䷑【巽下艮上】
蠱:元亨,利涉大川。先甲三日,後甲三日,何也?
葉子曰:君臣一心,治可久尋。上下之情,兩隔而不通,則有處堂之勢,而莫之或知。君臣一德,治道無惑。上下之才,兩弱而不立,則有絫卵之危,而莫知所措。天下之事,積弊而壞者,其勢然也。雖然,不亂不治,不壞不知所有。事多難,所以開國;無患,足以喪邦。故曰:齊有無知之禍,而桓公以興;晉有驪姬之難,而文公用霸。禍亂之作,天所以開聖人也。
又曰:屈伸之數隱而昭。有仍之困,復夏之萌也;鼎雉之異,興殷之符也;邵宫之難,隆周之應也;會稽之棲,霸越之機也;子噲之亂,強燕之徵也。盈虛消息,天豈苟然而已哉!雖然,亂不自治,治之有綱;壞不自起,起之有方。胡五峯曰:欲撥亂興治者,當正大綱。知大綱,然後本可正而末可定。大綱不知,雖或善于條目,有一時之功,終以大綱不正而生亂。然大綱無定體,各隨其時事。故魯莊之大綱,在于復讐;衛國之大綱,在于正名也。讐不復,名不正,雖有仲尼之德,不能聽魯、衛之政矣。然則治秦之壞以恩澤,治漢之壞以法,治唐之壞以辨華夷,治宋之壞以懲退怯,君子慎其所有事而已。是故天下之事,不能無敗也,而不可棄其敗也,當救敗以為新。因其終而謀乎始,務使為可大之規,則後事因之而起其端,而曷至于大傾覆乎?天下之事,今始有成也,而不可恃其成也,當慮敗于其成。永乎終而知其敝,務使為可久之業,則前事因之而弭其失,而奚至于遽傾壞乎?此因中寓夫革,革而可常因者也。革中寓夫因,因而不必革者也。循天運之自然,驗盈虚消息之一定,其武王、周公之事乎?反商政,政由舊,因而因者,因而革者也。百世之利,其一世之利乎?立周政,命周官,革而革者,革而因者也。一世之利,其萬世之利乎?噫!非聰明聖智神武而不殺者,其孰能與于此?故程子曰:善救則前弊可革,善備則後利可久。此古之聖王所以新天下而垂後世也。後世不明此義,故勞于救世而亂不革,功未及成,弊已生矣。至哉言乎!《易》曰:蠱,元亨,利涉大川。先甲三日,後甲三日。
初六:幹父之蠱,有子,考无咎,厲終吉,何也?
葉子曰:君子所以樂夫後之有人者,為其昌增光前烈之志也。君子所以貴于前之能光者,為其持憂勤惕厲之心也。書曰:爾尚盖前人之愆。甯殖出,其君臨死謂其子曰:若能掩之,則吾子也。故蔡叔以仲免,郤芮以缺免,公孫敖以文伯、惠叔而得書,其奔卒與喪歸。子之善,父之善也,豈惟是哉?穆姜,棄位而姣者也,而其女伯姬以共婦顯。沈充,叛臣也,而其子勁以守節著。李義府,奸臣也,而其子湛以忠義聞。譙周賣國,其子居巴西,為成太守馬脱所殺。其子登詣劉弘請復仇,弘表登為梓潼内史,攻脱斬之,食其肝,遂據涪城。成人攻之三年,無一人離叛,城陷見獲。成主雄欲宥之,登辭氣不屈,乃殺之。史弘肇之子德珫頗讀書,嘗不樂父之所為。有舉人呼譟于貢院門,蘇逢吉命執送侍衛司,欲其痛笞而黜之。德珫言于父曰:書生無禮,自有臺府治之,非軍務也。此乃欲彰大人之過乎?弘肇即破械遣之。嗟夫!此類猶不失有子也,况其他乎?夫父之諐尚可以盖,家之壞猶可以圖,則夫魁人傑士以道德勲業啓之于前,而後生小子以刻厲淬磨承之于後,使其家聲赫奕,久而益昌,若虞之元、凱,周之召、尹,漢之袁、楊,其慶當何如哉?不然,若齊桓公征楚,而孝公與之盟于國;齊桓公攘夷,而孝公與之盟于邢。書曰:厥父菑,厥子乃弗肯播;厥父基,厥子乃弗肯堂。其為先德之累,亦既多矣。叔孫昭子曰:忠為令德,其子弗能任,罪猶及之,難不慎也。喪夫人之力,棄德曠宗,以及其身,不亦害乎?故先縠之累友軫,越椒之累子文,歆之累向,杞之累奕,其去李陵幾何哉?而况欒、郤、狐、慶之後者,抑又不足言矣。故曰:以功名相付者,謂之世濟;以富貴相承者,謂之世祿。金、張、許、史,重侯累將,窮富極貴,不足為世輕重,而六龍三鳳之流,聯飛並騖,垂芳于無窮。而唐袁利貞族祖誼,為蘇州刺史,自以其先世宋太尉淑以來,盡忠帝室。瑯琊王氏導,雖奕世台鼎,而為歷代佐命,恥與為比。常曰:所貴于名家者,為其世篤忠貞,才行相繼故也。彼鬻婚姻、執利祿者,又烏足數乎?噫!此類誠足嘉矣。雖然,幹之固矣。幹之而少,不克慎焉,未有不遺天下之大患者。唐代宗優寵宦官,奉使四方還,問其所得頗少,則以為輕我命。由是中使所至,公求賂遺,重載而歸。德宗素知其弊,遣中使邵光超賜李希烈旌節,希烈贈之僕馬及縑七百段。上怒,杖光超而流之。于是中使之未歸者,皆潛棄所得于山谷,雖與之,莫敢受。夫德宗矯代之失,而深懲宦者之蠧,可謂明也已矣。然其終也,舉不信羣臣,而惟宦官之從,至委以禁兵。而其後人主廢置,遂出于其手,則其為害,有甚于代矣。何哉?不知明王改其先過之道,而乘之以輕銳之氣;不能守之以忠信誠慤之心,而出之以率意妄動之情。夫是以初年之矯所失,愚人以為喜,而明哲以為憂也。孔子曰:三年無改於父之道,可謂孝矣。有以哉!《易》曰:幹父之蠱,有子,考无咎,厲終吉。
九二,幹母之蠱,不可貞,何也?
