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文言》曰:元者善之長也,亨者嘉之會也,利者義之和也,貞者事之幹也。君子體仁足以長人,嘉會足以合禮,利物足以和義,貞固足以幹事,君子行此四德者,故曰「乾,元亨利貞」。
元者,萬善之長也。生物之始,於時為春,於人為仁。君子體法此仁,生長人物。亨者,萬物之通,嘉美之會。於時為夏,於人為禮。君子恭敬為禮,萬方嘉會。利者,萬物之遂,各得其和。於時為秋,於人為義。以義為利,則人自和。貞者,萬物之成,各得貞固。於時為冬,於人為知。有知之人,乃能幹事。君子體天之健,行此四德,故曰:乾,元亨利貞。先儒多以文言為孔子所作。春秋傳載穆姜之言,謂无者體之長。古者已有此語,往往周公所作。下文别有子曰者,表孔子之言也。
初九曰「潛龍勿用」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隱者也,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,遯世無悶,不見是而無悶,樂則行之,憂則違之,確乎其不可拔,潛龍也。
自此以下,孔子發問,自釋爻辭。初九變隂,陽氣在下,龍德潛藏,乃聖賢未遇之時也。苟居其世,守其道,不變其節,晦其迹,不求其名,人不見知,我亦无悶。樂則行之,如伊尹耕莘,呂望釣渭,得時則行其志。憂則違之,如箕子為奴,伯夷餓死,失其時,抱憂而去。確乎其不可拔者,自信之篤,自守之堅者也。
九二曰「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」,何謂也?子曰:龍德而正中者也。庸言之信,庸行之謹,閑邪存其誠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易曰「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」,君德也。
九二居下卦之中,臣位也,而曰君德者,何也?九二變隂,以一隂攝衆陽,雖居臣位,德業之盛可行君德,如治一小國,臨一大邦,君德皆可行也。庸,平常也。言行,君子之樞機,一言不可不信,一行不可不謹。閑,防閑也。防閑邪僻而存其誠敬之心,此慎獨工夫也。善及乎當世而不矜伐,德之所施者普,所化者衆,此皆君德事也。
九三曰「君子終日乾乾,夕惕若,厲无咎」,何謂也?子曰:君子進德修業。忠信,所以進德也,修辭立其誠,所以居業也,知至至之可與幾也,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。是故居上位而不驕,在下位而不憂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盡心不欺曰忠,待人无妄曰信。忠信所以進德,无一念之不誠。立言可法曰修辭,修辭至于誠實,无一言之不善。進德修業,本无二岐,德之進,業之所以修也。知至至之,此致知工夫。至于知幾,先見之明也。如醴酒不設,穆生去;燔肉不至,孔子行。知幾則无悔咎矣。知終終之,即事始已。知其終,晋人以屈產之乘、垂棘之璧,假道于虞以伐虢,宫之奇諫不聼,以其族行,晉滅虢,遂滅虞。此知終終之之義也,存義見理之明也。居上位而不驕,如周公居相位,吐哺握髮以待士,而无一毫之驕慢;在下位而不憂,如宓子賤治單父小邑,鳴琴不下堂,而无一毫之憂慮。蓋進德修業,專在乎兢惕危厲之時,稍逸則自怠矣。
九四曰「或躍在淵,无咎」,何謂也?子曰:上下无常,非為邪也。進退无恒,非離群也。君子進德修業,欲及時也,故无咎。
九四居危疑之地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,上下无常之處也。人於此際,所居无常,多䧟於邪僻,如王莽无德而遽欲僭位,公孫述無術而遽欲興兵,卒至滅亡。淵近天而龍躍于淵,進退之心未定也,以其尚在淵中,未能離乎龍之羣也。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者,如舜之歷試諸艱而後受禪,何咎之有哉?
