欽定四庫全書 易原卷四
宋程大昌撰
一、諸家說虚一異同【案原本脱論一總目,謹據他篇校補】。
古今推大衍而傳者,如京房、馬融、荀爽、鄭康成、顧 、韓康伯、董遇、孔頴逹,近世劉牧、胡旦,皆其自出機柚,追想易本,非不力也。然其推說五十五者,己自隉杌不定,故朱震輯衆說而折衷之,歷詆其迂且違者,皆有歸宿。已而自致其說,則明稽鄭康成之減五,暗用沈括之虚一,意蓋厭諸家膠執,而欲圓機以通造化,其思精矣。然以其說,其求諸易多不合也。康成用十日、十二辰、二十八宿以應五十之數,蓋乾鑿度語,亦京房語也。而揆天地,五十之外,尚餘一五,未有所宿,遂謂五行之氣流通乎五十之中,故其流通者不可得見,此其意自以為得減五之一矣。而不知等為五行,中又自分子母,母能該子,則一土固能通諸四行矣。子皆受氣于母,而不能自出氣變,則水火木金安能迭相該貫也哉?則又何自而能流通隱見也?又其所取日律星宿也者,特以己意决擇而傅足之,若沿類以求,則氣數物象與其所取相當者尚不乏也。試以其類而增减之,則其增也既不覺贅,其减也亦不覺少,非有 定不易之理,則與馬融之增北辰,荀爽之增用九用六,亦何異也?震因其說而遂采之以為數本,則夫三大數者,或一其五,或三其五,又或衍五而十,凡其何以参差不齊者,震皆不能致察,則失其本故也。括之言則曰:四十九蓍,聚之則一,而四十九隱于一中;散之則四十九,而一隱于四十九中。静則歸于一,動則惟覩其用,一在其間而不可取也。震又因括說而廣之曰:五十去一,則一在四十九中;使四十九去一,則一在四十八。其說皆未 也。
一之可虚者,為其借數寓名,不與寔有之數相次相比,故虚之而無所闕也。若夫天地之十全數者,實著其位,實致本用,【語已在論數中】,此其為一,是天一之與地二相次而可以枚數者也。虚之則五行遂且无水,而十全數无亦遂無所發始也,如之何其可也也?劉牧之虚天一也,朱子固己詆之矣,曰:若謂天一居尊不動,則筮者當置一策以象天,不當言其用四十有九也。震之詆牧似矣,而謂一在四十九與四十八中,則又大非也。震於衆蓍同為一握之時,以其同而未分者命之為一,此全誤也。抑不思虚一之語起于五十數者,闕其一而不以入蓍,故得名以為虚也。若在握所有止於四十九,是直四十九耳,本自不為五十,則亦本無此一,而命何為虚也?是說也,孔頴逹其實倡之,故謂皆不得其解者,多折而歸之也。苟如諸子所云,虚數在四十九内,則易之立文當曰:大衍之數四十有久,其用四十八也。此旡他,不知設數本數之别,而從定數以言虚象,方欲不虚其一也。其總五十,而其用止於四十有九,是明遺其一,而旡以䆒其所之也。必欲别指一,一而虚之,以應易文耶?則出四十九用,而求之 乎其旡取一之地,故不免于支離其辭也。且震之言又曰:凡有數者,莫不有一。一之所在,旡往而不為萬物之祖。夫謂一為萬物之祖,意指太極也。故旡間乎四十九、四十八,而一皆可去也。雖其可去,而一之為一,亦旡乎不在也。然䆒其所從言之一,則非太極萬之一也。其言曰:凡數萬不有一。旣謂之凡,則有疇有類者皆是也。正劉牧所謂在天為天一,在乾坤為初九,在十日為甲類。類也,是謂冠冒同類之一,而非該總萬類之一也。正震之所譏,而又躬自言之,此古人所以置論於目睫也與?若夫易家者流,用天下以為太桶之一者十人,而九不止此之數。子也姑即其嘗有議文者,從而正之,以期易本之有明耳。讀者用吾言而求諸三數,苟知夫殊塗而同歸者,率以太極為宿也,則虚一之不為天一,自如白黑也。
王弼之釋大衍曰:演天之之數,所賴者五十也。其用四十有九,則其一不用也。不用而用以之通,非數而數以之成,斯易之太極也。夫從五十全數以觀四十九之闕一,而知夫所虚之一是為太極,蓋已深得易旨矣。而曰不用之用,非數之數,尤其申明道總也。世之溺象數而不能通諸易理者,率常以虚旡詆之,此特習聞老氏科條,常與儒忤,而不知其書本自易出也。夫旡思也,无為也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非天下之至神,其孰能與于此?此蓋易繫贊明數變之功也。夫惟數變已定,能使體易之君子未與物接,則泯思為于无有,及其應感而動,輒能措酬酢于盡善,則夫太極之散而在易者,尚能使不用之用存乎?
