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端(1376一1434年),明渑池(今属河南)河南人,字正夫,永乐中举人,授霍州学正,学者称月川先生。《明史.儒林传》谓其五岁见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,即画地以问其父。及长则专心性理之学,读周敦颐《太极图说》、《通书》及张载《西铭》,叹曰:“道字是矣!”平生以倡明绝学为己任,其学务躬行实践,著《太极图说述解》一卷、《通书述解》二卷、《西铭述解一卷。论者推为“明初理学之冠”。
《太极图说述解》一书作于明宣宗宣德戊申(1428年),主要是本朱熹改造之《周子太极图》引朱熹之说而诠释之。惟于“太极不自会动静”方面与朱熹见解不同,卷末附“辨戾”而辨《朱子语类》说之失,此则与诸多雷同附和者不同。其自叙曰:“太极者,象数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称,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之目,是生两仪,则太极固太极;两仪生四象,则两仪为太极;四象生八卦,则四象为太极,推而至六十四卦生之者,皆太极焉。……若夫濂溪周子,二程师也,其于羲图亦偶未之见焉,然而心会大极体用之全,妙太极动静之机,虽不见羲迹,而直入羲堂矣。于是手太极图而口其说以示二程,则又为理学之一初焉。何也?盖孔子而后,论太极者皆以气言,老子道生一,而后乃生二,庄子师之曰道在太极之先,曰一,曰太极,皆指作天、地、人三者,气形已具而混沦未判之名。道为一之母,在太极之先,而不知道即太极,太极即道。以通行而言,则曰道;以极致而言,则曰极;以不杂而言,则曰一。夫岂有二耶?列子混沦之云,《汉志》含三为一之说,所指皆同。微周子启千载不传之秘,则孰知太极之为理而非气也。且理,语不能显,默不能隐,固非图之可形,说之可状,只心会之何如耳。二程得周子之图说,而终身不以示人,非秘之,无可传之人也。是后有增周说首句曰“自无极而为太极”,则亦庄老之流;有谓太极上不当加无极二字者,则又不知周子理不离乎阴阳,不杂乎阴阳之旨矣。亦惟朱子克究厥旨,遂尊以为经。而注解之真,至当归一说也。至于《语录》,或出讲究未定之前,或出应答仓卒之际,百得之中不无一失,非朱子之成书也。……端成童业农,弱而学儒,渐脱流俗,放异端,然尚靡于科举之学者二十余年。自强而后,因所学而潜心玩理,凡十年之间,稍有一发之见,而窃患为成书所病者,如前所云,乃敢于讲授之际,大书周说而分布朱解。倘朱解中有未易晓者,辄以所闻释之,名曰《述解》,用便初学者之讲贯而已,非敢渎高明之观听也。”
曹端本朱熹就潘兴嗣《濂溪先生墓志铭》之考证,认为《太极图易说》是周敦颐“手太极图而口其说以示二程”,是为有见。又辨陆九渊所谓“又加无极二字,是头上安头”说,是“不知周子理不离阴阳,不杂乎阴阳之旨”,又谓如将《太极图易说》首句作“自无极而为太极”,则是“庄老之流”。此皆本其欲将朱熹之疏解“至当归一说”的主张而发。卷首所列《太极图》,不取朱震《汉上易传卦图》所列周敦颐本图,而用朱熹改造之图(第二层图式,“阳动”标于左,“阴静”标于右,第三层图式,“水”过中土与“木”相连,又“火”与“水”交叉之后与第二层图式相连.不取“分土王四季”之义,而取五行相生和以第二层图式为坎、离说),皆本朱熹之意而述解之。
卷末“辨戾”曰:“先贤之解太极图说,固将以发明周子之微奥,用释后生之疑惑矣。然而有人各一说者焉,有一人之说而自相龃龉者焉。自周子谓“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”,则阴阳之生,由乎太极之动静,而朱子之解极明备矣。其曰‘有太极,则一动一静而两仪分,有阴阳,则一变一合而五行具’,尤不异焉。及观《语录》,却谓太极不会自动静,乘阴阳之动静而动静耳。遂谓理之乘气,犹人之乘马,马之一出一入,而人亦与之一出一入,以喻气之一动一静,而理与之一动一静,若然,则人为死人,而不足以为万物之灵,理为死理,而不足以为万化之原。理何足尚,而人何足贵哉?今使活人乘马,则其出入行止疾徐,一由乎人驭之何如耳。