九五曰「飛龍在天,利見大人」,何謂也?子曰: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。水流濕,火就燥,雲從龍,風從虎。聖人作而萬物覩,本乎天者親上,本乎地者親下,則各從其類也。
五居天位,有天德之盛,何利見大人?汲汲乎其切也。蓋四海之廣,兆民之衆,豈一人所能獨治?故雖堯舜為君,亦以求賢為急。聲相應,如金玉之聲和諧,不能與瓦礫之聲相應;氣相求,如芝蘭之氣配合,不能與鮑魚之氣相求。以湯則求伊尹,文王則求呂望,如水之流濕,乾涸之地不能瀦;火之就燥,沮洳之地不能焚。以至龍之行則雲從,虎之嘯則風生,以類感也。聖人言不妄發,行不妄動,一言一行,為天下法,萬物瞻覩。本乎天者親上,日月星辰不失其運;本乎地者親下,草木禽獸各遂其生,各從其類也。唐玄宗亦聰明主也,早年勤政,則姚崇、宋璟、張九齡、韓休之徒,班班輩出,以成至治;晚年怠荒,則李林甫、楊國忠之徒,接迹登朝,以至亂國。嗚呼!一人之身,理亂相繼,各從其類之義也。
上九曰「亢龍有悔」,何謂也?子曰:貴而无位,高而无民,賢人在下位而无輔,是以動而有悔也。
桀、紂无道,湯、武伐之,可謂貴而無位,高而无民也。如伊尹之賢,桀不能用而事湯;呂望之賢,紂不能用而事周,所謂賢人在下位而無輔也。然昏闇之君,謙恭自持,委政於賢哲大臣,尚亦庶幾。至于愚而好自用,作威作福,如太康畋獵,隋煬帆遊,卒至喪國,是以動而有悔也。
潛龍勿用,下也。見龍在田,時舍也。終日乾乾,行事也。或躍在淵,自試也。飛龍在天,上治也。亢龍有悔,窮之災也。乾元用九,天下治也。
【舍,上聲。】
此章重釋爻辭之義。潛龍勿用,下也者,即陽在下也。見龍在田時,舍者,舍,止息也,如論語不舍晝夜之舍,龍見于田,得有止息之地矣。終日乾乾,行事者,進德修業時也。或躍在淵,自試者,自試其德業,可進則進,可退則退也。飛龍在天,上治者,五居天位,行治平之道,如大臣在上位,有其德者,亦可謂之上治也。亢龍有悔,窮之災者,亢極而窮亦極,窮則不免于災難也。乾元用九,天下治者,九五旣曰上治,至於用九,又曰天下治者,何也?聖人專用爻辭之變,以决天下之疑,則天下之人,同歸于至治也。
潛龍勿用,陽氣潛藏。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。終日乾乾,與時偕行。或躍在淵,乾道乃革。飛龍在天,乃位乎天德。亢龍有悔,與時偕極。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
聖人恐後學不知爻變之法,故重釋爻辭,以明變爻之義。潛龍勿用,陽氣潛藏。初九變隂為姤,陽氣潛藏明矣。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。九二變同人彖曰文明以健,中正而應,同人之象也。終日乾乾,與時偕行。九三變履彖曰履柔履剛也,時行則行,履之象。或躍在淵,乾道乃革。九四變小畜彖曰柔得位而上下應之,如湯武革命,上下應之,乾道乃革,四時成功也。飛龍在天,乃位乎天德。九五變大有彖曰柔得尊位,大中而上下應之,其德剛健,文明應乎天而時行,豈非位乎天德也。亢龍有悔,與時偕極。上九變夬,夬之上六亦曰无號,終有凶,窮之極也。乾元用九,乃見天則。此言乾卦用九為諸爻變隂之則,坤卦用六為諸爻變陽之則,爻變之法,坦然明白,先儒固不推測于斯。
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。利貞者,性情也。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!
乾之元亨,生長萬物,豈无性情,而獨于利貞曰性情,何也?蓋性者心之所本有,而情者則性之所發見。天道不言,何以見乾之性情?聖人假利貞以言性情,不言元亨者,蓋亦有其說矣。元之生,亨之長,百穀草木,始苗始花,臭味未分,何以見性情之的?至于利之遂,貞之成,則苞者甲者,甘者苦者,酸者辛者,靡不呈露,方見性情之正。此章旣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,利貞者性情也,又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何以曰不言所利大矣哉?蓋自乾發生於元,長養于亨,自乾元之始,皆能以美利利天下,而於元亨之中,不言所利,亦猶元亨之不言性情也。蓋乾之生長成遂,无時不以利物為心,不言所利,其利大矣哉!如人子之於父母,安可以慈愛二字,足以形容父母之恩?然則上天之德,又豈利字所可形容也?知此,則知天之愛民及物,无所不利也。
大哉乾乎!剛健中正,純粹精也。六爻發揮,旁通情也。時乘六龍,以御天也。雲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
剛則不柔,健則不息,中則不偏,正則不曲。此四者,乾之至德也。純粹无纎瑕之雜,旁通無毫髮之礙,發揮則發揚指揮,靡不聽命。蓋乾之剛健中正,於純粹之中又盡精微。聖人作易,以六爻之變互相發揮,旁通它卦之情。如本卦之爻本吉,旁通它卦之爻而凶;本卦之爻本凶,旁通它卦之爻而吉。此爻變之大法也。曲暢旁通,變化如神,如六龍御天,雲行雨施而天下平。聖人作易,其神矣乎!
