欽定四庫全書 易圖明辨卷十
德清胡渭撰
象數流弊。
本義圖說曰:右易之圖九:有天地自然之易,有伏羲之易,有文王、周公之易,有孔子之易。自伏羲以上皆無文字,只有圖畫,最宜深玩,可見作易本原精微之意。文王以下方有文字,即今之周易,然讀者亦宜各就本文消息,不可便以孔子之說為文王之說也。
震川歸氏易圖論曰:夏為連山,商為歸藏,周為周易,經别之卦,其數皆同。雖三代異名,而伏羲之易即連山,而在連山即歸藏,而在歸藏即周易,而在周易未嘗别有所謂伏羲之易也。後之求之者,即其散見於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。
又曰:以圖說易,自邵子始。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為伏羲之易,而乃以伏羲之易為邵子之易也。
按:本義卷首列九圖於前,而總為之說。所謂天地自然之易,河圖、洛書也;伏羲之易,先天八卦及六十四卦次序方位也;文王之易,後天八卦次序方位及六十四卦之卦變也。【本義:卦變圖,朱子為釋彖傳而作,非康節反對之旨,故屬之後天】。是皆著為圖者。伏羲有畫而無辭,文王擊彖,周公繫爻,孔子作十翼,皆遞相發揮以盡其義,故曰:聖人之情見乎辭。辭者,所以明象數之難明者也。而朱子顧以為三聖人之易專言義理,而象數闕焉,是何說與?且易之所謂象數,蓍卦焉而已。卦主象,蓍主數。二體六畫,剛柔雜居者,象也;大衍五十四營成易者,數也。經文粲然,不待圖而明。若朱子所列九圖,乃希夷、康節、劉牧之象數,非易之所謂象數也。三聖人之言,胡為而及此乎?伏羲之世,書契未興,故有畫而無辭。延及中古,情偽漸啓,憂患滋多。故文王繫彖以發明伏羲未盡之意;周公又繫爻以發明文王未盡之辭。一脈相承,若合符節。至於孔子,紹聞知之統,集羣聖之大成,論者以為生民所未有。使伏羲、文王、周公之意而孔子有所不知,何以為孔子既已知之,而别自為說,以求異於伏羲、文王、周公,非述而不作之指也?然則伏羲之象,得辭而益彰,縱令深玩圖畫而得其精微,亦不外乎文王、周公、孔子所言之理,豈百家衆技之說所得而竄入其中哉?九圖雖妙,聽其為易外别傳,勿以冠經首可也。
右論四聖之易
宋史隱逸傳:陳摶,字圖南,亳州真源人。始四五歲,戲渦水岸側,有青衣媪乳之,自是聰悟日益。及長,讀經史百家之言,一見成誦,悉無遺忘,頗以詩名。後唐長興中,舉進士不第,遂不求禄仕,以山水為樂。自言嘗遇孫君仿、麞皮處士,二人者,高尚之人也,語摶曰:武當山九室巖可以隱居。摶往棲焉,因服氣辟穀,歷二十餘年,但日飲酒數杯。移居華山雲臺觀,又止少華石室,每寢處,多百餘日不起。周世宗好黄白術,有以摶名聞者,顯德三年,命華州送至闕下,留止禁中月餘,從容問其術,摶對曰:陛下為四海之主,當以致治為念,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?世宗不之責,命為諫議大夫,固辭不受。既知其無他術,放還所止,詔本州長吏歲時存問。太平興國中來朝,太宗待之甚厚。九年,復來朝,上益加禮重,謂宰相宋琪等曰:摶獨善其身,不干勢利,所謂方外之士也。摶居華山已四十餘年,度其年經百歲,自言經承五代離亂,幸天下太平,故來朝覲,與之語,甚可聽。因遣中使送至中書,琪等從容問曰:先生得玄默修養之道,可以教人乎?對曰:摶山野之人,於時無用,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,吐納養生之理,非有方術可傳。假令白日冲天,亦何益於世?今聖上龍顔秀異,有天人之表,博達古今,深究治亂,真有道仁聖之主也。正君臣協心同德、興化致治之秋,勤行修鍊,無出於此。琪等稱善,以其語白上。上益重之,下詔賜號希夷先生,仍賜紫衣一襲,留摶闕下,數月放還山。端拱初,忽謂弟子蔣德昇曰:汝可於張超谷鑿石為室,吾將憩焉。二年秋七月,石室成,摶手書數百言為表,其略曰:臣摶大數有終,聖朝難戀,已於今月二十二日化形於蓮華峰下張超谷中。如期而卒。經七日,支體猶温,有五色雲蔽塞洞口,彌月不散。摶好讀易,手不釋卷,常自號扶搖子,著指玄篇八十一章,言導養及還丹之事。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,以箋其指。摶能逆知人意,齋中有大瓢挂壁上,道士賈休復心欲之,摶已知其意,謂休復曰:子來非有他,盖欲吾瓢耳。呼侍者取以與之,休復大驚,以為神。有郭沆者,少居華陰,夜宿雲臺觀,摶中夜呼令趣歸,沆未決,有頃復曰:可勿歸矣。明日沆還家,果中夜母暴得心痛,幾死,食頃而愈。華陰隱十李琪,自言唐開元中郎官已數百歲,人罕見者。關西逸人呂洞賓,有劒術,百餘歲而童顔,步履輕疾,頃刻數百里,世以為神仙,皆數來摶齋中,人咸異之。
錢希白洞微志曰:上即位初,鄧州觀察使錢太博若水,雍容文雅,亦近世奇士,堅乞罷樞務,遂拜禮部貳卿,充集賢院學士。其日晚,余往謁賀,諸客退,獨相留後廳同坐。因云:某初應舉,欲求解,遂往華陰謁陳先生。通刺後,蒙倒屣相迎,臨出執手,約後十日却相訪。至期徑往,迎入山齋地爐中,已先有一僧擁衲對坐。某揖之,寒暄之禮,亦甚簡傲,少年壯氣,頗不平之。良久,僧熟視某而謂陳曰:無此骨法。二公皆微笑,雖驚異其言,而不敢詢問。更有他客至,乃逡巡先退。次日,某獨往見陳,且問僧名及言者何事。陳曰:此即白閣道者也。道行高潔,學通天人,至於知人,尤為有神仙之鑒。欲勸留學道,中心不決,遂請道者質疑。他云:見足下非神仙骨法,學道亦不能成,但却得好官,能於急流中勇退耳。又云:他本在太白山,累歲方一到此,某再求見,終不可得。人生萬事,知不可以力取。【張端義貴耳集云:僧即麻衣道者】。
按:希夷,老氏之徒也,著指玄篇,言導養還丹之事,則其能養生也可知矣。觀賈、郭二事及預決亡日,則其能知來也可知矣。養生,魏伯陽之學也;知來,管輅、郭璞之術也。至所與游者多異人,化形之後有異徵,則其為神仙者流又可知矣。先天圖於造化陰陽之妙不無所窺見,要之為道家之易,而非聖人之易,其可以亂吾經邪?
