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楊簡撰
今人言易者,必本於乾、坤,陋矣。但見周易之書,不見連山、歸藏之書,故必首乾次坤。不知連山首艮重艮,故曰連山;歸藏首坤,故曰乾、坤之義。連山,夏后氏之易;歸藏,商人之易。至矣哉!合三易而觀之,而後八卦之妙,大易之用,混然一貫之道,昭昭於天下矣。三方皆易也。三才之變,非一實一,或雜焉,或純焉。純焉其名乾、坤,雜焉其名震、坎、艮、巽、離、兌,皆是物也。一物而八名也,初無大小優劣之間也。形則有大小,道無大小;德則有優劣,道無優劣。或首艮,或首坤,明乎八卦之皆易也。易道則變而為八,其變雖八,其道實一。曰:連山宓戲,歸藏黄帝。易卦諸彖言大矣哉者,十二卦而已。豫、遯、姤、旅言時義,隨言隨時之義,豈他卦皆無時義哉?豈他卦之時義皆不大哉?坎、暌、蹇言時用,豈他卦皆無時用哉?豈他卦之時用皆不大哉?頤、大過、解、革言時,豈他卦皆非時哉?豈他卦之時皆不大哉?六十四卦皆時也,皆有義也,皆有用也,皆大也。大矣哉!蓋歎其道之大,有言不能盡之意。事無大小,無非易道之妙。聖人偶於此十二卦偶發其數,非此十二卦與他卦特異也。使每卦而言,則不勝其言。愚者執其言,智者通其意,豈特六十四卦皆可稱大矣哉?雖三百八十四爻亦皆可稱大矣哉?聖人於豫、隨、遯、姤、旅,則猶有義之可言;於坎、暌、蹇,則猶有用之可言;至於頤、大過、解、革,則既不曰義,又不曰用,止曰時而已,夫何以曰大矣哉?於戲!此正明以天地無一物一事一時之非易,學者溺於思慮,必求其義。聖人於頤、大過、解輩,盡捐義用,止言其時,而歎之曰大矣哉!使學者無所求索,不容鈎深,即時而悟大哉之妙,則事理一貫,精粗一體,孔子何思何慮,文王不識不知,信矣。需,有孚,光亨,貞吉,言需得其道,必得所需。需,待也,彼此相孚則應矣。所需待多動乎意,非光也。光如日月之光,無思無為而無所不照,此之謂道。如此人咸信之,故曰孚;如此則得所需矣,亨矣。得所需亨通,或放逸失正,故又曰貞乃吉。孚與光與正,本非三事,以三言發明道心,一動乎意,則不孚不光不正,謂之人心。故舜曰人心惟危,明其即入於邪,入於凶禍。坤六二直方大,不習無不利,直心而往,即易之道,意起則爻而入於邪矣。直心而行,雖遇萬變而不轉易,是之謂方。圓則轉,方則不轉,方者特明不轉之義,非于直之外又有方也。夫道一而已矣,言之不同,初無二致。是道甚大,故曰大;是道非學習之所能,故曰不習。孟子曰:人之所不學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慮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習者,勉彊本有者,奚俟乎習?此雖人道,即地之道,故曰地道光也。光如日月之光,無思無為,而無所不照不光明者也。必入於意,必支而他,必不直方,必昏,必不利。六三,含章,可貞。隂雖有美,含之以從王事,弗敢成也。地道也,妻道也,臣道也。地道無成,而代有終也。惑者往往於是疑其為小,故聖人特發之曰智光大也。道一而已,初無小大。六四,括囊,無咎無譽,亦此道也。方時閉塞,義當括囊而謹。易道之見於坤,見於謹者也。二言坤道之正,五言坤道之盛。他卦之五,多明君象,至于坤,明臣道也,故五止言臣位之極盛。黄者,中之義,言乎其得中道也,故曰通理。言理以明中,非中自中,理自理也。裳者,下服,言乎正人臣之位,居人臣之體也,故曰正位居體。明乎得道者,必守常分而不犯。此非設飾者所能,由中而發於文為,故曰元吉,文在中也。言乎文非外飾,乃自中誠而著也。伊周之事,人咸信之,不疑其為非,信其識也。王莽設飾,故卒罹大禍。初之履霜,謹微之道。上六之龍戰,道之窮也。皆易之道,而有昏明邪正之辨也。坤之用六,即乾之用九,九六不同而用同。乾造始,坤代終,始終不同,而其大則同,故曰以大終也。至哉之坤,即大哉之乾也,名分不同而道同也。為妻為臣而失道,則不永,則不貞。得其道者,必永必貞。二三四五皆能用六,惟上六不能用六,反為六所用,為形體所使,為勢位所動,故曰初亦不能用六。故為霜,為永,為不善之積,能辨之於早,則能用之矣。小畜,柔得位而上下應之,曰小畜。健而巽,剛中而志行,乃亨。小畜,以臣畜君之道也。畜有養義,有止義,以下畜上,非勢之順者而有道焉。非柔則不敬不順,非得位則不可以有所行,豈有居下位而可以行畜之事者乎?柔雖得位,使人心不悦,雖悦而不至於上下皆悦而應之,亦不能以畜君。天下事未有人心不悦而能行者,而況於畜君乎?故必上下之心咸應之,乃可其德。健則力足以行其事,而無困懾不繼之患。巽則順入乎君心,剛則物莫能變,中則不偏不倚。