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刘牧黑白点《河图》《洛书》、邵雍《先天图》和周敦颐《太极图》问世以后,宋元明三朝皆有各种反对意见产生。如反对所谓圣人则黑白点图书画卦说者,有欧阳修(见《易童子问》)、胡瑗(见《周易口义》)、李衡(见《〈周易义海撮要〉》、薛季宣(见《艮斋浪语集》)、张栻(见《南轩易说》)、项安世(见《周易玩辞》)、叶适(见《习学记言》)、赵汝榤(见《易稚》)、林至(见《易裨传》)、俞谈(见《读易举要》)、宋濂(见《文宪集》)、归有光(见《易图沦》)等;反对“先后天图”者,有袁枢(见朱熹《答袁枢》)、林栗(见《周易经传集解》和朱熹《记林栗辨易》)、赵汝榤(见《易雅》)、陈应润(见《周易爻变义蕴》)、归有光(见《易图沦》)、王廷相(见《雅述》)等;反对周敦颐“太极图”者,有陆九韶、陆九渊(见《朱子语类》)、或谓“太极图源于寿涯”说(见度正《周敦颐年谱》)等。至清初,则以王夫之、黄宗羲、黄宗炎、毛奇龄、李塨、惠栋、张惠言等为代表的一些学者,提出了一些对宋代以来易图的反对意见。其中有人则以专著形式系统地辩证宋代易图学。此可谓对宋代易图学的一次全面辩证与总结。下面将分别叙述之。
王夫之的反对意见
王夫之〈1619一1692〉,字而农,号姜斋。明崇祯举人。晚隐居衡阳石船山,世称船山先生。《清史稿》有传。,易学著作今存《周易稗疏》四卷、《周易内传》十二卷、《周易内传发例》一卷、《周易外传》七卷、《周易大象解》一卷、《周易考异》一卷。
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之《周易稗疏》提要曰:“大旨不信陈抟之学,亦不信京房之术,于先天诸图、纬书杂说,皆排之甚力,而亦不空谈元妙附合老庄之旨。故言必徵实,义必且理。于近时说易之家,为最有根据。”
其疏解“八月有凶”曰:“旧说或以八月为遁卦值位者,以康节所传陈抟之圆图,遁居正西也,或以八月为值观卦者,以魏伯阳参同契之卦气,观居酉位也。二说皆出自纬书。京房宗谶纬,始以卦配月,而黄冠假之为丹术,为君子术者,所不屑道。”
疏解“七日来复”曰:“旧说谓自姤而来,历遁否观剥坤至复为七日,此以卦变徇卦气而言之也……若卦变,则因已成之卦一爻变动,如噬嗑之于颐是也,一爻移易动。如损益之于泰否是也。未有相反之甚,如姤与复,而可云自彼而来?复卦自二一上本坤之体,唯初爻得阳,则来复者自坤而言也。坤一变而即得复,故四‘不远复’,不远则非历七卦,明矣。
疏解“两仪生四象”曰:“生者,非所生者为子,生之者为父之谓。使然,则是有太极无两仪、有两仪无四象、有四象无八卦之日矣。生者于上,发生也。如人面生耳目口鼻,自然骇具,分而言之,谓之生耳。邵子执加一倍之小数,立一二象之象,一纯阳、一纯阴、一阳上阴下、一阴上阳下,谓之四象,更加一画,而其数倍为八卦。遂画四画之象十六、五画之象三十二,无名无义。但以八生十六,十六生三十二,三十二生六十四,教童椎相乘之法则可,而于天人之理数,毫无所取。使以加一画,即加一倍言之,则又何不可加为七画,以倍之为一百二十八?渐加渐倍,亿万无穷,无所底止,又何不可哉!不知易但言四象生八卦、定吉凶、生大业,初不可损而为二爻,益为四爻、五爻,此乃天地法象之自然,事物变通之定理,不可以算博士铢积寸累有放无收之小术,以乱天地之纪也。”
疏解“数往者顺,知来者逆,是故易逆数也”曰:“《本义》以乾兑离震为已生之卦,巽坎艮坤为未生之卦,两端相迎为次序,谓之曰逆,云‘此伏羲之易也’。勿论遥指,一无从授受之……乾南左旋、坤北右转,乃阴阳交媾之说,其坤起正北,历艮坎巽乾兑离震,左旋之方位.则六壬家正用亥将之次第,盖合黄冠日者之小术,为还丹火候之定局。为君子儒者用,以释先圣之正教,不亦过乎?……卦画之生因乎数,数由下积,卦既成而后成乎象,则象自上垂,故但云逆数,不云逆象。如康节之言,则象亦逆矣。且其以兑次乾者,阴自上生,而自巽而坎而艮,又自下生,两端交凑于中,震巽交媾于内,则又半顺半逆,而非但云逆数矣。康节之说,求之一部全易,无可证据,不获已而曲引此段经文,以文其辞。”
疏解“雷以动之”一章曰:“因此可见周易之广大不测,因时以大明终始,而无一成之典要。特无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之序耳,陈扑之传为方士之木,盖明矣。”
