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言
文,釋也。言指文、周之辭。乾坤道大,故又作文言以盡其藴。
元者,善之長也;亨者,嘉之會也;利者,義之和也;貞者,事之幹也。
元亨利貞四者,不獨天道然也,人心亦有之。今觀人心之元,天地生生之理,而人得之以為心。夫萬惡皆生于私忍,則萬善皆生于惻怛。人心中隱然有此生意,繼此方有善之可言。使此生意一無,則衆善之路塞矣。故後此所以為善之實,作用尚多,而不得不推此一念以為長。是元者,善之長也。有此元,又何善不統于吾心乎?觀人心之亨,則凡事理之嘉美,無不會集于心。蓋理之嘉美,猶各為一理,惟此心則衆理會聚之所,非有其一端而遺其一端。亨者,嘉之會也。有此亨,又何理不燦列吾心乎?觀人心之利,本心之中,自有裁制,其用嚴斷不苟,而能使物各得宜,不相妨害。利者,義之和也。有此利,而何物不裁于吾心乎?觀人心之貞,本心之明,識得正理,自能守其正理為主于中,而萬事依此以立。貞者,事之幹也。有此貞,而何事非心主之乎?甚矣,人心之四德如此其大也!四句純以天德之在人者言。元亨利貞,就當仁義禮智看,但不必露出仁義禮智。
○元在天為統,天在人為善,長
君子體仁足以長人,嘉會足以合禮,利物足以和義,貞固足以幹事。
夫四德具于人心如此,而全之者惟君子。君子全其本心之元,不使刻忍之私,或傷其生生之性。一身百體,莫非生意流行,是我為仁之體也。體仁,則舉念行事,無往非仁,覺天下無一人不在所愛之中,此其心量真足以為天下君矣。惟體仁足以長人,而所謂善之長者,果在我矣。君子全其本心之亨,以為嘉美之理无窮,本會于吾心,必嘉其所會,不使嘉者有不會,而會者有不嘉。蓋吾心中本含載許多天理,惟私意間之,則其會于吾心者,皆物欲之私,偏邪之累,盡不嘉之物也,而其嘉美之理,反缺而不備矣。嘉其所會,使會于吾心者,無非天理至粹之則,而行事安有不合其節文者?惟嘉會足以合禮,而所謂嘉之會者,果在我矣。君子全其本心之利,因物裁物,各得其所,必不使任私行意,拂亂物宜,則其義之分别嚴斷者,適見為和順。利物足以和義,而所謂義之和者,果在我矣。君子全其本心之貞,識其正理,固以守之,不使私意邪見摇奪其中,然後有以主持事變,而天下事依之以立。貞固足以幹事,而所謂事之幹者,果在我矣。
君子行此四德者,故曰:乾,元亨利貞。
然則四德雖人所共具,然必君子之健,乃能行此四德者。故經文必曰:乾,元亨利貞。惟乾乃有此四德,惟君子乃能行此四德也。合而言之,天之所以成化者,四德也;聖之所以致治者,四德也;君子之行于身者,亦四德也,而皆一乾所自有。大哉四德乎!大哉乾乎!
初九曰潛龍勿用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隱者也。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,遯世無悶,不見是而無悶,樂則行之,憂則違之,確乎其不可拔,潛龍也。
潛有隱義,潛而曰龍,則其隱不同,乃以聖人神明不測之龍德而隱者也。惟龍德則外无慕于物,不希世以變易所守,不自表以急成其名;惟龍德則内無歉于已,雖遯世,雖人不以我為是而皆无悶,非特不易不成矣;惟龍德則心无意必,有樂乎時則行之无疑,有憂乎時則違之亦不疑,行藏操縱,確然自有至理,非隨世浮沉者所能染,亦非憤世孤介者所能議,又非特遯世不見是之无悶矣。以此遞而觀之,誠神明于隱者,故為潛龍也。
九二曰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正中者也。庸言之信,庸行之謹,閑邪存其誠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《易》曰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,君德也。
二亦龍德,而正當潛躍之中,此其為德何如?蓋盛德之至,雖庸言亦必信,庸行亦必謹,天德之无間,亦可見矣。然猶恐有不信不謹之邪念乘之,必防閑其邪,使信謹之誠存而不失,是其天德之純,而言皆可法,行皆可則,善蓋乎一世矣。而不自以為善世,猶是閑存之加嚴也。夫德愈盛而功愈密,善愈大而心愈小,此聖人之純亦不已,而人莫之測,所謂龍德者此也。由是信謹所孚,誠意所格,德无不被,亦既博矣。而凡被其德者,從而自化,莫知誰之為此,又其時位之正中使然也。故《易》曰:見龍在田,而即稱以大人。蓋二雖非君位,而其德如是,德之及人如是,是已全乎君德也,非大人而何?