朱子答蔡季通書曰:陰君丹訣,見濓溪有詩及之,當是此書【雲笈七籖載陰真君傳,言陰長生者,新野人也,師事馬明生,受太清金液神丹,白日升天,臨去著書九篇。又陰真君自序曰:惟漢延光元年,新野山之子受仙君神丹要訣,道成去世,副之名山。盖即此所謂陰君丹訣也。濂溪學本希夷,留心丹道,此亦其一證】。彼之行此而壽考,乃喫豬肉而飽者,吾人所知,盖不止此,乃不免於衰病,豈坐談龍肉而實未得嘗之比邪?魏書一哥已刻就,前日寄來,此必寄去矣。校得頗精,字義音韻皆頗有據依,遠勝世俗傳本,只欠教外别傳一句耳。
書周易參同契考異後曰:魏君,後漢人,篇題盖倣緯書之目,詞韻皆古,與雅難通,讀者淺聞,妄輒更改,故比他書尤多舛誤。今合諸本更相讎正,其間尚多疑晦,未能盡祛,姑據所知,寫成定本,其諸同異,因悉存之,以備參訂云。空同道士鄒訢【雙湖
胡氏曰:鄒訢即公姓名,向解者以為鄒者朱之轉,訢者熹之轉耳。後據考異本原有註云:按鄒本春秋邾子之國,樂記云天地訢合,鄭氏註訢當作熹,則鄒訢二字即朱熹二字,他人不解也】。
題袁機仲所校參同契後曰:予頃年經行順昌,憩篔簹舖,見有題煌煌靈芝,一年三秀。予獨何為,有志不就之語於壁間者,三復其詞而悲之。不知題者何人,適興予意會也。慶元丁巳八月七日【時朱子年六十八】。再過其處,舊題固不復見,而屈指歲月,忽忽餘四十年,此志真不就矣。道間偶讀此書,并感前事,戲題絶句:鼎鼎百年能幾時,靈芝三秀欲何為。金丹歲晚無消息,重歎篔簹壁上詩。
晦翁調息箴曰:鼻端有白,我其觀之。隨時隨處,容與猗移。靜極而嘘,如春沼魚。動極而翕,如百蟲蟄。氤氲開闢,其妙無窮。孰其尸之,不宰之功。雲臥天行,非予敢議。守一處和,千二百歲。
答王子耕書曰:病中不宜思慮,凡百可且一切放下,專以存心養氣為務。但跏趺靜坐,目視鼻端,注心臍腹之下,久自温暖,即漸見功效矣。
按:養生、知來,皆希夷之能事,而朱子獨有取於養生者。盖衰年病侵,欲藉是以却之,使德業更有所進耳。觀鼻端之白,歎壁上之詩,疑龍鮓之難嘗,羨豬肉之易飽,所謂寓意於物,而不留意於物也。故金丹之訣,不惟知之,而身欲試之。撰參同契考異,託名空同道士鄒訢,而序啓蒙則曰雲臺真逸,跋道德經則曰雲臺子。及其奉祠雲臺也,又寄陸子靜書云:熹衰病,幸叨祠禄,遂為希夷直下諸孫,良以自慶。其嚮慕之誠如此。此太極真圖所以期於必得也。坎離龍虎,未必非易中之一義,但不可謂易專為是而作耳。
右論陳希夷
宋史道學傳:邵雍,字堯夫,其先范陽人。父古,徙衡漳,又徙共城。雍年二十,游河南,葬其親伊水上,遂為河南人。雍少時,自雄其才,慷慨欲樹功名,於書無所不讀。始為學,即堅苦刻厲,寒不爐,暑不扇,夜不就席者數年。已而歎曰:昔人尚友於古,而吾獨未及四方。於是踰河、汾,涉淮、漢,周流齊、魯、宋、鄭之墟。久之,幡然來歸,曰:道在是矣。遂不復出。北海李之才攝共城令,聞雍好學,嘗造其廬,謂曰:子亦聞物理性命之學乎?雍對曰:幸受教。乃事之才,受河圖、洛書、宓羲八卦、六十四卦圖象。之才之傳,遠有端緒,而雍探賾索隱,妙悟神契,洞徹藴奥,汪洋浩博,多其所自得者。及其學益老,德益劭,玩心高明,以觀天地之運化,陰陽之消長,遠而古今世變,微而走飛草木之性情,深造曲暢,庶幾所謂不惑,而非依倣象類,億則屢中者。遂衍宓羲先天之旨,著書十餘萬言行於世,然世之知其道者鮮矣。熙寧十年卒,年六十七,贈祕書省著作郎。元祐中,賜諡康節。雍高明英邁,迥出千古,而坦夷渾厚,不見圭印,是以清而不激,和而不流。人與交久,益尊信之。河南程顥初侍其父,識雍,議論終日,退而歎曰:堯夫,内聖外王之學也。雍知慮絶人,遇事能前知。程頤嘗曰:其心虚明,自能知之。當時學者因雍超詣之識,務高雍所為,至謂雍有玩世之意。又因雍之前知,謂雍於凡物聲氣之所感觸,輒以其動而推其變焉。於是摭世事之已然者,皆以雍言先之,雍盖未必然也。所著書曰皇極經世、觀物内外篇、漁樵問對,詩曰伊川擊壤集。邵子無名公傳曰:朝廷授之官,雖不強免,亦不強起。晚有二子,教之以仁義,授之以六經。舉世尚虚談,未嘗掛一言;舉世尚奇事,未嘗立異行。故其詩曰:不佞禪伯,不諛方士,不出戶庭,直游天地。家素業儒,口未嘗不道儒言,身未嘗不行儒行。故其詩曰:心無妄思,足無妄走,人無妄交,物無妄受。炎炎論之,甘處其陋;綽綽言之,無出其右。羲、軒之書,未嘗去手;堯、舜之談,未嘗離口。當中和天,同樂易友,吟自在詩,飲歡喜酒。百年升平,不為不偶;七十康彊,不為不壽。此其無名公之行乎!
明道先生誌康節之墓曰:昔七十子學於仲尼,其傳可見者,惟曾子、告子思所以授孟子者耳。其餘門人,各以其材之所宜為學,雖同尊聖人,所因而入者,門戶則衆矣。況後此千餘歲,師道不立,學者莫知其從來,獨先生之學為有傳也。先生得之於李挺之,挺之得於穆伯長,推其源流,遠有端緒。今穆、李之言及其行事,概可見矣。而先生醇一不雜,汪洋浩大,乃其所自得者多矣。然而名其學者,豈所謂門戶之衆,各有所因而入者歟?語成德者,昔難其居。若先生之道,就其至而論之,可謂安且成矣。
程氏遺書曰:堯夫之學,先從理上推意,言象數,言天下之理須出於四者,推到理處,曰:我得此大者,則萬事由我,無有不定。然未必有術,要之亦難以治天下國家。其為人則直是無禮不恭,惟是侮玩,雖天地亦為之侮玩。如無名公傳言問諸天地,天地不對,弄丸餘暇,時往時來之類。
君實篤厚,晦叔謹嚴,堯夫放曠。
又曰:堯夫道雖偏駮,然卷舒作用極熟,又能謹細行。又曰:堯夫襟懷放曠,如空中樓閣,四通八達也。伯淳言:邵堯夫病革,且言試與觀化一遭。子厚言:觀化,他人便觀得,自家又如何觀得化?嘗觀堯夫詩意,纔做得識道理,卻於儒術未見所得。
世人之學,博聞彊識者豈少,其終無有不入禪學者。就其間特立不惑,無如子厚、堯夫。然其說之流,恐未免此弊。
邵堯夫數法出於李挺之,至堯夫推數方及理。邵堯夫臨終時,只是諧謔,須臾而去。以聖人觀之,則亦未是,盖猶有意也。比之常人,甚懸絶矣。他疾甚革,某往視之,因警之曰:堯夫平生所學,今日無事否?他氣微不能答。次日見之,却有聲如絲髪來大,答云:你道生薑樹上生,我亦只得依你說。
