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清]尚秉和撰《周易尚氏学》前言

[清]尚秉和| 易经注解| 2022-12-01 23:51:22| 0

[清]尚秉和撰《周易尚氏学》前言

于省吾

一九六二年九月,我去济南参加孔子讨论会,得识尚先生高足卢松安同志,谈及先生遗著《周易尚氏学》一书,卢同志打算由私人集资,先印行若干部,以免失传。当时我建议,最好由中华书局出版,卢同志也同意这样作。孔子讨论会结束后,我到北京,向中华书局负责同志推荐此书,嗣后由卢松安同志将原稿送去,经过审核,认为可以出版。今年三月,中华书局以《周易尚氏学》稿本见寄,要求我作一篇序言。回忆二十年前,与尚先生过从时,得闻易象绪论。拙著《易经新证》先生曾为之序,奖勉有加,今先生墓已宿草,反而序先生之书,追怀昔游,不禁涕零。兹不揣冒昧,对先生之书妄评得失,仅供读者作为参考而已。

易卦起源于原始宗教中巫术占验方法之一的八索之占。古也称绳为索,八索即八条绳子。金川彝族所保持的原始式八索之占,系用牛毛绳八条,掷诸地上以占吉凶。《易?系辞》称庖牺氏(即伏羲氏)始作八卦,乃指八索之占言之。八索这一名称,最早见于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。八索之占是八卦的前身,八卦是八索之占的继续和发展。近年来的学者们,都说八卦与伏羲氏完全无涉,这就未免“数典忘祖”,截断了易卦的来源(详拙著《伏羲氏与八卦的关系》)。

原始宗教的八索之占,到了阶级社会的西周就发展为八卦;到了战国时人所作的《易传》,又以卦爻辞为基础,进一步作哲学理论的推阐。《易?系辞传》说:“刚柔相摩,八卦相荡”;“日新之谓盛德,生生之谓易”;“易之为书也不可远,为道也屡迁,变动不居,周流六虚,上下无常,刚柔相易,不可为典要,唯变所适”;“易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”。由此可见,作者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处于不断运动、变化和矛盾斗争的过程中,诚然具有辩证法的因素。但是,总的说来,还脱离不了否泰、剥复和消息盈虚之说。例如《蛊?彖传》所说的“终则有始”,《系辞传》所说的“原始反终”,仍然是循环论者的论调。

《左?昭二年传》叙韩宣子适鲁,“见《易象》与《鲁春秋》”。其称《易》为《易象》,足征《易》之为书是以象为主的。《易?系辞传》也说:“是故易者象也,象也者像也。”因为辞由象生,故《易》无象外之辞。《周易》的每一卦辞和每一爻辞,往往在几句话里有几种不同的内容,假若不依象以释辞,则奇奇怪怪,迷离惝恍,既不知其辞之所本,更不知其义之所由生。但是,《说卦传》所叙的象颇为简略,远远概括不了易卦中各种各样的象。于是主汉易以说象者,对于不解之象,则以“卦变”、“爻变”为释,故尚先生叙清儒解《易》说:“……而以汉人为依归,是矣。乃于汉人之曲说,亦靡不依据以为护符。至求象不得,亦使卦再三变以成其象,奉虞氏为不刊法则,而易学遂故步自封矣。”(见《焦氏易诂?凡例》)

魏晋以前之说《易》者都主象,自王辅嗣扫象不谈,专以承乘比应为解,历唐至宋,便极盛一时。尚先生说:“王辅嗣深知其谬,而不能求得其象,乃倡为得意忘象之说,以掩其短。此端一开,程伊川遂谓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,本末颠倒。”(见《焦氏易诂?凡例》)这是说程氏不能依象数以解卦爻辞,全凭主观臆想以为之说,反而说象数在臆想之中,这样倒末为本,是极其荒谬的。

先生钻研《焦氏易林》十余年,著《焦氏易林注》十六卷,参考各家诂训,反复推勘,积疑生悟,因而在《易林》中发现了久已失传而与《周易》有关的内外卦象、互象、对象、正反象、半象、大象等凡百二十余象的应用规律。验之于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的占象而合,验之于《逸周书?时训》的准象而合,验之于《周易》卦象也都基本上相合。先生以《易林》逸象与《周易》交融互证,分条加以阐发,著《焦氏易诂》十一卷。今就此书节录三条于下:

一、乾日:“《易林》乾之泰云,白日皎皎。泰下乾,乾为日,互震为白,故曰皎皎。又泰之恒云,逾日历月。恒互兑为月,乾为日,故曰逾日历月。是《易林》显以乾为日也。后思易乾九三云,君子终日乾乾。乾为日,三居卦末,故曰终日。大畜九三云,日闲舆卫。日亦指乾。”(卷一)

二、兑月:“《易林》复之临云,月出平地。坤为地,兑为月,在下,故曰平地。又晋之小过云,月出阜东。小过艮为阜,互兑为月,震为东,故月出阜东。……后思易小畜之月几望,中孚、归妹之月几望,恒彖之日月得天久照,盖皆以兑为月。故《易林》用之,邵子亦用之也。”(卷一)

三、坤水:“《易林》乾之观云,江河淮海,天之奥府。按观下重坤,故曰江河淮海。又坤之升云,凭河登山。升上坤,坤水,故曰凭河。又讼之泰,弱水之西。坤水、坤柔,故曰弱水。”(卷一)“凡易言利往、利涉者,义无不通。特坤水象至东汉失传,必以坎为大川,遂尔歧误,而解益之大川尤扞格难通。”(卷五“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解”。按“川”字原本误作“利”。)

以上所引三条,用《易林》乾日、兑月、坤水之象,与《周易》相证发,六通四辟,若合符契。学者只知离为日,坎为月为水,则多与卦象不相应。先生以《焦氏易诂》为基础(读本书者,须参阅《焦氏易林注》、《焦氏易诂》、《左传国语易象释》三书),对于历来的易象和易解,广搜博采,评判其得失,取长舍短;同时,又结合其师吴挚甫《易说》的“阳遇阴则通、遇阳则阻”的原理(见本书“说例”)而加以发展,谓“易之道如电然,同性则相违,异性则相感”(见《易诂》“同人利涉大川解”),著《周易尚氏学》二十卷。于是久已晦盲的易象,始昭然若揭,可谓发幽阐微,集象学之大成。《焦氏易林注》仵墉叙引王晋卿说:“此书将二千年易家之盲词呓说,一一驳倒,使西汉易学复明于世,孟子所谓其功不在禹下。”又引陈散原说:“读尚氏《焦氏易诂》,叹为千古绝作。以今世竟有此人著此绝无仅有之书,本朝诸儒见之当有愧色。”

以上所述,主要是说明先生对易象的卓越发明。但是,本书也还存在着某些缺点和错误,例如:

一、有关《周易》作者的问题 先生对于画卦者以及卦爻辞、《易传》的作者,多因袭旧说。在本书“总论”中“第三 论古易之类别”说:“伏羲既画卦,必更有书以申明其义。……后人谓黄帝始造字,伏羲只画卦无文字者,谬也”;“第四 论《周易》谁作”说:“……故夫《周易》卦爻辞,纯为文王一人所作,其欲加入周公者,毫无根据,不可信也”;“第六 论《十翼》谁作”说:“……故《十翼》非孔子不能为,不敢为,而纪录《十翼》者,则孔子之门人也”。像以上各种肯定的说法,都脱离不了旧有圈套。先生对于近年来学者们的若干新说,一概置之不理。纵然他们对于旧解有着一笔抹杀的过分主张,未可尽信,可是,伏羲氏既画卦又重卦,以及文王作卦爻辞,孔子作《十翼》等传统说法,毕竟是靠不住的。

