䷒【兑下坤上】
臨,元亨利貞,至于八月有凶,何也?
葉子曰:權盛則動而如意,勢昌則為無不成。君子能進而凌逼于物矣,而其志有不行哉?所貴者壯而能正,健而能說,決而能和,不于頄而于心,不于氣而于理焉耳。惟舜之去四凶,為能誅而不怒;惟周公之去三監,為能怒而不撃;惟孔子之去少正卯,為能撃而不恣。陽球磔王甫之屍,未嘗不快也,而識者早知禍機之已伏;石介慶、夏竦之去,未嘗不幸也,而君子先諗禍本之已存。宋哲宗幼冲嗣位,太后高氏臨朝,任用賢相,政事修舉,國内大治,號曰女中堯舜。太后崩,熙、豐黨人得志横行,追貶元祐正人,殆無虚日,卒致禍亂。内變外寇,乘釁而起,中原卒不支矣。權之盛,勢之昌,夫豈易處乎?雖然,此人事也,有天道焉。極盛者則必衰,極昌者則必萎。君子知必至之天運,而委曲周旋以圖之,庶幾自保之道矣。人事以速亂,而天運適遭其所窮,豈知禍之所終哉?此常安民所以有薛季昶之慮也。《易》曰:臨,元亨利貞,至于八月有凶。
初九,咸臨,貞吉,何也?
葉子曰:君子之居世也,時不遇而道廢焉,則無以斬豺狼之當道;遇其時而身屈焉,亦無以問狐狸之野嘷。有其時,居其位矣,凡有小人,何者不在其凌逼之中乎?子路初仕衛,不敢委,曰:小臣不問大事也。其質之孔子也,不敢忌,曰:下官無侵上職也。方墮郈,又墮費,既墮費,又墮成,必欲公家之強而私室之弱,豈敢安乎其位,一事置之不問哉?若曰事之不濟,則天也,吾如彼何哉?殫其心而竭其力,率以正而臧其謀,神其機而妙其發此則君子之所自盡也。不然,則志邪而意肆矣,君子為之乎?《易》曰:咸臨,貞吉。
九二,咸臨,吉,无不利,何也?
葉子曰:未嘗不欲凌小人者,君子之心也。欲凌之而卒不能凌者,所遇之不同也。有其位矣,而德不足,則釁生。李懷光欲誅盧杞、趙贊、白志貞之奸,而卒為所圖,陷身為賊,君子之所憾也。有其德矣,而權不侔,則說費。劉蕡論宦官之禍而廢于唐,陳東、歐陽澈極言黄潛善、汪伯彦之奸而廢于宋,君子之所痛也。其惟司馬君實乎?放李定,貶范淵,竄惠卿,免蔡確,去一時之小人而活萬人之命,罷數十年之患政而興一時之利,以其德實而才充,位尊而望重耳。不然,能無困蹶之患乎?故曰:去河北賊易,去中原朋黨難。《易》曰:咸臨,吉,无不利。
六三,甘臨,无攸利,既憂之,无咎,何也?
葉子曰:罔拂百姓以從己之欲者,君子悦以先民之道也。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者,君子悦以利貞之戒也。不以正而以邪,天生民而樹之,君之意固若是乎?使司牧之無失其性,其道固如是乎?君子不由也,曷之何其弗禁焉?荀子曰:順州里,定㕓宅,養六畜,間樹藝,勸教化,趨孝弟,以時順修,使百姓順命,安樂處鄉,鄉師之事也。論禮樂,正身行,廣教化,美風俗,兼覆而調一之,辟公之事也。垂事養民,撫循之,唲嘔之,冬日則為之饘粥,夏日則與之瓜瓞,以偷取少頃之譽焉,是偷道也。可以少頃得奸民之譽,然而非長久之道也,事必不就,功必不立,是姦治者也。嗚呼!此五霸之道,易盈易涸,終不足以語于仲尼之門,有由然哉!下此而假君之惠以濟其民,竊上之寵以和其下,若陽生之入而不敢言,語欒孺子而皆泣,陳氏厚施于國,宋鮑禮于國人,季氏世修其勤,是謂並其守國之器而竊之,于以遂其終身之詐,而成其滔天之惡,而不容于堯、舜、三代之世者矣,况以之而制小人乎!以肉飼虎,終為所吞,以蜜餵蜂,必為所螫,光明正大之道,不如是也。《易》曰:甘臨,无攸利,既憂之,无咎。
六四,至臨,无咎,何也?