剛中兩言,足以發明道心之本。人臣能健能巽,而中無其本,亦不能致亨。健矣,巽矣,剛矣,中矣,或所畜之君雖畧相應,而諫不盡行,言不盡聽,則臣亦不可謂得行其志,亦不能亨。於戲!物情事理,如上所序,節節如此,曲折如此,乃易之道也。惟柔得位,以明六四之象。衆陽咸應,有上下應之象。下乾,健象。上巽,巽象。剛中,二五之象。四五剛柔相得,有志行之象。非象自象,道自道也。此正易道之見於小畜六畫者然也。象著其義,彖發其義。柔也,得位也,上下應也;健也,巽也,剛也,中也,志行也,非每事而致其力也。合是數者,以發明易、小畜之道。得易道全者,自能當小畜之時;盡小畜之義,自與此彖辭無不合也。有一不合,必於道有虧焉。齊景公悦晏子之對,作君臣相悦之樂,其詩曰:畜君何尤?畜君者,好君也,此亦小畜之小亨也。何者?晏子猶未有剛中之大本故也。易者,天下之大道。聖人之大道,雖甚賢者未能盡也,雖高明之士已得大本,而物情事理,委曲萬變,往往疎畧不能皆盡。孔子自謂加我數年,五十以學易,可以無大過,明知夫易者,大聖人之事,應變無窮之道,晚年成德,乃可學也。少讀易大傳,深愛無思也,無為也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竊自念學道必造此妙。及他日讀論語孔子哭顔淵至於慟,從者曰:子慟矣。曰:有慟乎?則孔子自不知其為慟,殆非所謂無思無為,寂然不動者。至於不自知,則又幾於不清明,懷疑于中,往往一二十年。及承教于象山陸先生,聞舉扇訟之是非,忽覺某心乃如此清明,虛靈妙用之應,無不可者。及後居姚氏喪,哀慟切痛,不可云喻。既久,畧省察曩正哀慟時,乃亦寂然不動,自然不自知,方悟孔子哭顔淵至於慟矣,而不自知正合無思無為之妙,益信吾心有此神用妙用。其哀苦至於如此其極,乃其變化,故易大傳
又曰:變化云為,不獨其有此心,舉天下萬古之人皆有此心。益信人皆與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同此心,顧人不自知不自信爾。子曰: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。然則聖人之意,其不可見乎?子曰:聖人立象以盡意,設卦以盡情偽,繋辭焉以盡其言,變而通以盡利,皷之舞之以盡神。至哉聖言!豈訓詁之所能解?既曰書不盡言矣,又曰繋辭以盡言;既曰言不盡意矣,又曰立象以盡意。於乎至哉!似矛盾而非矛盾也,似異而實同也。聖人之言意,豈盡不盡之所可言?言盡亦可,言不盡亦可。云不盡者,聖人之實言;云盡者,亦聖人之實言。此唯智者足以知其解者。始信天下何思何慮,始信孔子無隱於二三子,始信六十四卦卦卦齊一,始信三百八十四爻爻爻不昧。六十四卦皆可以言元亨利貞,聖人既於乾言之,又於坤言之,又於屯言之,聖人於此謂學者可以意通之矣。故自蒙而下,或言其一,或言其二,或言其三,至隨又全言之,臨又言之,無妄、革又言之,亦偶於此數卦而復言,非此卦之特異也。亦恐學者執乾、坤、屯之卦異餘卦,故復於此言之,以破其疑。於坤曰牝馬之貞者,于以明地道也,妻道也,臣道也,柔順勤行之道也。剛上在陽,無為而佚,君之道也。柔隂在下,有為而勞,臣之道也。君臣之分不同,而道則同也。在君則剛則佚,在臣則柔則勞,一也。天下之動,貞夫一者也,無二貞也。子思曰:天地之道,其為物不二。使牝馬之貞果劣於乾,則屯不言牝馬,又其失實者猶多,而況於下焉者乎?易大傳曰: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,仰則觀象於天,俯則觀法於地,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,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,於是始作八卦。某嘗謂大傳非聖人作,於是乎益驗此一章,乃不知道者推測聖人意,其如此甚矣。夫道之不明也久矣,未有一人知大傳之非者,惟子曰下乃聖人之言,餘則非。何以明此章之非?舜曰道心,明此心之即道,動乎意則失天性而為人心。孔子曰:心之精神是謂聖。禹曰:安汝止。正明人心本寂然不動,動靜云為,乃此心之神用,如明鑑照物,大小遠近,參錯畢見,而非為也,非動也。天象、地法、鳥獸之文、地之宜,與凡在身及在物,皆在乎此心光明之中,非如此一章辭氣之勞也。此可與知道者語,未知道者必不信。
楊氏易傳卷二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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