君子以成德為行,日可見之行也。潛之為言也,隱而未見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。
此章之下,又重釋六爻之義,如初九之潛龍,似君子之隱德在下者。或近朝市,聲迹可聞,有日可見之行,故人君用之。或隱于山林,遯世而不之見,或行事而未能成功,上无揚側陋之君,何以自進?故人君弗能用也。
君子學以聚之,問以辨之,寛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易曰:見龍在田,利見大人。君德也。
此承上文而言。君子之成德者,日可見之行也。如我之學以博,人之從我者衆,此學以聚之,而无獨善之私。我之知已明,人之有疑質於我者,我則明辨以解其惑,此問以辨之,則有兼濟之功。陋巷蓬室,人以為隘,我則寛以居之,而無憂貧之患。親友或有不睦,隣里或有不淳,我則仁以行之,以長其淳厚之風。此皆進德修業工夫已成,故可居大臣之位而行君德,此見龍在田之象也。
九三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故乾乾因其時而惕,雖危无咎矣。
先儒往往因乾之文言曰九三、九四重剛而不正中,遂以乾之諸爻皆為不變。殊不詳其下文九三重剛而不中者,言九三雖變為隂,而下之二陽不動,在重剛之上,不得居卦之中。上不在天,九五也;下不在田,九二也。旣不得君臣之位,故兢惕為厲而不安,幸而居人之下,而人不疑也。
九四重剛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,故或之。或之者,疑之也,故无咎。
九三言重剛而不中,不曰中不在人者,三居人之下也。九四亦曰重剛而不中,而曰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是以至曰中不在人,四非人之位與?且九四變隂,上之二陽不動,亦重剛也。九四居大臣之位,出乎人之上,不得與人類雜也,而不得居卦之中。上旣不在天,下旣不在田,中又不在人,如泰伯、季札之嫌疑,似若无所安其身者,故或者疑之。倘因人之疑而遠避,或進德修業以獨善,亦可以无咎矣。
夫大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天且弗違,而况于人乎?况于鬼神乎?
【先後並去聲。】
大人有盛德大業,居大君大臣之位,覆載生成,天地之德也。至如水旱災異,羣生凍餒,大人煦養生息,以合天地之德。照臨萬方,日月之明也。至如暗室屋漏,照臨不至,大人燭見至隱,以合日月之明。四時運行,隂陽或戾,大人調燮之,使氣候不失其序。鬼神情狀,人所難知,大人推測之,使吉凶有先見之明。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大人知天地之始於有天之先,奉天時之運於有天之後。如伏羲開天立極,畫八卦,明易象,造書契,定歷律,先天而作,默與天契。又如神農嘗百草,興耒耜,造舟車,制琴瑟。黄帝垂衣裳,造宫室。堯舜制禮作樂,皆先天而作。姑以歷象一事言之,日月運行,寒暑推遷,歷法曰:某日陽生矣,則葭應時而動。某日蟄啟矣,則雷聲應時而鳴。以至春夏當發生,而風雨以時。秋冬當肅殺,而霜雪乃降。斗柄推移,毫釐不忒。此皆大人知天地之始於有天之先,先天而作,默與契而天弗能違也。至于春之和,夏之燠,大人教民以時耕耨,奉天時之發生也。秋之凉,冬之寒,大人教民以時收藏,奉天時之肅殺也。是皆大人奉天時之運于有天之後,聖人制作,與天地合德,日月合明,四時合序,鬼神合吉凶。天且弗違,人與鬼神其能違之乎?漢儒以來,註釋多以先天、後天之說為渺茫難測之事。至宋邵康節,又以異端丹經之學,撰為先天、後天之圖,簧鼓後世。苟使伏羲畫卦,果有先天之說,乾南坤北,離東坎西,而文王易其位為後天,離南坎北,震東兌西,則是二聖人自相矛盾,何以見文王演易之功?况周公、孔子繫易,亦未嘗有先天、後天之分,因朱子《本義》取康節之說,後世董楷纂集傳義,以康節先天、後天之圖雜乎其中,後學遂深信其說,愚故不容于不辨也。
亢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,其惟聖人乎!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聖人乎!
知進退存亡之機者,聖人之德甚矣。庸君闇臣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至於亢極,失國喪位,悔不可追。重言其惟聖人乎者,非聖人不知進退存亡之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