九三曰:君子終日乾乾,夕惕若,厲,无咎。何謂也?子曰:君子進德修業。忠信,所以進德也。修辭立其誠,所以居業也。知至至之,可與幾也。知終終之,可與存義也。是故居上位而不驕,在下位而不憂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君子之所為乾乾者,何事乎?為人必有當然之理,因有當盡之事。理得而具于心曰德,事成而積于身曰業。苟德可任其不進,業可任其不修,則怠止廢缺已耳,何乾惕之有?夫君子之乾惕,蓋其造理之功日親日切,汲汲焉日進其德而不已也;分所當為之事益精益備,勉勉焉日修其業而不已也。顧德何以進?則惟忠信。凡信理未篤,見理未真,悠游浮泛,則今日此人,明日仍此人。云何進?惟盡已務實,其認理懇切,有不出于此而不可者。具此實力,乃能日異月新,忠信所以進德也。日日修業,則日日守定此事,不分心于他,是修業即居業也。業何以居?則惟修辭立其誠。蓋以忠信進德,則已有是造理之誠矣。特臨事之時,不以所得之理實盡其事,而徒逞快于言辭。辭不能自撿,則向之忠信漸衰漸薄,豈能久居此業而不懈?故必修治言辭,著意撿點,所言必所行,所行必所言,使忠信之心不至汨沒動摇而不得立,乃能一心守定此業,日日修之而不輟矣。修辭立其誠,所以居業也。夫所謂忠信者果何如?而忠信之可以進德者又何如?蓋理有極至而不可易者曰至,惟真知至之所在,而心必趨于是焉。真知實詣,求造乎理之極而後已,是為忠信。如是,則理之幾微無不辨矣。夫進德之士,必于理道幾微之境,有日解所未解,日獲所未獲者,而後其德為能進。今唯知至至之,則可與為此矣,可與幾而德不已進乎?所謂立誠者果何如?而立誠之可以居業者又何如?蓋事之究竟成結而不可易者曰終,真知終之所在,而身必詣焉。務求極于所終之地而不苟止,是謂立誠。如是,則終一事即獲一義,而此義遂確乎存于我矣。夫居業之士,必于日用當行之宜,有此日存而不失,日日存而不失者,而后其業為能居。今惟知終終之,則可與為此矣,可與存義而業不已修乎?夫人之居危而有咎者,以其驕與憂也。人之有驕與憂者,以其不係心于進修,而惟存乎上下之見也。君子乾乾進修,何暇驕與憂乎?故乾乾因其時之當惕而惕,則驕憂不生,雖危无咎矣。甚矣,君子之當乾乾于進修也!【時字,即照夕字意】。
九四曰或躍在淵,无咎,何謂也?子曰:上下无常,非為邪也;進退无恒,非離羣也。君子進德修業,欲及時也,故无咎。
上下者,進退之已成;進退者,上下之未定。君子既已進德修業,亦思有為于天下,欲及時而進也。況及時變動,正君子進修之實,又何咎?及者,稍急則先時,稍緩則後時,惟適及其時,正或之神。
九五曰飛龍在天,利見大人,何謂也?子曰: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。水流濕,火就燥,雲從龍,風從虎,聖人作而萬物覩。本乎天者親上,本乎地者親下,則各從其類也。
同聲相應至聖人作而萬物覩,一氣相形,說正意已盡。本乎天者三句,又推所以聖作物覩之理。此節只發利見之故,未講大人。
上九曰亢龍有悔,何謂也?子曰:貴而无位,高而无民,賢人在下位而无輔,是以動而有悔也。
凡所謂貴者,以其正當要路也。上則亢矣,故雖貴而无位。凡所謂高者,以民皆擁附之也。上則亢矣,故雖高而无民。五陽皆在下,是賢人在下位也。凡樂有賢人在下者,以其為我輔也。今以上九之亢,而莫有輔之者,無位則權去,無民則勢孤,無輔則身危,安得无咎?