葉子曰:父之壞,常也;母之壞,天下之大變也。治父之壞,可守常也;治母之壞,而不通天下之變,可乎?呂后死而平、勃誅諸呂以安劉,呂后則無及矣。武曌之禍,古所未有也。張柬之等第知反正廢主,而不能以大義處非常之變,為唐室討罪人。君子安得而不謂其膠常守故,不學無術,而無以善其終始乎?是故處天下之大變者,不可不執天下之大義;知天下之大義者,然後不泥天下之大常;不泥天下之大常者,然後為得天下之大中。故文姜與弑魯桓,莊公即位,外之不能復父之仇,内之不能禁母之淫,復使會于禚,會于師,享于祝丘,再次如莒,公卿大臣不能使之討齊,車馬僕從不能使之不出魯,此不過匹夫之行,而非達孝之道也。是故觀于夫子春秋所書文姜、哀姜,而幹母之大權可以得之矣。《易》曰:幹母之蠱,不可貞。
九三,幹父之蠱,小有悔,无大咎,何也?
葉子曰:弊之當革也則革之,革之而不力,則有趙抃之過。然雖革其所當革也,革之而過焉,則有熙、豐之禍。君子可无慎乎?是故有撥亂反正之盛心者,常存觀變察幾之智;抱有能有為之大略者,當知從容順應之常。不然,悔吝生而過責歸矣。向戍來聘,且尋盟,見孟獻子尤其室,曰:子有令名,而美其室,非所望也。對曰:我在晉,吾兄為之,毁之重勞,且不敢聞。夫獻子于兄之所為,無大過焉者,寧居之不改,如是則魯文公之必毁泉臺者,宜春秋之所譏也。昔者唐宣宗初立時,君臣務反會昌之政,至僧尼之弊,皆復其舊。熙寧之法,病民者將二十年,司馬君實起而為政,毅然以天下自任,開言路,進賢才,凡新法之害民者,一切取而更張之,海内之民,歡欣鼔舞,甚于更生,一變而為嘉祐、治平之治,君子稱其有旋乾轉坤之功矣。然而法相因則事成,無漸則民病,范純仁言之而不聽,不幾于激天下之亂耶?特其情雖過而心則無尤,氣雖張而理則不拂,君子于是乎有通論焉耳。不然,見天下之弊,不勝其忿,一決而去之,此其禍不為晁錯,則為景延廣,可勝悔哉?噫!能剛能柔,不過不激,吾于管仲之定襄王,子房之安太子,仁傑之反唐祚,有取焉。《易》曰:幹父之蠱,小有悔,无大咎。
六四,裕父之蠱,往見吝,何也?