尹子曰:邵堯夫家以墓誌屬明道、太中,伊川不欲,因步月於庭。明道曰:顥已得堯夫墓誌矣。堯夫之學,可謂安且成。太中乃許。
上蔡語録曰:堯夫易數甚精,自來推長歷者,至久必差。惟堯夫不然,指一二近事,當面可驗。明道云:待要傳與某兄弟,某兄弟那得功夫?要學須是二十年功夫。明道聞說甚熟。一日,因監試無事,以其說推算之,皆合。出謂堯夫曰:堯夫之數,只是加一倍法,以此知太玄都不濟事。堯夫驚,撫其背曰:大哥,你恁聰明!伊川謂堯夫:知易數為知天,知易理為知人。堯夫云:還須知易理為知天。因說:今年雷起甚處?伊川云:堯夫怎知,某便知。又問:某處起?伊川云:起處起。堯夫愕然。他日,伊川問明道曰:加倍之數何如?曰:都忘之矣。因歎其心無偏繫如此。
《朱子語類》問:康節學到不惑處否?曰:康節又别是一般。聖人知天命以理,它只是以術。然到得術之精處,亦非術之所能盡,然其初只術耳。
又曰:想它看見天下之事,才上手來,便成四截了,其先後緩急,莫不有定,動中機會,事到面前,便處置得下矣。只是用時須差異,須有些機權術數也。
老子窺見天下之事,却討便宜,置身於安閒之地,云清靜自治。邵康節亦有些小似他。問:淵源録中何故有康節傳?曰:書坊自增耳。【見孟子楊子取為我章下】。
答汪尚書書曰:程、邵之學固不同,然二先生所以推尊康節者至矣。盖以其信道不惑,不雜異端,班於温公、横渠之間,則亦未可以其道不同而遽貶之也。和靖之言,恐如孟子言伯夷、伊尹之於孔子為不同道之比。妄意其然,不識台意以為然否?抑康節之學,抉摘窈微,與佛、老之言豈無一二相似?而卓然自信,無所汙染,此其所見必有端的處。比之温公欲護名教而不言者,又有間矣。
厚齋王氏曰:張文饒云:處心不可著,【直略切,下同】。著則偏,作事不可盡,盡則窮。先天之學,止是此二語,天之道也。愚謂邵子詩夏去休言暑,冬來始講寒,則心不著矣。美酒飲教微醉後,好花看到半開時,則事不盡矣。
按:邵子之學,源出希夷,實老、莊之宗派。但希夷一言一動,無非神仙面目,而邵子則不尚虚談,不立異行,不落禪機,不溺丹道,粹然儒者氣象,故二程樂與之游。然觀其平日所論,微有不滿於邵子者,曰放曠,曰偏駮,曰無禮不恭,曰空中樓閣,曰儒術未見所得,曰其說之流有弊,瑕瑜不相揜,亦未可謂推尊之至也。及其為墓誌,則謂得之穆、李者,特因其材之所宜,以為入道之門戶,則固以象數為一家之學矣。雖云自得者多,不止穆、李之所傳,然終不離乎象數。易道之大,無所不包,執一家之學,而以為伏羲之精意全在於此,豈理也哉?朱子於先天方位得養生之要,於加一倍法見數學之精,篤信季通,意固有在,吾何敢輕議?但不當列諸經首,以為伏羲之易耳。明道適僧舍,見其方食,而曰:三代威儀,盡在是矣。此偶然語也。設有人焉,掇浮屠之戒律,冠於禮經之首,則荒矣。胡文定於内典獨稱楞嚴、圓覺,亦謂彼教中有可取者耳。設有人焉,舉二書於中庸、論語合為一編,則悖矣。故吾以為邵子之易與聖人之易,離之則雙美,合之則兩傷,學者不可以不審也。
右論邵康節
宋史隱逸傳:譙定,字天授,涪陵人。少喜學佛,折其禮歸於儒。後學易於郭曩氏,自見乃謂之象一語以入。郭曩氏者,世家南平,始祖在漢為嚴君平之師,世傳易學,盖象數之學也。定一日至汴,聞伊川程頤講道於洛,潔衣往見,棄其學而學焉,遂得聞精義,造詣愈至,浩然而歸。其後頤貶涪,實定之鄉也。北山有巖,師友游泳其中,涪人名之曰讀易洞。靖康初,呂好問薦之,欽宗召為崇政殿說書,以論弗合,辭不就。高宗即位,定猶在汴,右丞許翰又薦之,詔宗澤津遣詣行在。至維揚,寓邸舍,窶甚,一中貴人偶與鄰,餽之食,不受,與之衣,亦不受,委金而去,定袖而歸之。其自立之操類此。上將用之,會金兵至,失定所在。復歸蜀,愛青城、大酉之勝,棲遁其中。蜀人指其地曰譙巖,敬定而不敢名,稱之曰譙夫子。有繪像祀之者,久而不衰。定易學得之程頤,授之胡憲、劉勉之,而馮時行、張行成則得定之餘意者也。定後不知所終,樵夫牧童往往有見之者,世傳其為仙云。初,程頤之父珦嘗守廣漢,頤與兄顥皆隨侍游成都,見治篾篐桶者挾冊,就視之,則易也。欲擬議致詰,而蔑者先曰:若嘗學此乎?因指未濟男之窮,以發問二程。遜而問之,則曰:三陽皆失位。兄弟渙然有所省。翌日再過之,則去矣。其後袁滋入洛,問易於頤,頤曰:易學在蜀耳,盍往求之?滋入蜀訪問,久無所遇。已而見賣醬薛翁於眉、卭間,與語,大有所得,不知所得何語也。憲、勉之、滋皆閩人,時行、行成蜀人,郭曩氏及篾叟、醬翁皆蜀之隱君子也。
朱子籍溪先生胡公行狀曰:先生學易於涪陵處士譙公天授,久未有得。天授曰:是固當然,盖心為物漬,故不能有見,唯學乃可明耳。先生於是喟然歎曰:所謂學者,非克己工夫也邪?自是一意下學,不求人知。一旦揖諸生歸,隱於故山。
與汪尚書書曰:郭子和云:譙天授亦伊川黨事後門人。熹見胡、劉二丈,說親見譙公,自言識伊川於涪陵,約以同居洛中。及其至洛,則伊川已下世矣。問以伊川易學,意似不以為然。至考其他言行,又頗雜於佛、老子之學者,恐未得以門人稱也。以此一事及其所著象學文字推之,則恐其於程門亦有未純師者,不知其所謂卒業者果何事邪?
按朱子此言,則譙定僅識伊川於涪陵,而入洛則不及見。史稱先受易於洛,後復從遊於其鄉者,妄也。徽宗朝,蔡京用事,禁毋得挾元祐書,自是伊洛之學不行。時胡、劉二公皆在太學,而定適至,聞其嘗與伊川遊,故慨然師事之。所欲聞者,義理也。而定本象數之學,不能有所益。定於伊川不純師,二公於定亦未純師也。故朱子雖游二公之門,而不得見希夷之真圖。晚使蔡季通入峽,乃購得之。易學在蜀,亦必非伊川語。盖其徒知象數非儒者所尚,故自附伊川之易,以張其學。修史者不能裁擇,因而書之以為傳,實不然也。昔嚴君平著老子指歸,而郭曩氏始祖為其師。然則定所受者,乃老子之易,其於聖人之道,猶爝火之於日月也,何足選哉!何足選哉!