潛龍勿用,下也。
文言前節龍德而隱以下,既詳六爻之義以申象傳之意,至此又約其旨而申之曰:初九所謂潛龍勿用者,以其位之下也。位當在下,雖龍德其敢用乎?
見龍在田,時舍也。
二之德施普,德博而化,蓋其德自能致之。若以位,則猶未為時用也。
終日乾乾,行事也。
乾乾非徒憂,乃行所當行而不自怠也。
或躍在淵,自試也。
云或者自試其時之可而後進也。進退之機,間不容髪,淺深斟酌,自知之而已。
飛龍在天,上治也。
大人不必皆有位,惟飛龍乃為得上位以治下也。
亢龍有悔,窮之災也。
凡事不可窮極,窮則災生。亢之有悔,正窮之災也。
乾元用九,天下治也。
他卦之用九者何限,不得為剛而能柔之義。惟乾之用九,有元德焉。乾元貫四時,包四德,剛柔温肅,無所不有。以此用九,則張弛協中,寛猛互用,天下可治矣。
潛龍勿用,陽氣潛藏。
又申前意:以性情言謂之乾,以氣言謂之陽。陽氣雖主于發施,而亦以能藏為本。曰潛,曰勿用,正陽氣之潛藏以為用基也。
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。
愚民混處,本皆鄙野无知。自大人現于世,雖未為時用,而德博而化天下,被之鄙野者始秩然而有文,無知者始煥然而有明矣。
終日乾乾,與時偕行。
乾惕用力勤苦,似非聖人之事。然以時之危厲當惕,則惕是即時乘變化之理,與時偕行,非聖人不能也。
或躍在淵,乾道乃革。
革者,去舊之義。上下皆乾,至四乃革,下而登上,變革宜審,故或。
飛龍在天,乃位乎天德。
九五之位,非無德而徒居其位也,乃位乎天德者也。其德宜居此位,故稱天位為天德。
亢龍有悔,與時偕極。
時既極,不知自退,乃與之偕極,宜其悔也。易道莫大乎時,時有宜隨而順之者,與時偕行則无咎;時有宜隨而制之者,與時偕極則有悔。
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
剛柔適中,天之法則也。則者,理之有限節,而无過无不及者也。惟乾元統天,則天道運行之内,自有節量分劑存乎其間。人君以此用九,然後天則于此而見也。
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。
乾之有元,人亦知所以為乾元者乎?元為物所資始,而不徒始。物有資始,即有流形。始而亨,即隨之者也。
利貞者,性情也。
然豈徒亨而已哉?所謂利貞者,亦不過乾元之氣日趨于實,而各足其秉賦之性,各含其生生之情者也。然則元亨利貞,析之則四,合之則二,其實貫而一之,則渾然一元之氣也。
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!
乃知乾元之始,既已始而亨矣。乃不惟物之亨者恒于斯,且能使物各得所宜,以美利利天下,而物之利也恒于斯。又能收藏生意,不自顯言其所利,而物之貞而成也亦恒于斯。信乎乾元之統天也大矣哉!
大哉乾乎!剛健中正,純粹精也。
夫乾之元,能終始萬物如此,則甚矣乾之大也。大哉乾乎!豈一德之可名乎?元而亨,亨而利,利而貞,其體有以主萬物而無少屈撓,何其剛!其用有以運萬化而無少間息,何其健!且當元而元,元之後繼以亨;當亨而亨,亨之後繼以利;當利而利,利之後繼以貞。貞下又生元,其行適勻,無過不及,中也。元自為元,亨自為亨,利自為利,貞自為貞,其立各足,無偏正也。剛健中正,足以盡乾乎?乃剛健則極其剛健而不雜于隂柔,純矣;中正則極其中正而不雜于邪惡,粹矣;且純粹則極其純粹而至于不可致思、不可名言之地,又何其精也!夫乾之德,至于屢詞,不足以盡之。甚矣,乾之大矣!