葉子曰:拯溺者不俟河之涸,救焚者不需雨之落,七年之病而求三年之艾者,不俟時日之良。故曰:天之方難,無然憲憲;天之方蹶,無然泄泄。不然,板蕩之禍,夫豈紆徐迂濶者之濟乎?趙盾輔靈公,繼襄業,以大芘中夏,正當力攘荆楚,急扼其始横,而大宣其威力可也。顧于狼淵之舉,方且視為泛常,而諸大夫之會,緩不及事,師及鄭而楚已囚公子去矣。悼、敬之難,子朝之亂,霸者所當亟辨邪正,戮力靖之。而二年之後,晉始使士景伯莅問周故,辭子朝之使。又踰年,趙鞅激于太叔嫠婦恤緯之言,感于瓶罄惟壘之恥,始為黄父之會,以期明年之師。不求急難纓冠之義,而姑問揖讓周旋之禮,是豈拯溺救焚之道哉?楚子聞宋殺申無畏也,投袂而起,屨及于窒皇,劒及于寢門之外,車及于蒲胥之市。蠻貊之敏于猾夏如此,而盾則怠緩,鞅則坐視,春秋安得不譏之乎?故曰:救鄭不及楚師,卿不書緩也,以懲不恪。
又曰:王室之亂,五年而未平,傷天下之無霸也。嗚呼!軍旅之事,夫子以為未學,而春秋所書戰伐之事,無有以為合于義而許之者,獨于救兵皇皇汲汲如此,不可以知拯難之義乎?故胡文定曰:凡書救者,未有不善之者也。救在京師,則罪列國,子突救衛是也。救在夷狄,則罪諸侯,狄救齊、吴救陳是也。救在遠國,則罪四鄰,晉陽處父帥師伐楚以救江是也。救而不速救者,則書所次,以罪其慢,叔孫豹救晉次于雍榆是也。救而不能救者,則書所至,以罪其怯,齊侯伐我北鄙,圍成公,救成至遇是也。書法若此,聖人之情見矣。若夫狄以閔之元年伐邢,後二年而邢始遷于夷儀。狄以閔之二年滅衛,後二年而齊始封衛于楚丘。則是長人之亂,而以張吾之惠;多宼之虐,而以明吾之勲。以千萬人之命,而易吾一身之名,尤為聖人之所惡矣。故東莱之說曰:王者之所憂,霸者之所喜也。夫不經桀之暴,則民不知有湯;不經紂之惡,則民不知有武。功因亂而立,名因功而生,要非聖人之本心也。若霸者則異是。亂不極則功不大,功不大則名不高。故將隆其名,則必張其功;將張其功,則必養其亂;養其亂,而使社稷已傾,都邑已頹,屠戮已酷,流亡已衆,然後徐起而收之,拔之于危蹙顛困之中,致之于豐樂太平之地,則深仁重施,力大而名赫矣。嗚呼!是誠何心,豈非聖人之所深惡而痛絶者哉!甚至楚圍宋而告急于晉,伯宗以為天方授楚,未可與争,不敢出師,却使解揚如宋,使無降楚,則又鼠之行而賊之心。劉曜逼長安,瑯琊初無救援之意,及聞長安不守,則姑出師露次,移檄四方,假漕運稽期,斬督運使淳于伯及。劉隗上言其寃,不過引咎自責,則秦人之肥瘠,而越人之視。田令孜遣朱玫、李昌符攻河中,李克用救之,進逼京城,僖宗奔鳳翔。明年,田令孜劫帝如寶鷄,宰相朝臣皆不知,翰林承旨杜讓能獨追及之,乃有太子太保孔緯等數人繼至。緯令百官赴行在,辭以無袍笏,緯召三院御史,泣謂曰:布衣親舊有急,猶當赴之,豈有天子蒙塵,而臣子屢召不往耶?御史請辦行裝,數日而行,則又坐觀其至親骨肉之溺,而談笑以道之者。嗚呼!其罪尚可得而勝誅也哉!《易》曰:裕父之蠱,往見吝。
六五,幹父之蠱用譽,何也?
葉子曰:飭治振起者,英君自奮之志;左右奔走者,羣雄並翼之功。昔者桓公在位,管仲見立有間,有二鴻飛而過之,桓公歎曰:仲父!今彼鴻鵠有時而南,有時而北,有時而往,有時而來,四方之遠,所欲至而至焉,非有羽翼之故,是以能通其意于天下乎?寡人之有仲父也,猶飛鴻之有羽翼也,若濟大水之有舟楫也。然則以羣材之幹而支大厦之傾,則支之也若張盖;以多驥之力而起廣車之僨,則起之也若反掌矣。高宗之夢卜傅說而嘉靖殷邦,宣王之錫命樊侯而王猷允塞,晉文公之得五人而歸為霸主,燕昭王之賢士歸往而頓復齊仇,漢光武之延攬英雄而恢復故物,業所從來久矣,豈庸常淺陋之所能與哉?彼宋襄公有一子魚而不能聽,魯昭公有一子家駒而不能用,漢靈帝有一陳蕃而斥且免,唐文宗有一裴度方將屏棄而不録,夫何為哉?《易》曰:幹父之蠱用譽。
上九,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,何也?
葉子曰:天下不可無此等人,亦不可無彼等人;天下不可無此等事,亦不可無彼等事。與君偕出,孰與立節?與我偕遯,孰與撥亂?十八侯司其事矣,四皓可與紫芝而同老;二十八將成其能矣,嚴光可與富春而同歸。是故王者有事事者,則不待吾事;衆人無尚事者,吾安得不尚吾事乎?此其志盖將立天下之人極,建世道之綱維者歟?何其義也!孟子曰:聖人,百世之師也。故聞伯夷之風者,頑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信乎!《易》曰: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