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易參義卷九
元梁寅撰
文言傳
元者,善之長也;亨者,嘉之會也;利者,義之和也;貞者,事之幹也。
天之四德无非善也,而元者生物之始,則豈非衆善之長乎?四德无不嘉美也,而亨者生物之通,則豈非衆美之所會乎?四德无非義也,而利者生物之遂,則豈非義有自然之利而極其和者乎?四德无非造化之事也,而貞者生物之成,又豈非衆事之所賴而立者乎?此四者,皆天德之自然也。
君子體仁足以長人,嘉會足以合禮,利物足以和義,貞固足以幹事。
人之仁義禮智,即天之元亨利貞也。夫孰无仁也?而唯君子能以仁為體,而天下之疴癢疾痛,舉切於其身。則夫尊爵者吾有也,生物者吾心也,而於長人之道,何不足之有?亦孰无禮也?而唯君子能嘉其所會,而嚴敬以行之,備物以飾之。則夫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无一之不美,而於禮也,何不合之有?義亦孰无也?而君子則獨能利於物,而理財正辭,禁民為非,使夫有生者,无不各止其所,各遂其性,而於義也,何不和之有?知亦孰无也?而君子則獨能貞正而堅固,故周乎萬物,而旁行不流,則所以成天下之務,如木之幹,而枝葉附焉,是其於事也,又何不立之有?此四者,皆人事之當然也。
君子行此四德者,故曰:乾,元亨利貞。
以君子之至健而行此四德,則旣全體乎乾道,而又能不息焉,所謂人而天者也。此曰乾元亨利貞者,其即君子之元亨利貞歟?
初九曰潛龍勿用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隱者也。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,遯世无悶,不見是而无悶,樂則行之,憂則違之,確乎其不可拔,潛龍也。
如初九之所云,盖君子之有龍德而潛隱者也。其介如石,不變於世俗;深藏若虚,不成乎名譽。惟不變於世俗,故雖逃遯於世而无悶焉;惟不成乎名譽,故雖衆人見非而亦无悶焉。道合於時而心之所樂,則時行而行,非奔競也;道與時違而心懷其憂,則時止而止,非潔身也。其行其止,卷舒有道,確然自樹,不可移拔,豈非潛龍之德乎?
九二曰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正中者也。庸言之信,庸行之謹,閑邪存其誠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易曰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,君德也。
九二者有龍德,而正當隱顯之中者也。此正中非以中正之德言者。若以德言之,則自初之潛至五之飛,皆聖人隨時而中正者也,豈獨九二哉?朱子以正中為不潛未躍之時,其意可見矣。常言亦信,常行亦謹,所謂動容周旋中禮,盛德之至也。旣處无過之地矣,然猶曰閑邪存其誠,則無射亦保之意也。聖賢之心兢兢業業者,盖如此乎?不見有餘之在已,故善著於世而不自矜伐。正已而物正,故德之所施者博,而下民无不化。若是者,雖未處君位,而豈非君德乎?
九三曰:君子終日乾乾,夕惕若,厲,无咎。何謂也?子曰:君子進德修業。忠信,所以進德也。修辭立其誠,所以居業也。知至至之,可與幾也。知終終之,可與存義也。是故居上位而不驕,在下位而不憂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君子之進德修業,即終日乾乾之工夫也。忠信者,誠之於心,使為善之念无少懈怠,所以進其德也。修辭以立誠者,誠之於言,使言之與行不相背馳,所以居其業也。進德者,進而不己之意;居業者,守而不去之意也。知至至之,為進德之事;知終終之,為居業之事。盖知至者,見其所當至,而至之者,心至於其處,故云可與幾。幾者,先知其精微之辨也。知終者,見其至之極,而終之者,行至於其極,故云可與存義。存義者,凡義理皆存而不失也。君子之乾乾者如此,則无所處而不善。居於上位,則樂善忘勢而不驕;在於下位,則樂天知命而不憂。其无咎宜矣。
九四曰或躍在淵,无咎,何謂也?子曰:上下无常,非為邪也;進退无恒,非離羣也。君子進德修業,欲及時也,故无咎。
九四處不中正,而或躍或處,疑於失其道也。故夫子特明之曰:其上下无常者,非為邪枉也;進退无恒者,非離羣類也。盖君子於九三之時,終日乾乾,而進德修業,學已至矣。至於此,則亦欲及時而進為,故无咎也。然其欲進為,亦進退隨時,而不必於進也。所謂用舍无與於已,而行藏安於所遇者,其唯九四乎!
九五曰飛龍在天,利見大人,何謂也?子曰: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,水流濕,火就燥,雲從龍,風從虎,聖人作而萬物覩。本乎天者親上,本乎地者親下,則各從其類也。
本乎天者,如日月星辰,以其行度之同而親於上;本乎地者,如蟲獸草木,以其形氣之同而親於下。
上九曰亢龍有悔,何謂也?子曰:貴而无位,高而无民,賢人在下位而无輔,是以動而有悔也。
五居尊位,而上復處其上,故雖貴而无位,雖高而无民,當之者如天子父、天子師皆是也。以此爻言之,則九五得天位,行天道,乃天下所利見。而上九在其外,衆不歸之,故在下之賢人雖多,而无有為之輔者,其如末世之君,當天命已去之時乎!