右論蜀隱者
李潜麻衣道者正易心法序曰:此書頃得之廬山一異人【或云許堅】,或有疑而問者,余應之云:何疑之有?顧其議論可也。昔黄帝素問、孔子易大傳,世尚有疑之,嘗曰:世固有能作素問者乎?固有能作易大傳者乎?雖非本真,是亦黄帝、孔子之徒也。余於正易心法亦曰:世固有能作之者乎?雖非麻衣,是乃麻衣之徒也。胡不觀其文辭議論乎?一滴真金,源流天造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,翩然於羲皇心地上馳騁,實物外真仙之書也。讀來十年方悟,浸漬觸類,以知易道之大如是也。得其人,當與共之。正易心法曰:卦象示人,本無文字,使人消息,吉凶嘿會。易道不傳,乃有周、孔,周、孔孤行,易道復晦。
又曰:易道彌滿,九流可入,當知活法,要須自悟。
又曰:世俗學解,浸漬舊聞,失其本始,易道淺狹。【卷首題云希夷先生受并消息】,
跋曰:五代李守正叛河中,周太祖親征,麻衣語趙韓王曰:李侍中安得久?其城中有三天子氣。未幾城陷。時周世宗與本朝太祖侍行,錢文僖公若水、陳希夷每見,以其神觀清粹,謂可學仙,有昇舉之分。見之未精,使麻衣決之。麻衣云:無仙骨,但可作貴公卿耳。夫以神仙與帝王之相,豈易識哉?麻衣一見決之,則其識為何如也?即其識神仙、識帝王眼目以論易,則其出於尋常萬萬也,固不容於其言矣。乾道元年冬十有一月初七日玉溪戴師愈孔文撰
南軒張氏曰:嗚呼!此真麻衣道者之書也。其說獨本於羲皇之畫,推乾、坤之自然,考卦脈之流動,論反對變復之際深矣,其自得者歟?希夷隱君實傳其學,二公高視塵外,皆有長往不來之願,抑列禦寇、莊周之徒歟?雖然,概以吾聖門之法,則未也。形而下者謂之器,或者有未察歟?其說曰:六十四卦,惟乾與坤本之自然,是名真體。
又曰:六子重卦,乾、坤雜氣,悉是假合,無有定實。余則以為六子重卦,皆乾、坤雜氣之妙用,真實自然,非假合也。希夷述其說曰:學者當於羲皇心地上馳騁,無於周、孔脚跡下盤旋。予則以為學易者須於周、孔脚跡下尋求,然後羲皇心地上可得而識。推此可概見矣。然其書之傳,固非牽於文義、鑿於私意者所可同年而語也。
朱子書麻衣心易後曰:此書詞意凡近,不類一二百年前文字。如所謂雷自天下而發,山自天上而墜,皆無理之妄談。所謂一陽生於子月,而應在卯月,乃術家之小數。所謂由破體煉之,乃成全體,則爐火之末技。所謂人間萬事,悉是假合,又佛者之幻語耳。其他此比非一,不容悉舉。要必近年術數末流,道聽塗說,掇拾老、佛、醫、卜諸說之陋者,以成其書。而其所以託名於此人,則以近世言象數者,必宗邵氏,而邵氏之學,出於希夷。於是又求希夷之所敬,得所謂麻衣而託之。以為若是,則凡出於邵氏之流者,莫敢議。已而不自知其說之陋,不足以自附於陳、邵之間也。再跋麻衣易說後曰:予既為此說,後二年,假守南康。始至,有前湘陰主簿戴師愈者來謁,老且蹩,使其壻自掖而前。坐語未久,即及麻衣易說。問其師傳所自,則曰:得之隱者。問隱者誰氏,則曰:彼不欲世人知其姓名,不敢言也。既復問之邦人,則皆曰:書獨出戴氏,莫有知其所自來者。予後至其家,見几間有所著雜書一編,取而讀之,則其詞語氣象,宛然麻衣易也。予以是始疑前時所料三五十年以來人者,即是此老。既歸,即取觀之,則最後跋語,固其所為,而一書四人之文,體製規模,乃出一手,然後深信所疑之不妄。是時戴病已昏,不久即死,遂不復可窮詰。獨得其易圖數卷,閱之,又皆鄙陋瑣碎,穿穴無稽,如小兒嬉戲之為者。欲以其事馳報敬夫,則敬夫亦已下世。因以書語呂伯恭曰:吾病廢有年,乃復為吏,然不為他郡,而獨來此,豈天固疾此書之妄,而欲使我親究其實邪?時當塗守李壽翁侍郎雅好此書,伯恭因以余言告之。李亟以書來曰:即如君言,斯人而能為此言,亦吾所願見也。幸為津致,使其一來。予適以所見聞報之,而李已得謝西歸,遂不復出,不知竟以余言為何如也。
陳氏書録解題曰:舊傳麻衣道者授希夷先生,崇寧間廬山隱者李潜得之,凡四十二章,盖依託也。朱侍講云:南康主簿戴師愈撰,乃不唧底禪、不唧底修養法、不唧底時日法。王炎曰:洛水李壽翁侍郎喜論易,炎嘗問曰:侍郎在當塗板行麻衣新說,如何?李曰:程沙隨見屬。炎曰:恐託名麻衣耳。以撲錢背面喻八卦陰陽純駮,此鄙說也。以泉、雲、雨為陽水,以澤為陰水,與夫子不合。李曰:然,然亦有兩語佳。炎曰:豈非學者當於羲皇心地上馳騁,不當於周、孔脚跡下盤旋邪?然此二語亦非也。無周、孔之辭,則羲皇心地學者何從探之?
李無語按是書託名麻衣,序跋與書及注同出一手,其他踳駮之說無論,獨李壽翁所賞二語,貽誤學者不淺。然其言實出希夷觀物外篇,曰:先天學,心法也。圖雖無文,吾終日言而未嘗離乎是。亦即所謂羲皇心地上馳騁,不於周、孔脚跡下盤旋也。麻衣,小說家以為即白閣僧相錢若水者,其人盖孫君仿、麞皮處士之流。縱令是書真出麻衣,吾亦深惡而痛絶之,況戴師愈乎?