是理也,惟老子得之最深,故言之最該。其曰无為而无不為者,不專為蓍易發語,而王弼能知不用之用,非數之數者,正從此語而得其流灌之用也。故夫用蓍之四十九者,萬物也。五十而虚其一者,能生两儀、四象、八卦以及乎萬物,而不見其生生之迹者是也。故其能生者,在易為通,在易為用,在老為旡不為。其不自生者,則太極之生生立獨,而易之无思无為,寂然不動者也。思為皆泯,即老氏取之以立无為、无言、无事、无味之目也。其在孔孟,則舜之旡為,禹之行其无事,堯之順帝而不識不知,文王之儀而無聲旡臭,皆是也。從其不自生而无所不生,不自化而无所不化者,合而言之,則妙萬物而神者也。聖人亦慮其理之起象數,而卦爻之語所不能包也。蓋嘗對為之言曰:神无方而易无體也。
又曰:一隂一陽之謂道也。夫有方有體,則皆物也。雖天地陰陽,亦物也。用不離物,而功超物表,則妙萬物而不測者也。是運雷風水火,而坐收動撓熯潤之用者也。故六子役於乾坤,而說卦之於妙物也,不以天地入六物之列也。是故役以一為主,以神為至也。善者晉人孟景翼之論一也,曰:一之為妙,空元絶于有境,神化贍于无窮,為萬物而无為,處一數而无數,莫之能名,強號為一。推此言也,而入諸易,則太極之該衆萬者,有則可求矣。
一者,從虚出實,太極以之生萬者是也。神者,積實化虚,以可測之積,而致不測之用者是也。故妙萬物而言之也。變化運乎冥冥,固難䆒言,而卦爻之理,苟不逹諸性命人事,則易為无用也。于是借人事可見者,以推天地之難見者,則倫類相朋也。蓋喜怒哀樂之未發也,一未為两,有太極之象焉。及其發也,喜與怒對,哀與樂對,類而推之,有仁則有義,有禮則有樂,有上則有下,有是則有非,諸如此類,則昔之一者,皆出而分為兩矣。自两以往,非迹轉多,則去一轉遠,故信善美大,自二中四下者,積而上之,皆求及乎化也。苟及乎此,則皆會其散,而返其初矣。及其初用既至,不散而會,則一之今也。一則信善美大,皆无可見之迹,而随感皆應,有一能生萬之象矣。當仁而仁,欲義而義,遇禮智而出禮智,人莫見其勉且行,而其德之日出者,蓋嘗泛應而曲當也。此正伊尹所謂一而日新者也。凡其日新之地,化而不膠,故迹之所出,人見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。其在孟子,則謂之聖不可知;而在易,則為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也。是皆人事之本乎天理,而可相發明者也。從易道而對言之,則自生蓍立卦,而推極乎盡性至命者,其理一也。王弼曰:太極者,无稱之稱。蓋有見於一未為兩之初,其理邃矣。而劉牧譏之,朱震和之,則皆无見乎一。見,神者也,則其譏之宜也。蓋牧、震和之所長者,象數也。數之中,精義入神者固在,而二子之言象數,則亦不出乎象數也,宜其不喻无有之真也。特不知无思无為者,果如聚魂積塵,全無心思作用也乎?于此無見,宜乎求太極于有形无形之間也。故王弼之學遺數,而易師之學泥數。遺數者,理不異數,尚可推而逹之也。其專于言數者,則直數耳,而遂有不與理會者也,故易指至于偏倚也。
一陰一陽之謂道,是在象數之中,形焉而上者也。陰陽不測之謂陽,則不獨形而上之,且出象數之表矣。若夫蓍者,有數可數,有象可稽,未至甚頤也。而聖人之言蓍數也,則嘗盛稱其神矣。于大衍則曰可與祜神,于變伍則曰天下之至神。既謂蓍之物神,又謂蓍之德神者,此非專以贊蓍也。易寓于數,數寓于蓍,易神,蓍亦神也。故嘗論之,神生于化,化生于變,變生于剛柔之交。凡陰陽之遞代,寒暑之倚伏,皆其物也。交而變,變而化,則无轉為有,舊革為新,人見其速且至,而不見其疾且行也。是妙物而不囿于物,本乎陰陽而不可測度者也。有其效而無其迹,是以命之以為神也。夫其既神而迹泯者,不容言矣。而陰陽之交且變者,其消息有初,對代有漸,盛衰有序。從其初且漸,漸而序者,次比記之,夫是之謂數。數具而神藏乎其中,故易自一陰一陽以後,則皆數之可紀者也。自隂陽不測以往,則无數可紀矣。有數可紀者,易書也,不出於两相變易也。无數可紀,則两相變者皆冺其節,而无不為者皆不見其為也。殊者同,百者一,則能復乎生两之初矣。故曰:以一為祖,以神為至也。然而蓍法既傳,知理者悉能有見,則豈人人而能神歟?聖人言其可以神者,而待夫人之能神者也。故又曰: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
列子之論生化曰: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自生自化,自消自息,自智自力,自形自色。謂之生化、消息、智力、形色者,非也。此正指太極之運,生化而能无為者也。其語蓋出于易也。下繫之論曰:天下何思何慮?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。天下何思何慮?日往則月來,日月相催而明生焉。暑往則寒來,寒暑相催而歲成焉。往者屈也,來者信也,信屈相感而利生焉。推其極致,則窮神知化者,可以由此其有得也。此易之言一以逹乎神,而列子得之者也。其曰自生自化,自消自息,而旡生化消息之者,則何思何慮而順往來屈信之自然者也。夫其可以旡思无慮者,亦非委其具而付之自爾也。日月寒暑與之為役,而已得据其總也。已据其總,彼效其詳。已則无為而尊,彼則任責而勞。彼常往來屈信遞代,而此則坐取生明成嵗之利,即蓍之所蓍,虚一不用之象也。夫一雖虚於用外,而兩儀以至六十四卦,皆受此而致之,分離揲歸,以成其用萬物千餘之策者,是其所謂无為而能无不為者也。是正生化消息,智力形色,若不出諸己者也。故人不見其為,而常有與之為之者也。莊子曰:陰陽四時運行,各得其序,惽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,萬物蓄而不知,此之謂本根。此又列子之言,言而詳陳之者也。陰陽四時運行,得序不形之神存乎其間,則竝與易之變化生神者言之矣。萬物皆受生育之德,而不知其孰為之,是見四十九而无見于一者也。覆載之内,萬物之衆皆受生焉,安知两儀之上,更有生两儀者哉?此太極也,故莊子指之以為本根也。孰謂老子之徒,專于談虚也哉?