葉子曰:君子之治民也,以平易安靜為極功;而其制小人也,以必咨于周為切務。漢章帝之詔曰:夫俗吏矯飾外貌,似是而非,朕甚厭之,甚苦之。安靜之吏,悃愊無華,日計不足,月計有餘。如襄城令劉方,吏民同聲謂之不煩,雖未有他異,斯亦殆近之矣。夫以苛為察,以刻為明,以輕為德,以重為威,四者或興,則下有怨心。章帝此詔,意何為哉?俗吏之為患甚矣,其可惡也。以辦事為功,以稱職為能,以刻為威,以察為明,以政化為高論,以風俗為迂濶。當其初也,百姓畏其威,令行禁止,所求者遂,所欲者得,有所任使,不避劇易,皆能成功。故朝廷之上,翕然以為能,而天下之士,争慕效之,翕然成風,民心離散,國體破壞,元氣消喪,而風俗自然耗矣。彼豈知善人君子,安静不擾,悃愊無華,其政悶悶,若不足以快人意,而豈弟慈祥,寛宏廣大,不自知其感化民心,扶植教德,薰蒸和氣,與一世共躋于仁夀之域,其功之至極,孰有加于此哉?若夫其制小人也,則不然。未始以疏視之也,識到計到,以折其奸心;未始以慢治之也,威到力到,以摇其厲氣;未始泄泄沓沓以加之也,謀到聽到,以專其成事,然後小人得而去之矣。視之以疏,則彼得以玩我迂;治之以慢,則彼得以格我怯;加之泄沓,則彼得以間我漏。夫可苟焉而已哉!唐敬宗遣中使賜朱克融時服,克融以為疎惡,執留勑使,奏以春衣不足,乞度支給三十萬端疋。又奏欲將兵馬及丁匠五千助修東都。敬宗患之,欲遣使臣宣慰,仍索勑使。裴度對曰:克融無禮已甚,殆將斃矣。譬如猛獸自于山林中咆哮跳踉,久當自困,必不敢輒離巢穴。願勿遣宣慰,亦勿索勑使。旬日之餘,徐賜詔書云:聞中官至彼,稍失去就,俟還,朕自有處分。時服,有司製造不謹,朕甚欲知之,已令區處。其將士春服,非朕所愛,但素無此例,不可獨與。所稱助修工匠,皆是虚語。若欲直挫其奸,則云丁匠宜速遣來;若欲且示含容,則云不假丁匠遠來。如是而已,不足勞聖慮也。不二月,幽州軍亂,殺克融並其子。昭義節度使劉從諫卒,其子稹自為留後。武宗欲討之,宰相諫官多不可。李德裕以澤潞事體與河朔三鎮不同,獨請討之。武宗問計,對曰:稹所恃者三鎮,但得鎮、魏不與之同,則稹無能為也。若遣重臣往諭王元逵、何弘敬,得其聽命,不從旁阻撓官軍,則成擒矣。遂決意討稹,羣臣之言不復入矣。二鎮果聽命,德裕又恐劉悟有功,稹未可亟誅。上曰:悟廹于救死耳,非素心狥國也。借使有功,父子為將相二十餘年,國家報之足矣。先是,河北諸鎮有自立者,朝廷必先有弔祭、贈使、宣慰使,繼往商榷,然後用兵,故常及半歲,軍中得以為備。至是,宰相亦欲遣使,上即下詔討之。稹使牙將薛茂卿抜河陽科斗寨,距懷州十餘里,議者鼎沸,以為澤潞不可取,上亦疑之。德裕曰:小小進退,兵家之常,願陛下勿聽,則成功矣。上乃謂宰相曰:為我語朝士,有上疏阻議者,我必于賊境上斬之。議者乃止。及洺州刺史李恬以書與從弟石云:稹願舉族歸命。石以聞,德裕言:今官軍四合,賊勢窮蹙,故偽輸誠欵,冀以緩師。宜詔石答恬書云:前書未敢聞奏,若郎君誠能悔過,面縛境上,則石當往受降,護送歸闕。若虚為誠欵,則石誠不敢以百口保人。仍望詔諸道,乘其上下離心,速進兵攻討。上皆從之,稹果擒斬。此皆老臣知周萬物而道濟天下,無所不用其極者也。以是而制小人,小人其有不去者乎?高駢使僧景仙說驃信馮寶,使妻洗氏、使李遷仕,致其溺而怠,啓其信而驚,亦庶幾切計極務者矣。《易》曰:至臨无咎。
六五,知臨大君之宜,吉,何也?