右論麻衣道者
潜溪宋氏溟涬生贊序曰:溟涬生者,旴江廖應淮海學也。抱負奇氣,好研摩運世推移及方技諸家學。年三十,游杭,上疏言丁大全誤國狀。大全怒,中以法,配漢陽軍。生荷校行歌,出都門,道旁觀者嘖嘖壯之。抵漢江濱,遇蜀道士杜可大,揖曰:子非廖應淮邪?生愕然曰:道士何自知之?可大曰:宇宙太虚,一塵耳。人生其間,為塵幾何?是茫茫者尚了然心目間,矧吾子邪?然自邵堯夫以先天學授王豫天悅,天悅死,無所授,同葬玉枕中。未百年而吳曦叛,盜發其冢,得皇極經世體要一篇,内外觀象數十篇,余賄盜得之。今餘五十年,數當授子,吾俟子亦久矣。乃言於上官,脫其籍,盡教以冢中書,其算由聲音起。生神鑒穎利,可大指畫未到者,生已先意逆悟,可大自以為不及。學既成,去隱宣、歙間,遇余安裕弋陽,將教之。安裕勸生業中庸,生瞠目厲聲曰:俗儒幾辱吾康節於地下矣!復去之杭,客賀外史家,晝市大衍數,夜沽酒痛飲,飲即吐,吐即飲,不醉如泥不休。醉中嘗大叫曰:天非宋天,地非宋地,奈何!奈何!語聞,賈似道遣客叩之,生曰:毋多言,浙水西地髪白時,是其祥也。似道未解,複召至,屏人與語。生曰:明公宜自愛,不久宋鼎移矣。似道惡其言,掩耳走。生亦徑出,過曾淵子家,索酒轟飲。酒酣,作嬰兒啼曰:大厦將焚,燕猶呢喃未已邪?復賦歌以見意。都人士聞之,競指以為怪,民不與接。獨太學生熊睎聖猶時造其廬,生私執熊手謂曰:吾端居層樓,聞空中戎馬百萬來,人鬼作哭泣聲。壬申,襄、樊陷。甲戌,宫車晏駕。乙亥,長江飛渡,似道亦殛死臨漳。丙子,三宫播遷,諸王大臣皆南北亂走嘘吸事耳。子不去,欲何為?居亡何,宋事日非,沿江州郡望風奔潰,生大慟曰:殺氣又入閩、廣中,吾不知死所矣!遂遁去,其言無一不驗。後四年,病死處州學中,年五十二。無子,一義女從之。生宗堯夫先天之學,頗自謂知易,每見諸易師傳疏,不問淺深,輒訕駮以為樂。及論後天,則尊羲畫為經,彖、爻、繋辭為傳,黜文言、彖、象二傳為九師之言,且謂說卦非聖筆不能作,上、下繫乃門人所述,序卦直漢儒記耳。盖生聰明絶人,未聞道而驟語數,故其論經多失中。然性使酒難近,又好訐人陰私,人面頸發赤不顧,罕有從其學者,唯國子簿吳浚、進士彭復樂師之。浚不卒業,復屢受唾斥不怨。生將遁時,召復至,口發例,手布籌,雖平昔所靳,若終身不示人者。一舉授復,復後又授鄱陽傅立云。或曰:生瀕死,語女曰:吾死後一月,朝中命山姓鳥名使者來徵吾及傅立,立當過吾門,汝可出藏書示之,立當以此致大官。後皆如其言,所謂山姓鳥名崔鵬飛也。生所著書有玄玄集、歷髓、星野指南、象滋統會、聲譜、畫前妙旨數十萬言,今猶間傳於世。【贊不録】,
余自幼即見長老談溟涬生事,近見李淦性學及戚光子實所造文,又知生為詳。以生之精藝如此,而修宋史者不列之方技傳中,殊可恨也。故予愍之,特序之,又傷易道之微,激而贊之。惜乎予文蕪陋,不能永生也,然余情亦至矣。濂志按程可久云:易以道義配禍福,得正而斃則吉,詭遇獲禽則凶。此千古格言也。嚴君平精於卜筮,與人子言依於孝,與人臣言依於忠,猶不失開物成務之意。管輅善言易,亦嘗以謙壯諷何晏,請上追文王六爻之旨,下思尼父彖、象之義,未嘗近舍周、孔,遠宗羲畫也。自先天之學興,而易道之蓁蕪甚矣。廖應淮自謂得康節真傳,而其所談者唯禍福,無一字及於道義,罔知忌諱,屢觸危機,其不為京房、郭璞,特幸而免耳。驗之最大者,莫如宋亡,而究竟分毫無補,亦安用前知為也?余安裕勸讀中庸,盖以索隱行怪,聖人之所不為,而無道不默,亦非明哲保身之事,故微辭以規之。而應淮不自覺寤,詆為俗儒。其於易也,訕侮程、張,卑視周、孔,二篇獨尊羲畫,十翼專取說卦,鄙倍之論,全無忌憚,豈僅失中而已邪?世俗溺於所聞,爭言象數,黄口小兒,人人欲為邵子,而二篇、十翼,束之高閣,邪說横行,聖真滅息矣。雖曰末流之極弊,抑先天心法之傳,有以導之使然也。其後劉秉忠、李俊民等,專治皇極經世數,而顧以易鳴。唯資中黄澤楚望,謂當因孔子之言,上求文王、周公之意,可謂粹然一出於正。然非屏棄九圖,則黄霧不披,青天白日,終不可得而見也。
右論溟涬生
王氏【弼】周易略例明象篇曰:夫象者,出意者也;言者,明象者也。盡意莫若象,盡象莫若言。言主於象,故可尋言以觀象;象主於意,故可尋象以觀意。意以象盡,象以言著。故言者所以明象,得象而忘言;象者所以存意,得意而忘象。猶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筌者所以在魚,得魚而忘筌也。然則言者兔之蹄也,象者魚之筌也。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,存象者非得意者也。象生於意而存象焉,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,【所存者在意】。言生於象而存言焉,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,【所存者在象】。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,忘言者乃得象者也。得意在忘象,得象在忘言。故立象以盡意,而象可忘;重畫以盡情,而畫可忘也。【盡和同之意,忘其天火之象;得同志之心,拔茅之畫可棄】。是故觸類可為其象,合義可為其徵。義苟在健,何必馬乎?類苟在順,何必牛乎?【大壯九三有乾,亦云羝羊;坤卦无乾,彖亦云牝馬】。爻苟合順,何必坤乃為牛?義苟應健,何必乾乃為馬?【遯无坤,六三亦稱牛;明夷无乾,六二亦稱馬】。而或者定馬於乾,案文責卦,有馬无乾,則偽說滋漫,難可紀矣。互體不足,遂及卦變;變又不足,推致五行。一失其原,巧愈彌甚,縱復或值,而義无所取,盖存象忘意之由也。【失魚兔則空守筌蹄,遺健順則空說龍馬】。忘象以求其意,義斯見矣。
陵陽李氏【心傳】,丙子。學易編曰:自周之衰,言易者寖失羲、文之意,而牽合破碎,或反資以為亂,故夫子作十翼,專以義理明之。其後讖緯之學興,而飛伏互體之文,壬遁九宫之說,紛紛然並出,皆託易以行世。至王輔嗣乃獨辭而闢之,其視兩漢諸儒,可謂賢矣。惜其溺於時好,乃取莊、老之妄,以亂周、孔之實,故易之道終不明於世。
按王氏筌蹄之喻,雖出於莊子,而其義不同。其所謂忘言忘象者,亦謂學易者觀象玩辭,期於自得,久之當有所融釋脫落耳,非若為先天之學者,欲盡棄周、孔之言,專於羲皇心地上馳騁也。即其卦爻之解,間有涉於虚無者,亦皆莊、老之微旨,與坎、離、龍、虎之說,精觕相去遠矣。故伊川教人且看王輔嗣、胡翼之、王介甫三家易,以其所主在義理,不為百家衆技所惑也。宋人奉陳、邵為伏羲,而顧斥輔嗣為莊、老,吾不知其何說矣。
程子易傳序曰:易,變易也,隨時變易以從道也。其為書也,廣大悉備,將以順性命之理,通幽明之故,盡事物之情,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。聖人之憂患後世,可謂至矣。去古雖遠,遺經尚存,然而前儒失意以傳言,後學誦言而忘味,自秦而下,盖無傳矣。予生千載之後,悼斯文之湮晦,將俾後人沿流而求源,此傳所以作也。易有聖人之道四焉:以言者尚其辭,以動者尚其變,以制器者尚其象,以卜筮者尚其占。吉凶消長之理,進退存亡之道,備於辭。推辭考卦,可以知變,象占在其中矣。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,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,得於辭不達其意者有矣,未有不得於辭而能通其意者也。至微者理也,至著者象也,體用一源,顯微无間,觀會通以行其典禮,則辭无所不備。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,易於近者,非知言者也。予所傳者辭也,由辭以得其意,則在乎人焉。
遺書:張閎中以書問易之義本起於數,程子答曰:謂義起數,則非也。有理而後有象,有象而後有數。易因象以知數,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矣。必欲窮象之隱微,盡數之毫忽,乃尋流逐末,術家所尚,非儒者之務也,管輅、郭璞之學是已。
又曰:理無形也,故因象以明理。理見乎辭者也,則可由辭以觀象。故曰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矣。
朱子曰:自秦、漢以來,攷象辭者泥於術數,而不得其弘通簡易之法;談義理者淪於空寂,而不適乎仁義中正之歸。求其因時立教,以承三聖,不同於法而同於道者,則惟伊川先生程氏之書而已。後之君子,誠能日取其一卦若一爻者,熟復而深玩之,如已有疑,將決於筮而得之者,虚心端意,推之於事,而反之於身,以求其所以處此之實,則於吉凶消長之理,進退存亡之道,將無所求而不得。邇之事父,遠之事君,亦無處而不當矣。
鄱陽馬氏【端臨】曰:按伊川之易,精於義理,而略於卜筮象數,此固先儒之說。然愚嘗以為易之象數卜筮,豈出於義理之外?盖有此理,則有此象,有此數。而卜筮之說,其所謂趨吉避凶,惠迪從逆云者,又未嘗不一出於義理。平時本諸踐履,則觀象玩辭,此義理也;一旦謀及卜筮,則觀變玩占,亦此義理也,初不必岐而二之。
項氏周易玩辭自序曰: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,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,讀易之法,盡於此矣。易之道四,其實則二,象與辭是也。變則象之進退也,占則辭之吉凶也。不識其象,何以知其變?不通其辭,何以決其占?然而聖人因象以措辭,後學因辭而測象,則今之讀易,所當反覆紬繹,精思而深味者,莫辭若也。於是作周易玩辭。
又曰:程子平生所著,獨易傳為全書,安世受而讀之三十年矣。今以其所得於易傳者,述為此書,而其文无與易傳合者,合則无用述此書矣。世之友朋,以易傳之理觀吾書,本末條貫,无一不本於易傳者;以易傳之文觀吾書,則未免有使西河之民,疑汝於夫子之怒。知我者此書也,罪我者此書也。
鄱陽馬氏周易玩辭序曰:易有聖人之道四,變與象居其二焉。自義理之學大明,而變象之說幾晦。先儒欲救其弊,則曰聖人當時自可别作一書,明言義理,以詔後世,何用假託卦爻,為此艱深隱晦之辭乎?愚嘗以為變之說不一,有隨時之變,如彖、象、小象、文言、繫辭,各自一義是也;有逐爻之變,如九六七八、陰陽老少是也;有逐卦之變,如剛柔往來、互體飛伏是也。象之說亦不一,有卦畫之象,陰陽奇耦、三連六斷是也;有大象之象,天地風雷、山澤水火是也;有說卦之象,乾為馬、坤為牛、乾為首、坤為腹之類是也。至簡要者,隨時之變也;至支離者,逐卦之變也;至精微者,卦畫之象也;至瑣碎者,說卦之象也。必研究其簡要精微者,而不拘泥其支離瑣碎者,則曰象曰變,固無非精義至理之所寄也,豈有二哉?