潛龍勿用,下也。見龍在田,時舍也。終日乾乾,行事也。或躍在淵,自試也。飛龍在天,上治也。亢龍有悔,窮之災也。乾元用九,天下治也。潛龍勿用,陽氣潛藏。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。終日乾乾,與時偕行。或躍在淵,乾道乃革。飛龍在天,乃位乎天德。亢龍有悔,與時偕極。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
此二節皆申明六爻之義,猶象傳也。
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。
此申明元亨之義,見元之與亨非為二道,旣有其始,則必至於亨,乃理勢之自然,而有不容於己者矣。
利貞者,性情也。
此明利貞之義。四德无非性情也,然始而亨之時,乃造化之性情;至於利貞之時,則一物各具一性情矣。觀萬物之性情,不觀之於誠之通,而觀之於誠之復,以其收斂歸藏,而有以見生生之實也。復見天地之心,於其動而見;利貞者,萬物之性情,於其靜而見。非知道者,孰能識之?
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!
乾知大始而萬物資焉,是以美利利天下也。然利在於物,物自以為利耳,天何言哉?其不言所利而萬物无不利,此其利之所以大也。莊周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信矣哉!
大哉乾乎!剛健中正,純粹精也。
聖人贊乾之大,不一而足也。其曰大哉乾元,以其為天地之大始也。又曰不言所利,大矣哉,以其有生物之大功也。此又曰大哉乾乎,盖又以其為天之全德也。然前以元亨利貞為天德,則其流行之始終可見也。此以剛健中正為天德,則其全體之本然可見也。乾之大者,以其剛健中正而已。是故發育无間者,其剛也。運行不息者,其健也。行之无過不及者,其中也。立之无所偏倚者,其正也。觀此四者,乾之德亦備矣。然使其雜焉而未精,猶不足以見其大也。故必純而不雜於隂柔,粹而不雜於邪惡,然後見剛健中正之至極而純粹也。又以精言之,則精也者,又純粹之至極也。天德之大,豈不於是而見之乎?
六爻發揮,旁通情也。
乾德之大,唯易能該之,故六爻之發揮乾德者,有以曲盡其情也。
時乘六龍,以御天也。雲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
易於天道備矣,而聖人體天道以治天下,非取諸易乎?故乾之六龍者,潛見飛躍,各以其時,而聖人之進退,亦必隨時而不過。是聖人之出,乃乘此六龍以當天之運也。然不曰當天,而曰御天,以見其進退遲速之在我耳。夫天之生物也,雲行雨施,而萬物遂其性。聖人之平天下,則覆幬以至仁,霑濡以大利,亦无一民之失所焉。聖人之功用,豈異於天乎?
君子以成德為行,日可見之行也。潛之為言也,隱而未見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【為行之行,去聲】。
君子以成德為行。所謂行者,在身之行也。日可見之行,則謂行其道以成其事業也。君子之德旣成,則其行本於德,如形之有影,如木之有枝,自有不容於掩矣。然其道可以行,而其時未得以行,故未免隨時而潛也。潛之為言,身則隱處而未見,道則欲行而未成,是以其占謂之勿用,言君子於是時未可以有為也。
君子學以聚之,問以辯之,寛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易曰: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。君德也。
前於九三言學,而此於九二言之者,以見乾之六爻皆聖人,非有淺深之異。其稱君子而言學者,聖人之心未嘗自聖,而亦未嘗不學也。學以聚之,理之會也;問以辯之,理之通也。此二句皆致知之事。寛以居之,德之弘也;仁以行之,德之毅也。此二句皆力行之事。致知而會通,力行而弘毅,大人之學備矣。
九三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九四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,故或之。或之者,疑之也,故无咎。
此二節言重剛者重乾也。
夫大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天且弗違,而况於人乎?況於鬼神乎?
天地、日月、四時、鬼神,皆形氣也,而其為德、為明、為序、為吉凶,則所謂道也。大人之與合者,亦合其道耳。旣與造化之道合,則凡所舉動,或先於天而天不能違,以吾之心即天之心也;或後於天而奉天時,以天之心即吾之心也。先天而天弗違者,如禮雖先王未之有而可以義起之類,盖天所未為而人為之,苟其當然,即天之所欲為也。後天而奉天時者,如天叙有典、天秩有禮之類,盖天理之自然而人必奉行之,固不敢有違於天也。大人與天為一,而天自不違矣,彼人與鬼神烏能違之哉?
亢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。其唯聖人乎!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聖人乎!
乾諸爻皆聖人也,而上九獨非聖人乎?盖善處而不至於悔,則聖人也。若終亢而致窮,則下愚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