葉子曰:治天下有要道也,達者知之,衆人昧焉,何也?
淮南子曰:古者法設而不犯,刑措而不用,非可以刑而不刑也,百工惟時,庶績咸熙,禮義修而任賢德也。故舉天下之高以為三公,一國之高以為九卿,一縣之高以為二十七大夫,一鄉之高以為八十一元士。故知過萬人者謂之英,千人者謂之俊,百人者謂之豪,十人者謂之傑。英俊豪傑,各以小大之才處其位,得其宜,由本流末,以重制輕,上唱而民和,上動而下隨,四海之内,一心同歸,背貪鄙而向義理,其于化民也,若風之摇草,無之而不靡。傳曰:先王之宰天下也,律天時,因地利,協人和。如此而已矣。是故知天之道者,拜以為師矣;知地之道者,進以為友矣;知人之道者,任以為臣矣。燮理隂陽而四時以叙,知天道也;經畧剛柔而庶土以平,知地道也;啓沃仁義而五品以遜,知人道也。雨暘愆期,寒暑無節,郊焉而天神有弗格,則師贊之;考其道如此而不復其常,則免其官,曰:官,天之命也。山冢崒崩,川流不蹟,社焉而地祇有弗歆,則友助之;修其德如此而不復其常,則削其祿,曰:祿,地之產也。教化晦塞,風俗不美,廟焉而神鬼有弗享,則臣詔之;省其功如此而不復其常,則褫其服,曰:服,人之章也。三才有定職也,三事有成能也,此先王所以不勞而成治也。故曰:上必無為而用天下,下必有為為天下用。昔者舜明四目,達四聰,咨十二牧,盖舍己從人,樂取諸人以為善,此舜之所以為大智也。何也?
以天下之目為視,則何所不明?以天下之耳為聽,則何所不聞?以天下之心為思,則何所不得?苟不集人之衆,而惟任己之獨,則必有遺視、遺聽與遺思矣,是豈帝王之高致哉?故曰:去聽以無聞則聰,去視以無見則明,去知以無知則公。三者不任則治,三者任則亂。是以舜恭己而正南面,神而明之,以成至治。非天下之大知,其孰能與于此?降而知是道者,周公也。記曰:篤仁而好學,多聞而道慎,天子疑則問,應而不窮者,謂之道。道者,尊天子以道者也,常立乎前,是周公也。誠立而敢斷,輔善而相義者,謂之充。充者,充天子之志者也,常立于左,是太公也。廉潔而切直,匡過而諫邪者,謂之弼。弼者,拂天子之過者也,常立于右,是召公也。博聞強記,佞給而善對者,謂之承。承者,承天子之遺忘者也,常立于後,是史佚也。故成王中立而聽朝,則四聖維之,是以慮無失計,而舉無過事。然則人君而獨任其知,其斯以為不知乎?故管子曰:明主不用其知,而用衆人之知;不用其力,而任衆人之力。故以衆人之知思慮者,無不知也;以衆人之力起事者,無不成也。能自去而用天下之知力,則身佚而福多;獨用其知,而不用衆人之知;獨用其力,而不用衆人之力,則身勞而禍多。故曰:獨任之國,勞而多禍。故曰:雷霆草木,人不能為之;舟車陶冶,天亦不能為之也;威福玉食,人臣不當為之;簿書期會,君亦不當為之也。