按:象、辭、變、占四者,說易之綱領也。伊川歸重於辭,平菴因之。愚則謂辭本乎象,象尤不可忽。故夫子曰:聖人立象以盡意,繫辭焉以盡其言。
又曰:八卦以象告,爻彖以情言。象者,二體六爻之畫是也。而王輔嗣以乾牛坤馬之類當之。朱子謂如初九潜龍勿用,一辭中四者俱備。初九,變也;潜龍,象也;勿用,占也。愚則謂潜龍牝馬等語,若詩之比興,總謂之辭,非夫子之所謂象。平菴云:凡卦辭皆曰彖,凡卦畫皆曰象。未畫則其象隱,已畫則其象著。故指畫為象,非謂物象也。大象總論六畫之義,小象各論一畫之義,故皆謂之象。其曰天曰龍者,自因有象之後,推引物類以明之耳。本稱易象,非此之謂也。斯言可以正諸儒之失。未筮謂之辭,筮得其辭謂之占,亦非但勿用二字為占也。
京山郝氏【敬】談經曰:羲畫始呈,玄旨苞絡,如夜半子陽初動,晨光未熹,夏、商之易不可覩矣。然使其無憾,文王必不更演易。至文王、周公,抽厥玄緒,但其辭旨深約,如平旦昧爽,曲房晏起,尚未知曙。迨夫子十翼贊揚,幽隱畢達,揭日月而行康莊,大明中天矣。旋罹秦火,六籍散越,而易獨存,後生捧完璧,誠斯文大幸。奈何更生異端,稂莠其真苗,磔裂其同體,妄謂羲聖有不傳之祕,使緯稗蠭起,詆夫子十翼為一家言,離經叛道,莫此為甚。近時博士家承邵、朱之說,謂三聖不同易,病分經合傳之非古,歸咎王弼,此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也。夫謂經傳不可合者,以書同而道異,言同而人異。如春秋諸傳,於經則誠未可合也,羲、文、周、孔奚不合之有?由孔子視三聖為古,自視為傳;由今視四聖,則皆古也,皆經也。孔子何遂不如左、公、穀傳春秋?世儒不病左、公、穀合春秋,而病十翼合易,以伸四聖不同易之說,謬也。邵堯夫造為先天、方圓等圖,好事詫為新奇,修鍊羽流,緣飾龍虎、鉛汞、姹女、嬰兒為參同、悟真等書,乍見奇僻,叩之不過存神馭氣以求長生,而珍祕自喜,援易為口實。聖人作易,易簡開物,患人不知,而小說誣世,唯恐人知,心術已冰炭矣。禮云:假鬼神、時日、卜筮疑衆者殺。學者反尊崇其說。甚矣,人之好怪也!
學易枝言曰:羲聖世無文字,三才義理無憑,發揮爰始,畫卦設象,不得已也。設有文字,便敷演成辭,豈好為隱乎?揚雄識字既多,而索隱鉤藏,别搆方州部家,為玄儗易,則心勞而日拙矣。
易爻辭象義,誠有不可盡解者。前人不傳,後人何述?要之,精微中之易簡,愚不肖可知;易簡中之精微,聰明才辯者未悉。如管公明、郭景純,卜筮焉可謂之非易?然亦四道之一端耳。子云: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。三才之要,人所當知者。王輔嗣、程正叔諸君子所言,不可勝用矣。
聖人作易,立人之道而已。學易者,亦學為立人之道而已。
又曰:朱元晦謂孔子之易,非文王、周公之易。愚謂孔子贊易,秖為立人之道,學者日用切要而言,誠有之。但聖人說理,發揮人道,即函盖三才萬象,無不脗合,與羲、文、周公無二。
按莊生曰:易以道陰陽。此非周之言,而古之言也。盖古者三易之法,掌於太卜,一曰連山,二曰歸藏,三曰周易。其經卦皆八,其别皆六十有四,非但彖爻之辭自為一書,即如春秋内外傳所載諸繇辭,亦不得與焉。其所見者,唯二體六畫、剛柔雜居之象,以為道陰陽,宜也。至於文王繫彖,周公繫爻,則固以陰陽推之於人事,而所言無非仁義中正之歸矣。孔子作十翼,則又發彖爻之藴,竭盡而無餘焉。聖人之所以窮理而盡性,君子之所以反身而寡過,皆在此書,奚止道陰陽哉!微三聖之辭,則伏羲作易之旨鬱而不明,萬古如長夜矣。而顧謂三聖不如伏羲,何歟?且夫三才之道,在天曰陰陽,在地曰剛柔,在人曰仁義,其為性命之理則一也。洪範由天道以推之人道,中庸由人道以合之天道,盖天人之理未有不歸於一致者也。三聖所重在人道,而天地之道亦無不備焉。伏羲時未有文字,不得已而畫奇耦以垂教,陰陽可以畫見,而仁義不可以畫見,故說者但以為道陰陽,而不知伏羲之旨專在立人之道也。苟其有文字,則亦必言及仁義矣,伏羲而無言也。伏羲而有言,安知不與三聖同辭乎?老、莊之徒掊擊仁義,故厭薄周、孔之辭,以為不足道。儒者不能辭而闢之,反為之推波助瀾,尊伏羲不言之教,抑三聖闡幽之辭,豈不悖哉!仲輿解經,多所創獲,而尤不喜宋儒,愚未敢深信,獨論易數則最為精確,其曰:聖人作易,立人之道而已。此語大有裨於來學,故特表而出之,且為之暢其指趣焉。
東涯陳氏【言】易疑自序曰:易非聖人卜筮之書也,卜筮以聖人之書爾。伏羲畫卦,原神於太乙,起數於陰陽,類象於萬物,通幽於神明,和順於道德性命,無乎弗括。文王於卦為之辭,以明其象類;周公於爻為之辭,以盡其變化;孔子於卦爻為之彖、象、文言、繫辭、說、序、雜卦,以闡羲、文、周公之義理。使學者修此而吉,悖此而凶,淵乎廣矣,而非作之以卜筮也。子曰:易有聖人之道四焉,辭、象、變、占是也。孔子見卦爻之有辭、象、變、占,言焉而廣大,動焉而吉凶,制器焉而網罟舟楫之用,卜筮焉而神物大衍之策,斯徧舉之矣,而未嘗專於卜筮也。夫易何止五經之原,天地神化之奥,而於卜筮之技,精之則末矣。秦、漢諸儒,考象辭則泥術數,論義理則淪空寂,而不知孔子之易,先義理而託象數者也。盖體其卦爻之藴,察乎辭、象、變、占之理,通乎言、動、制器、卜筮之用。用之所向即理也,理之所協即占也,占之所利即用也。是孔子之易也,而非專於卜筮明矣。是故學者索卜筮於卦爻之外,參程傳於本義之中,斯孔子之易備矣。作易疑。