二、震象为丘 《说文》谓“四方高中央下为丘”,《淮南子?墬形》的“和丘”,高注谓“四方而高曰丘”。按震作,象四方高中央下之形。丘字卜辞作,金文作,以卦画有横无竖验之,则古文字的丘字正与震象相符洽。《易林》革之颐说:“尼父孔丘”(尚先生谓反震为孔),颐下震为丘,故曰“尼父孔丘”;又屯之噬嗑说:“营邱(同丘)是适”,噬嗑下震为丘(尚先生谓“震往故曰适”),故曰“营邱是适”。这都是《易林》以震为丘之证。以震为丘,于《周易》中之言丘者无一不合。贲卦作,六五:“贲于丘园”,丘园指“上互”为震言之;颐卦作,六二:“拂经于丘”,丘指内卦为震言之;涣卦作,六四:“涣有丘”,丘指涣“下互”为震言之。丘与虚古通用。古人多居丘。《说文》谓:“虚,大丘也”,又谓“四邑为丘,丘谓之虚”。升卦作,九三:“升虚邑”,马注谓“虚,丘也”。丘邑指“上互”为震言之。总之《周易》中言丘者三见,言虚者一见,都取象于震。而先生有的谓艮为山以当丘,有的训丘为空,又以巽为虚,既不能一以贯之,又均背于易象。此外,鼎卦作,《乾凿度》谓“鼎象以器”。毛奇龄《仲氏易》说:“鼎有足有腹有耳有铉,而卦文俱象之。下画偶似足,二三四画奇皆中实,似腹,五画偶似耳,上画奇似铉。”按毛解甚确,而先生于本书从端木国瑚之说,谓“鼎之象不在鼎,而在伏象屯”,舍鼎形之实象而信伏象,未免疏失。

三、训诂和史实 《说卦传》以坎为月,先生据《易林》逸象以兑为月,用以解易,无一不通。但是,为甚么以兑为月,则未加说明。按《说文》:“月,阙也。”《释名?释天》:“月,阙也,满则阙也。”是月、阙叠韵,以音为训。再就形言之,古文字月作或,正像月阙形。兑上偶画中阙,故以兑为月(其他卦象,与文字形或音有关系者,在此不加详论)。小过六二:“过其祖,遇其妣”,先生误从《尔雅?释亲》“母曰妣”以为之解。按妣为祖母,《诗?斯干》的“似续妣祖”,《丰年》的“烝畀祖妣”,均以祖与妣对称。《周礼?大司乐》“以享先妣”与“以享先祖”,相偶为文。卜辞和金文均称祖母为妣,从无以妣为母者。以妣为母,始见于战国末期的典籍,与易辞不符。否九五:“其亡其亡,系于苞桑。”陆绩训苞桑为丛桑,甚是。不言系于桑而言系于丛桑,自系就巩固为言。而先生谓“桑而丛生,其柔可知,系于柔木,其危可知”,未能允当。坎六四:“樽酒簋贰用缶,纳约自牖”,约为勺的借字,即酌酒之斗。《考工记》郑注谓“勺,故书或作约”,是其证。《诗?采》:“于以奠之,宗室牖下”,是古奠祭于牖下之证。“纳勺自牖”,是说祭时自牖纳勺于樽以挹酒。而先生引《周礼?司约》的“治神之约”以为之解,乖于本义。《晋卦辞》:“康侯用锡马蕃庶”,康侯即《书?康诰》的康叔封,金文作“康侯丰”。而先生误谓“康侯略如大侯,为诸侯之美称”。益六四:“利用为依迁国”,依应读作殷,即《书序》所说的“成周既成,迁殷顽民”。而先生误据《说文》训依为倚。升六四:“王用享于岐山”,先生谓“纣能囚文王,何不可到岐山”。其实,纣何曾到过岐山?归妹六五:“帝乙归妹”,先生谓“帝乙,汤也”。其实,帝乙谓纣父,太乙何曾有帝乙之称?

总起来说,先生的主要成就是通过对《焦氏易林》的多年钻研,在极为错综复杂的情况下,用归纳方法,分析和总结了各种逸象的应用规律,进一步以之诠释《周易》,基本上都是吻合无间的。因此,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易林》和《易》卦的用象,才由前此的对立得到统一。由于《周易》无象外之辞,而先生的绝大发明则在乎象,解决了旧所不解的不可胜数的易象问题,可以说,先生对易象的贡献是空前的。但是,也无可讳言,先生对《周易》的作者,只沿袭传统旧说;并且,对某些卦象,以及文字、声韵、训诂和史实方面,仍有许多可议之处。不过,前者的若干发明是主要的,后者的某些缺点和错误是次要的。由于是非得失系客观存在,不以个人爱憎为转移。有关本书的某些缺点和错误,与其使读者劳神笔墨,一一加以指责,不如先事择要说明之为愈。因此,本文不敢阿其所好,为先生回短护非,遂不自量地举出一些事例,评论其得失(当然限于篇幅,很不全面)。庶几瑕不掩瑜,晶光赫露,而先生的苦心孤诣和一系列的发明,也可以信今而传后了。

一九六三年四月于长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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