活理亦然,不之察者,信此则疑彼矣,信彼则疑此矣。经年累岁,无所折衷,故为《辨戾》,以告夫同志君子云。”曹端此辨是即《文公易说》卷一“问:太极者本然之妙;动静者,所乘之机也,如何?先生曰:太极,理也,动静,气也。气行则理亦行,二者尝相依而未尝相离也。太极犹人,动静犹马,马所以载人,人所以乘马,马之一出一-入,人亦与之一出一入。盖一动一静,而太极之妙未尝不在焉”一段语录而发。至于“太极动静”,则朱熹驳梁文叔“太极兼动静”之说时曾曰:“不是兼动静,太极有动静也”(《文公易说》卷一),而所谓“气行则理亦行”,则是本“周子言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,如言太极动是阳,动极而静,静便是阴,动时便是阳之太极,静时便是阴之太极,盖太极在阴阳里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七十五)之说而来。朱熹主张“太极只是个浑沦底道理,里面包含阴阳、刚柔、奇偶,无所不有”,“太极之所以为太极,却不离乎两仪、四象、八卦”(同上)。所以,其以人乘马之一出一入喻太极一理之动静,所要阐明的是太极不离乎阴阳动静,既曰“太极有动静”,则并非谓太极为“死理”。至于“却谓太极不会自动静,乘阴阳动静而动静”语,是曹端个人就《语录》理解而言,非出于《语录》。乘马而行者,必为活人,其马之出入必由人来驾驭,焉有“死人”能乘马出入之理?一般因曹端此之《辨戾》,而谓其于开理学方面有所见树,修正了朱熹论太极动静时的“乘载”观念,明确地反映出二程以理作为气之动静所以然的思想云云,其实,曹端所谓朱熹有“气之一动一静,而理与之一动一静”之比喻,则是出于对《语录》之意的曲解而已。门人所记朱熹论说太极的语录有很多条,皆无此义。
明初朱元璋推崇朱熹理学,曹端亦因以宋代理学授徒而有名。其《太极图述解》一书主述朱熹见解并主张立为“归一”之说而外,又识其小疵而稍有“发明”,则其地位亦由此而提高。今天看来,其明初“醇儒”、理学大家之称,亦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处。“自无极而为太极”本是洪迈所修《国史》录入之文,其本当出云朱震原本《周易图》(今见《汉上易传卦图》之“无极而太极”语,似为后人据朱熹说而‘改),“自无极而为太极”之说则本汉儒郑玄注《乾凿度》“天地本无形而得有形,则有形生于无形矣”之说而来,北宋时期,刘牧、邵雍及周敦颐皆宗“太极一气”说,刘牧、周敦颐本“分土王四季”之传统说法,以四季为四象,邵雍、周敦颐又皆不讳言“无极”,在三教合流的文化思潮里,这并不奇怪。至南宋道教空前发展的形势下,朱熹为着发展理学的需要而改为“太极一理”说。其实,“无极而太极”、“无极而为太极”、“自无极而为太极”等说,又何尝不是在说“有生于无”?一气浑沦,开辟而为天地,又如何成了老、庄的“知识产权”?后人以朱熹诠释的《太极图易说》来理解周敦颐的“理
学”,是否为周敦颐的本意,只有就朱熹改造之图与疏解作“定论”了。曹端一本朱熹理学观点而为周子《太极图易说》作“述解”,实在是无多少发明,相形之下还不如王申子、鲍宁之解说接近周子本意。
老庄所谓的“无”是“无有”,并非“无无”。“有生于无”是指“有形生于无形”而言。“易有太极”,就是说“太极”为“有”,“自无极而为太极”就是言“太极”之“有生于无”。“道”、“神”、“一气”、“朴”、“无极”、“玄”等皆为形成于战国时期的宇宙论中的概念,而皆为描述“阴阳不测”、“天地未形”之前状态的哲学概念。而其时所谓之“理”是指天地万物之理言,并有“一道万理”之说,至二程方以“道”为“理”,有“理一分殊”之说,到了朱熹,则又向前发展了一大步,直谓“太极”就是“一理”,其自太极而始的“一分为二”,其实就是把一理分作万理。周子所谓的“动静”,是指“太极”的动静而言,是以“太极”为一气,至朱熹主“太极一理”说时,则“理不会动静”,于是就把周子的“动阳”与“静阴”改作“阳动”与“阴静”。至曹端虽辨朱熹有“死理”之喻,然其并不知朱熹的舛误本在于以“太极”为一理说,所以辨来辨去,并没有抓住要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