又曰:無代馬走,反盡其力;無代鳥飛,反蔽其翼。夫萬機庶務,皆當不自用而任人,况制小人乎?唐憲宗用杜黄裳之獨對,任高崇文討蜀,卒梟劉闢之首,威行兩河。用武元衡之壯謀,任王鍔討吴,卒斬李錡父子,藩鎮惕息。用裴度之獨斷,任李愬討淮西,卒擒吴元濟于蔡州,天下震慴。雖以李吉甫故,罷裴垍學士,然寵信彌厚。未幾,復擢為相,謂之曰:以太宗、玄宗,猶藉輔佐以成其理,况如朕不及先聖萬倍者乎?每有軍國大事,必與諸學士謀之。嘉翰林學士崔群讜直,命學士自今奏事,必取群連署,然後奏之。故再用李絳之謀,未敢輕動河北。而魏博果亂,推田興為留後,率衆聽命。復用絳謀,遣裴度宣慰魏博,頒賞軍士,六州百姓,給復一年。軍士受賞,歡聲如雷。成德兖、鄆使者數輩見之,相顧失色,歎曰:倔強者果何益乎!鄆、蔡恒遣游客間說多方,興終不聽。李師道使人謂韓弘曰:我世與田氏約相保援,今興非其族,又首變兩河事,公之所惡也,我與成德合軍討之。弘曰:我不知利害,知奉詔行事,所臨如是,其知不亦大乎!不然,將不免于譚忠之所窺矣。田季安聞吐突承瓘討王承宗,聚其徒曰:師不跨河二十五年矣,今一旦越魏伐趙,趙虜,魏亦虜矣,為之奈何?其將有超伍而言者曰:願借騎五千,以紓君憂。季安欲從之,牙將譚忠使魏知其謀,入謂季安曰:如某之計,是引天下之兵也。往年王師取蜀取吴,筭不一失,是皆相臣之謀。今王師越魏伐趙,不使耆臣宿將而專付中臣,不輸天下之甲而多出秦甲,君知誰為之謀?此乃天子自為之謀,欲將誇服于臣下也。若師未叩趙而先碎于魏,是上之謀反不如下,能不恥且怒乎!既恥且怒,必任知士,畫長策,伏猛將,練精兵,畢力再舉,鑒前之敗,必不越魏而伐趙,較罪輕重,必不先趙而後魏矣。季安曰:然則若之何?忠曰:王師入魏,君厚犒之,而悉甲壓境,號曰伐趙,隂遺趙書,使解陴障,遺魏城,持以奏捷,則魏之霸基安矣。季安曰:善。遂隂與趙計,得其堂陽。嗚呼!若是而幾何不為人之所愚弄乎!《易》曰:知臨,大君之宜,吉。
上六:敦臨,吉,无咎,何也?
葉子曰:君子之抱道守貞也,有險夷不易之心;其憂國愛民也,有死生不變之節。則其與小人,固不容一日比,以至終其身而不能少間與之合者。况當國家之任,係天下之故,而臨之有不厚且長乎?史魚之于子瑕,死且不置,必以尸而斥去之。宋璟之于二張,雖君父之意有不恤,終不可得而少假焉。可謂處小人之上,而臨之終始如一矣。魏元忠再相之後,依阿取容,任三思之惡而不言。元稹一經挫折,不克固守,後遂自毁,與賢人君子為仇敵焉。李晟以盃酒間,遂釋張延賞之怨,而且求其女與子為婚。裴度、令狐楚、鄭覃受李訓之豢,而不知辭避,則不克有終矣。君子志在潔身而貞行,保國而和民者,不免若是二三其德也,而可乎?《易》曰:敦臨,吉,无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