朱氏【綬】易經精藴。自序曰:周子曰:聖人之精,畫卦以示;聖人之藴,因卦以發其藴維何?凡彖、象、文言、繫辭、說卦皆是。宋儒以周禮言大卜掌三易,故專作卜筮之書,歷詆大聖理義之言,不少假借。愚於此大懼,深求其病,只在太卜掌三易之一言耳。不知易有理、有象、有數,理即藴之發象即精之寓,數因一以積,畫卦示象之吉凶,繫辭論理之吉凶。數之吉凶未之明,故立筮人掌三易,以辨九筮之吉凶也。觀象玩辭,聖人體易,君子學易,以成盛德大業,至矣。庸人不能,故立占人。筮人七、八、九、六,揲蓍求卦,不過筮更、筮咸,尤細事耳。易無不該,天地有此數,不立筮法以成變化,則天地間缺此一藝,非謂易道、易象舉在此筮,專作卜筮之書也。夫子欲加年學易,期無大過,豈在占筮乎?況占筮專於動而不主於靜,一於用而不求於體,求諸神而不求諸已,失無算矣。使一委之卜筮,而平日無玩易之功,遇吉行之而已,遇凶避之而已,君子將何以自彊不息?將何以厚德載物?學者無用辨悔吝之介,無用震无咎之悔,六十四卦訓戒之言,皆作虚文矣。洪惟聖朝用易為首經取士,而只在占筮授受,豈不誤甚?無由挽之囘車就道,徒抱憤耳。自知得罪於先儒,取譏當世,獨賴聖人為之依歸,用以自解云。
二泉邵氏【寶】序精藴曰:易為性命道德之原,而開物成務,仲尼贊之詳矣。惟其道無不備,故百氏宗之。卜筮者,技之至微者也。自朱子本義一出,學者翕然從之。夫方術談於庸醫,聽者不能什一,惟夫和、扁一言,雖或盡變軒 之書,人將謂其有據也。朱子名冠諸儒,道行今古,誠吾儒之和、扁矣。專主卜筮之說,疇不謂其有據乎哉?庠序以之而教人,科目因之而取士,習尚成風,安固而不搖矣。嗚呼!此文佩朱公所以深懼,而精藴之書不容於不作也。書凡二十四卷,一以孔子義理之言為主,按卦推辭,隨爻悉義,一覽之間,而四聖之心昭然在目,其有功於斯道也大矣。雖然,本義無心於晦道,精藴豈有心於矯弊哉?一念所主,而得失因之,紫陽有知,必將感其救正之功也。君曰有罪,夫豈然哉?
都氏【穆】序精藴曰:客有問穆者曰:易有卜筮之道乎?穆曰:然。主卜筮而作乎?曰:否。請以水喻。崑崙上源,發而為江、漢、河、淮,以迨溝、澗、溪、渠,皆水也。居溪者曰:水以溪而生也。濱澗者曰:水以澗而出也。舉一廢百,知水不亦淺乎?孔子曰:假我數年,卒以學易,可以無大過矣。夫以大成之聖,欲學易以免過,易之道可知矣,豈卜筮所可盡哉?
顧氏日知録:舜曰:官占:惟先蔽志,昆命于元龜。詩云:爰始爰謀,爰契我龜。洪範曰:謀及乃心,謀及卿士,謀及庶人,謀及卜筮。孔子之贊易也,亦曰:人謀鬼謀,【祖伊告紂,言格人元龜,亦先人後龜】。夫庶人至賤也,而猶在蓍龜之前,故盡人之明而不能決,然後謀之鬼焉。故古人之於人事,信而有功;於鬼也,嚴而不瀆。
子之必孝,臣之必忠,此不待卜而可知也。其所當為,雖凶而不可避也。故曰:欲從靈氛之吉占兮,心猶豫而狐疑。
又曰:用君之心,行君之意,龜策誠不能知此事。善哉,屈子之言,其聖人之徒歟!
卜居,屈原自作,設為問答,以見此心非鬼神吉凶之所得而移耳。王逸序乃曰:心迷意惑,不知所為,往之太卜之家,決之蓍龜,冀聞異策,以定嫌疑。則與屈子之旨大相背戾矣。洪興祖補注曰:此篇上句皆原所從,下句皆原所去,時之人去其所當從,從其所當去,其所謂吉,乃原所謂凶也。可謂得屈子之心者矣。
禮記少儀:問卜筮曰:義與?志與?義則可問,志則否。子孝臣忠,義也;違害就利,志也。卜筮者,先王所以教人去利懷仁義也。
石駘仲卒,無適子,有庶子六人,卜所以為後者,曰:沐浴佩玉則兆。五人者皆沐浴佩玉。石祁子曰: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?不沐浴佩玉。石祁子兆。衛人以龜為有知也。南蒯將叛,枚筮之,遇坤之比,曰:黄裳元吉。子服惠伯曰:忠信之事則可,不然必敗。外彊内温,忠也;和以率貞,信也。故曰:黄裳元吉。黄,中之色也;裳,下之飾也;元,善之長也。中不忠,不得其色;下不共,不得其飾;事不善,不得其極。且夫易不可以占險,猶有闕也。筮雖吉,未也。南蒯果敗。是以嚴君平之卜筮也,與人子言,依於孝;與人弟言,依於順;與人臣言,依於忠。而高允亦有筮者當依附爻象,勸以忠孝之論,其知卜筮之旨矣。
申鑒【後漢荀悅撰】。或問卜筮曰:德斯益,否斯損。曰:何謂也?吉而濟,凶而救之,謂德;吉而恃,凶而怠之,謂損。
君子將有為也,將有行也,問焉而以言,其受命也如嚮。告其為也,告其行也,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若是,則無可為也,無可行也,不當問,問亦不告也。易以前民用也,非以為人前知也。求前知,非聖人之道也。是以少儀之訓曰:毋測未至。
郭璞嘗過顔含,欲為之筮。含曰:年在天,位在人。修已而天不與者,命也;守道而人不知者,性也。自有性命,無勞蓍龜。文中子:子謂北山黄公善醫,先寢食而後鍼藥;汾陰侯生善筮,先人事而後說卦。
金史方伎傳序曰:古之為術,以吉凶導人而為善;後世術者,以休咎導人而為不善。
易為卜筮之書,與醫藥、種樹並稱,秦人之見也。然其說亦有所自來。古者太卜所掌,唯夏、商以來相傳之繇辭,如左氏之所載者。而文王、周公易象之書,則藏於周、魯之太史氏。故陳厲公時,周史始有以周易見陳侯者。陳侯使筮之,而有觀六四之占。及昭公二年,韓宣子來聘,觀書於太史氏,始見易象與魯春秋。可見易象之書,他國不皆有。孔子十翼則作於晚年,而傳之商瞿子木,尚未流行於世。【杜預曰:汲縣有發舊冢者,得周易上下篇,與今正同,而無彖、象、文言、繫辭。疑於時仲尼造之於魯,尚未播之於遠國也】。秦僻在西垂,何由得見?李斯未必知,即知之,亦必不信。其以易為卜筮之書,無足怪者。而儒者遂謂易專為卜筮而作。夫伏羲既畫八卦,而即制蓍為筮法。孔子贊易,亦以蓍龜為神物,而深明其用。謂易為卜筮之書,無甚礙。但謂伏羲作易,專為卜筮,而文王、周公、孔子却說出許多義理,非伏羲之本義,是則大可疑耳。夫義理必藉文字以傳,伏羲時書契未興,故立象以盡意。卦畫有形而義理無形,有形者可見而無形者不可見,然其意實在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也。