六爻發揮,旁通情也。
夫乾道如此其大,則即元亨利貞之四言,已正舉其義而直通之矣。而由是有六爻,又各為發揮,則凡乾之藴,无不旁通曲盡,而凡遇一時一事,皆各有一剛健中正純粹精之理矣。是合六龍而觀之,無非天道變化之妙也。
時乘六龍,以御天也。雲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
是以聖人在上,時乘六龍以御天也。張弛動靜,無一非天,但見其政教流布,雲行焉,雨施焉,有由始而亨之機。而究其後,則萬民各得其所,而不知誰之力,但見其天下之平而已。聖人之元亨利貞,與天又何異哉!
君子以成德為行,日可見之行也。潛之為言也,隱而未見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。
理之得于心為德,或得而未堅,堅而未大,皆非成德也。中無定體,外何以應用而為行?若君子以其已成之德而發之為行,則理熟養定,自能經濟世務,是以成德為行也。夫初九之德已成,則宜日可以見之于行也,乃猶曰勿用,何邪?蓋初九時當乎潛,潛之為言也,其德雖成,猶隱而未見于世,不為人所知,則其事業猶未能成,是以君子弗用耳。
君子學以聚之,問以辨之,寛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《易》曰: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。君德也。
大人之德,前言信謹,閑邪不伐,舉其德之已盛者言之也。若其所以成此德之功,何由乎?天下之理,貴有以聚之,又貴有以辨之;所聚所辨,貴有以居之,又貴有以行之。君子必也多聞見,勤體求,舉凡理之在事物、在方冊者,皆欲聚為我有也。然所聚之理,有是非,有精粗,必考問師友,以辨析之于至明也。至于所聚所辨之理,既浩博無盡,又須我心寛濶,不執一見之私,不取迫求之效,公虚悠裕,以居貯之,使其細大皆容,而條理自見也。及其事至物來之時,則又審其外當于理,而内無私心,如是以行之也。君子由此四者,以成大人之德,故易直謂之大人,以其君德已備也。
九三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以重剛不中而位,非上下之安危地也。惟乾惕可以无咎。前數條止言乾惕之實,未詳九三之象,故于此發之。四爻同此。
九四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,故或之。或之者,疑之也,故无咎。
九三猶可安居人位,以盡人事為責。四則變革之際,進退未定,非可安坐修職者比矣。故或
夫大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天且弗違,而況於人乎?況於鬼神乎?
前之釋五,皆言其飛之義、利見之義,未言其所以為大人也。夫大人者何如哉?夫天下莫大于天地,天地之垂象而照臨者莫大乎日月,天地之循序而運行者莫大乎四時,天地之屈伸往來而福禍萬物者莫大乎鬼神。人與是數者本無二理,特以蔽于有我之私,是以梏于形體而不能相通。大人无私,與道為體,又焉往而不合哉?存之為剛健中正,運之為元亨利貞,無私覆,無私載,與天地合其德也。推之智周萬物,與日月合其明也;張弛互用,與四時合其序也;威福无私,與鬼神合其吉凶也。其與天地无不符合如此。故有時天所未有之事,聖人以已意創為之,是先乎天也,而行之而順,設之而安,天亦不違之矣,是大人所為即天所欲為也。有時天所已有之事,聖人體天意而繼行之,是後乎天也,而適所以奉乎天時之自然而不容已,是天所為即大人所欲為也。夫合先後天而天皆不違乎大人,如此天且弗違,況于人者天之心,鬼神者天之用,又安有或違乎?夫大人與天地无往而不合,則幽明上下亦无往而有違,信乎人之利見矣。
亢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。其唯聖人乎!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聖人乎!
亢則必有悔。然則必何以處此而後免于悔乎?蓋亢之為言也,以其見幾之不明,貪于前而不顧其後,知身之欲進而不知有退,知位之欲存而不知有亡,知物之有得而不知有喪,是以至于亢,是以不免于悔也。甚矣,人之昧此者多也!其唯聖人乎!知進之必有退,存之必有亡,而處之以道,固非溺于趨利而有貪得忘患之私,亦非巧于避害而有以退為進之術,確然循理之至當而不失其正者,信非聖人不能也。其唯聖人乎!固知時有亢,聖人无亢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