《周易外传》中,亦表达了对“先后天图”的意见。如,“道者,天地精萃之用,与天地并行而未有先后者也。使先天地以生,则有有道而无天地之日矣。彼何寓哉?而谁得字之曰道?”(《乾》);“抑邵子之图易,谓自伏羲来者,亦有异焉。太极立而渐分,因渐变而成乾坤,则疑夫乾坤之先有太极矣。如实言之,则太极者乾坤之合撰,健者极健,顺者极顺,无不极而无专极者也。无极,则太极未有位矣。未有位,而孰者为乾坤之所资以生乎?且其为说也,有背驰而无合理。夫乾坤之大用,询乎其必分,以为清宁之极,知能之量也。然方分而方合,方合而方分,背驰焉则不可得而合矣。其为说也,抑有渐生而无变化。夫人事之渐而后成,势也,非理也。天理之足,无其渐也。理盛而势亦莫之御也。易参天人而尽其理,变化不测,而固有本矣。奚待于渐以为本未也?如其渐,则泽渐变为火,山渐变为水乎?其曰乾坤为大父母者,不能不然之说也。其曰复姤为小父母,则其间立说之本也。不然,则父母而二之,瞧不能解二本之邪说,而彼岂其云然?自复而左,左生乎颐,明夷左升乎贲,临左生乎损,泰左生乎大畜;自姤而右,右生乎大过,讼右生乎困,遁右生乎咸,否右生乎萃。而无妄无以生明夷,升无以生讼,则复姤又不任为小父母。乾右生夬,履右生兑,同人右生革,无妄右生随;坤左生剥,谦左生艮,师左生蒙,升左生蛊。而泰无以生履,否无以生谦,则乾坤又不任为大父母。”(《系辞上传第一章》);“多歧既已亡羊,后来弥多标指,故且曰有文王后天之易,有庖牺先天易。天且剖先后以异道,而况于圣人?则羲、文自为门户,周、孔各为朋党,亦奚恤哉!”(《系辞下传第九章》;“天下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对待之物乎?求之于天地,无有此也;求之于万物,无有此也。反而求之于心,抑未念其必然也。故以此深疑邵子之言易也。”(《说赴传》);“惟然,故先天后天之说不可立也。以固然者为先天,则以次而有者其后矣;以所以从变化者为先天,则己成者为矣。两者皆不可据也,以实言之,彻乎古今,通乎生死,贯乎有无,亦恶有所谓先后哉?无先后者,天也,先后者,人之识力所据也。……‘天地定位’至‘八卦相错’为一章,‘数往者顺’三句为一章。〈《本义》拘邵子之说,合为一章。其说牵强支离,出于陈抟仙家者流,本不足道,而邵子曰‘此伏羲八卦之位’。伏羲至陈抟,时将近万年,中间并无授受,其诞可见。”(《说卦传》)。
值得一提的是,王夫之并不全盘否定宋代易图。对于“河图”,有“若易之本于河图也”、“五十有五,河图之画也”、“此圣人所以因河图而画八卦,八卦既成又从而两之,以极其所合之变化”、“易因数以得象”、“有数而后有象”、“故言易者,先数而后象,先下而逆上,万世不易之道也”之说。对于“太极”,亦屡谓“无极而太极”,宗周敦颐《太极图易说》而曰:“无极而必太极矣。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。动静各有其时,一动一静各有其纪,如是者乃谓之道”、“夫太极○之生元气”、“阴阳之生,一太极之动静也”、“动因道以动,静因道以静”、“太极之在两间,无初无终而不可间也,无彼无此而不可破也。自大至细而象皆其象,自一至万而数皆其数,故空不流而实不窒,灵不私而顽不遗,亦静不先而动不后矣。夫惟从无至有者,先静后动而静非其静,从有益有,则无有先后,动要以先”、“太极一○也,所以冒天下之数也”、“从太极测之而固有之也,太极○之实有也”、“易有太极,固有之也,同有之也”“太极之于河图,未有象也,于易未有数也,于筮未有策也,于卦未有占也”、“是太极有于易以有易,易一太极也’’。王夫之亦不排斥“象学”、并且谓王弼为“老庄之间支子,而假易以文之者也’’。曰‘‘天学无象外之道”、“道逝而象留,然则象外无道,欲详道而略象,奚可哉”、“象不胜多,而一之于易’’、“舍签蹄而别有得鱼得兔之理,舍象而别有得易之途邪”、“因像求象,因象成易”、“若夫言以明象,相得以彰,以拟签蹄,有相似者。而象所由得,言固未可忘也。鱼自游于水,兔自窟于山,签不设而鱼非其鱼,蹄不设而兔非其兔,非其鱼兔,则道在天下而不即人心,于己为长物,而何以云得象得意哉?故言未可忘,而奚于象”。
总之,王夫之主要是反对邵雍的“先后天图”,其谓不可有先天、后天之分,自有道理。然而,其中不免有朱冠邵戴之误。对邵雍易学的理解(譬如以《乾》、《坤》生卦等说),亦有未到处。其将邵雍易学之本源归入“纬家”、“黄冠”、“日者”,未兔有些武断。其仍然以黑白点“图书”为圣人作《易》之本,则亦有误。
邵雍易学得朱熹之发扬而多为后人所知,然而朱熹并没得其其易学真谛。《先天图》实为卦变所得,并非“半顺半逆”,邵雍的“加一倍法”是六十四卦数之加一倍,并非是自太极到六十四卦的爻画加一倍。邵雍本老子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而视八卦为“天之四象”与“地之四象”,并且本《说卦》而主“八卦相错”说。至朱熹则以二爻画之组合为“四象”,以大横图中分“拗转”而成“先天图”,因而就成“半顺半逆”之图。后人批评邵雍易学,多以朱熹之说误作邵雍之说,王夫之亦不例外。
王夫之信河洛图书,从周敦颐“无极而太极”之说,又误批邵雍“先天图”,则其对宋代易图之批评,只是一般水平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