三聖遞相祖述,發揮仁義之旨,而伏羲之意乃大白於天下,安得謂孔子之易非文王、周公之易,文王、周公之易非伏羲之易乎?伏羲之易有畫無辭,農夫、紅女、百工、商賈皆得而用之者也。【如後世楚巫打瓦、越人雞卜,雖無辭,亦自有占法】。若夫夏、商以來之繇辭及文王、周公之彖、爻,唯卜史能用之。至於孔子之十翼,則卜史亦不能知,唯士大夫好學深思者能知之耳。盖易至孔子而其道始為處憂患,無大過之具,與詩、書、禮、樂同其切要,人倫日用所不可斯須去者,而非徒卜筮之書矣。幸而秦火不及,學者得見完書,上之可以窮理而盡性,下之可以反身而寡過,顧徒以農夫、紅女、百工、商賈不能用,而欲崇不言之教,視繫辭如糟粕,毋乃過為高論,墮老、莊之環中而不覺也乎?且夫卜筮之事,非君子所常有也。善當為,惡不可為,乃心自明,何必筮?死生富貴,非人之所能為,亦焉用筮?惟天下大事,人但能料其可否,而氣數推移,有非鬼神不能知者,是之謂大疑。於是乎謀及乃心,謀及卿士庶人,而復謀及卜筮焉。故曰:人謀鬼謀,百姓與能。然必其居也,有觀象玩辭之學;而後其動也,有觀變玩占之明。【動謂將有為,將有行。洪範曰:龜筮共違於人,用靜吉,用作凶。靜即此所謂居,作即此所謂動也】。計一歲之中,居之時多,動之時少。及其動也,不疑之事什九,可疑之事什一,其大疑者又加少焉。君子之於卜筮,亦未嘗數數也。聖人豈專為卜筮而著一書,使天下後世之人,日日端策拂龜,聽命於鬼神,而不務民義也哉?亭林論卜筮十則,可以箴宋人之膏肓,余故備錄之,而綴以管見如此。
日知録曰:孔子論易,見於論語者,二章而已。曰:假我數年,五十以學易,可以無大過矣。曰:南人有言曰:人而無恒,不可以作巫醫。善夫!不恒其德,或承之羞。子曰:不占而已矣。是則聖人之所以學易者,不過庸言庸行之間,而不在乎圖書象數也。今之穿鑿圖象以自為能者,畔也。
記者於夫子學易之言,而即繼之曰:子所雅言,詩、書、執禮,皆雅言也。是知夫子平日不言易,而其言詩、書、執禮者,皆言易也。人苟循乎詩、書、執禮之常而不越焉,則自天祐之,吉無不到矣。故其作繫辭傳,於悔吝无咎之旨,特諄諄焉。而大象所言,凡其體之於身,施之於政者,無非用易之事。然辭本乎象,故曰: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。觀之者淺,玩之者深矣。其所以與民同患者,必於辭焉著之,故曰:聖人之情見乎辭。若天一地二、易有太極二章,皆言數之所起,亦贊易之所不可遺,而未嘗專以象數教人為學也。是故出入以度,无有師保,如臨父母,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之易也。希夷之圖,康節之書,道家之易也。自二子之學興,而空疎之人,迂怪之士,舉竄迹於其中以為易,而其易為方術之書,於聖人寡過反身之學,去之遠矣。
黄氏象數論序曰:夫易者,範圍天地之書也,廣大無所不備,故九流百家之學,俱可竄入焉。自九流百家借之以行其說,而於易之本意反晦矣。漢儒林傳:孔子六傳至菑川田何,易道大興。吾不知田何之說何如也。降而焦、京,世應、飛伏、動爻、互體、五行、納甲之變,無不具者。吾讀李鼎祚易解,一時諸儒之說,蕪穢康莊,使觀象玩占之理,盡入於淫瞽方技之流,可不悲夫!有魏王輔嗣出而注易,得意忘象,得象忘言,日時歲月,五氣相推,悉皆擯落,多所不關,庶幾潦水盡而寒潭清矣。顧論者謂其以老、莊解易,試讀其注,簡當而無浮義,何曾籠落玄旨?故能遠歷於唐發為正義,其廓清之功,不可泯也。然而魏伯陽之參同契,陳希夷之圖、書,遠有端緒,世之好奇者,卑王注之淡薄,未嘗不以别傳私之。逮伊川作易傳,收其昆侖旁薄者,散之於六十四卦中,理到語精,易道於是而大定矣。其時康節上接种放、穆修、李之才之傳,而創為河圖先天之說,是亦不過一家之學耳。晦菴作本義,加之於開卷,讀易者從之。後世頒之學官,初猶兼易傳竝行,久而止行本義。於是經生學士,信以為羲、文、周、孔其道不同,所謂象數者,又語焉而不詳。將夫子之韋編三絶者,須求之賣醬箍桶之徒,而易學之榛蕪,盖仍如京、焦之時矣。自科舉之學一定,世不敢復議,稍有出入其說者,即以穿鑿誣之。夫所謂穿鑿者,必其與聖經不合者也。摘發傳注之訛,復還經文之舊,不可謂之穿鑿也。河圖、洛書,歐陽子言其怪妄之尤甚者,且與漢儒異趣,不特不見於經,亦是不見於傳。先天之方位,明與出震齊巽之文相背,而晦翁反致疑於經文之卦位,生十六,生三十二,卦不成卦,爻不成爻,一切非經文所有,顧可謂之不穿鑿乎?晦翁曰:談易者譬之燭籠,添得一條骨子,則障了一路光明。若能盡去其障,使之統體光明,豈不更好?斯言是也。奈何添入康節之學,使之統體皆障乎?世儒過視象數,以為絶學,故為所欺。余一一疏通之,知其於易本了無干涉,而後反求之程傳,或亦廓清之一端也。
按史,魏正始中,何晏、王弼等好老、莊書,祖尚虚無,以六經為聖人之糟粕,天下士大夫慕效成風,迄江左而未艾。故范甯謂王、何之罪,深於桀、紂。今觀弼所注易,各依彖、爻以立解,間有涉於老、莊者,亦千百之一二,未嘗以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之辭為不足貴,而糟粕視之也。獨為先天學者,欲盡廢周、孔之言,而專從羲皇心地上尋求,是其罪更浮於王、何矣。儒者不之闢,而反助其狂瀾,以為三聖人之易,非即伏羲之易,何邪?亭林、棃洲之論,大有造於易學,故殿之篇末,以告天下之習非而不悟者。
右論學易正宗
易圖明辨卷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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