可保也。子產曰:汰而愎諫,不過十年。史趙曰:甚哉!其相蒙也,可弔也。又賀之。嗚呼!操行之不謹,失恒德而亢不衷,亡而已矣。司馬侯曰:子容專,司徒侈,皆亡家之主也。專則斃,侈則以其力自斃,豈不信然也哉!豈不信然也哉!《易》曰:豐其屋,蔀其家,窺其戶,闃其无人,三歲不覿,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